第84章 初夏
顾泽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夏了,距离出院有大半年时间了,寒去春来,万物枯死,然后生长勃发,抽出新芽,终于又到了夏日。
绕过繁杂喧哗的城市,一圈一圈从公路上盘桓而上,他下了车,看见大门前站着许多人,乌泱泱一片的,很隆重的排场。
顾泽欢拖着行李箱,身上是一件雪白的上衣,背后就是青山云雾,细蒙蒙的雨飘进伞底下,湿了他的面颊。
他微微仰起头,连头发上都盈了一层密密的水珠。
站在最前头的那位鬓发微白的妇人甚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讲:“太像了,太像了,和我们幺儿一模一样。”
其他人听了这话脸色各异,尤其是站在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笑意都显得很勉强:“妈,先进去吧,让孩子老在这站着也不好。”
那妇人才恍然大悟似的,几步走到顾泽欢面前,不由分地拉住了他的手往大门里带:“好孩子,走,跟奶奶一起进去。”
老人的手有些凉,摸起来很软,却是那种骨肉都要化在一起的软,紧紧攥着顾泽欢的手腕,几乎要攥出红印来了。
顾泽欢只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来了,时隔了大半年,他又想起了苏知云。
上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苏知云还是非常歇斯底里、偏执疯狂的模样。
他也喜欢这么紧紧地攥着自己。
那却是另一种绷紧了的攥法,心翼翼的,只敢攥紧那么一瞬间,之后又会立刻放开了,唯恐让他不高兴。
而苏知云看他的眼神,也永远都是那样痴迷的、温顺的,好像一只竭尽全力藏起来自己脏兮兮尾巴的狗。
“怎么了吗?是不是不舒服?”
妇人关切地问。
顾泽欢摇了摇头。
“没什么。”
饭桌上顾泽欢的奶奶又絮絮叨叨地了许多,无非是翻来覆去地问他过得好不好,又反复地强调顾泽欢与他父亲十分相像,听得人疲倦。
先前那脸色难看的男人就是顾泽欢的大伯,越听越脸色铁青,到了后来那神情已经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了。
想也是正常,顾天幺是个变态杀人犯,他儿子跟他一模一样,实在很难让人不遐想。
也不知道顾天幺从前到底做了什么,除开他母亲话里话外对他的死去充满爱惜与悲痛之外,其他人的反应都颇为微妙。
“要不是那个女人……哼,我们本该早就相见的!她让你吃了那么多苦,真是不称职,得亏已经死了,要不然我绝不会放过她。”原本和蔼可亲的妇人一起晏子兰,就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神情甚至变得狰狞,混浊发褐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当初她跟幺儿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不同意,她不过一个穷酸人家出生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我的幺儿,竟然还敢做出逃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连怀了孕也不肯知会我们一声,她好狠的心呐,分明是想要我幺儿绝后。我那苦命的幺儿……”
着着,她又恍惚起来,竟变得有些胡言乱语,语无伦次起来,嘴里依旧不住地咒骂着晏子兰。
“她该死,该死!那个不要脸的娼妇,如果不是她,幺儿肯定不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这都是她的错,我的幺儿那么乖,又那么听话,是全院找不出第二个的出挑,她该死,该死。”
大伯仿佛早就料到,见怪不怪,只哄着那妇人赶快去吃药,又转身对顾泽欢讲:“你奶奶在你父亲去世之后就变得有些……这样了,你也不要怪她,她只是受了刺激。”
他想笑一笑,试图让自己显得可亲一些,可正眼看见顾泽欢之后就僵了,脸上半笑不笑的,很古怪。
因为顾泽欢实在跟顾天幺太像了。
乍一看就仿佛是那人借着自己妻子的肚子还魂降世了一样,在众人垂垂老矣之后又以这样一副鲜活年轻的躯体回了家。
顾天启眨一眨眼睛,只看见自己二弟的遗腹子,那个穿白衣的少年坐在桌边微微颔首,很乖巧地应了,于是又把那想法给甩了出去。
“我知道,不怪奶奶。”
对方如此善解人意,按道理来他应该觉得高兴,但顾天启实在很难高兴起来,但凡顾泽欢在有人攻讦自己母亲的时候显出一点怒气或者不忿,他都不至于感到如此心情复杂。
但这终究是自己弟弟的孩子,顾天幺唯一的血脉,即便他再是心情微妙,也不能当着自己母亲的面表现出来。
“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自己上去看看吧。”
顾泽欢点点头,也停了筷子:“劳您费心。”
他走路的姿势还有点怪,一深一浅的,略微有些跛,佣人见状立刻将他手里的行李箱拿走了,领着他往房间走。
“谢谢。”他见对方时不时回过头看着,似乎很怕他摔倒或者跟不上,又讲:“之前骨折过,还没有养好,过段时间就好了。”
少年个子生的很高,低头望着女仆的时候眼睛像一汪春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将人彻底包裹,无处可躲。
长睫毛敛着的时候像栖息着蝴蝶,扇两下的鳞粉全掉在女仆的鼻子尖,香得她要喷嚏。
她不自觉脸红了些,心想这个少爷可长得真漂亮。
顾泽欢进了房间,那女仆还有些恋恋不舍的,离开前咬紧了自己的嘴唇,飞快而声地:“少爷如果有什么事,都可以叫我的,我的名字叫阿六。”
“好。”
他点了点头。
进了房间,环视了一圈,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个青年的脸,和顾泽欢足有七八分相像,揽着一对夫妇,是笑着的,眼睛乌黑,皮肤白润,像个矜贵优雅的公子哥。
这是顾天幺的房间。
所有的一切都被保存得非常好,空气里还能嗅到一些微弱的祖马龙香薰气味。
顾泽欢站了一会儿,就开衣柜,里头摆满了整整齐齐熨烫好的衣物,他就像是没看见似的,并不避讳,将自己的衣服也放了进去。
第二天再一起吃饭,顾奶奶就一直旁敲侧击地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柜里的那些衣服,顾天启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妈,那可是……”
顾奶奶瞪了他一眼,回头看顾泽欢的时候又笑吟吟的,只是握着少年手腕的力道却一点儿不上温柔:“你是幺儿的孩子,你不会害怕你父亲吧?那都是你父亲留下的衣服,顶好的牌子,你和你父亲生得像,又那么高,穿起来不会出错的。而且我看了你的那些衣服,都太旧了,也不适合你。”
“你也不要怕,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害谁都不会害你的。”
顾泽欢就放了筷子,讲:“我待会吃完就去换衣服。”
于是顾奶奶笑容更深了,不住地称赞:“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女仆下午再见着顾泽欢的时候,就是在院子里了,他站在那棵蓝花楹树下,穿着死去父亲的衣服,那是一件白衫,保存得极好,还是雪白雪白的,一点不泛黄。
初夏多雨,山里又雾气湿重,当真衬得他像从山里而来的精怪,大约原身是朵从女人大腿、嘴唇、汗珠里长出的花,又吸了人血脑髓化形,昳丽得很。漂亮,是血淋淋的漂亮。
也红得很,欲得很。
让人想亲一亲,碰一碰。
“您身上落了花。”
女仆恍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怯怯地伸出手,掌心里躺着半朵蓝花楹。
顾泽欢伸手捻起来了,细细地看,他明明是在看花,一点儿也没看女仆,但一旁的女仆脸色却越来越红,霞红一路烧到了脖颈上。
她低着头,很温顺,露出的白皙脖颈上都染上了春色,那姿态像极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摆出一副心甘情愿献祭的样子。
顾泽欢没看她,花也没拿,而是丢到了一旁蓄水的池塘里,紫色的花悠悠忽忽地飘着,如同一片孤舟,沉一半,浮一半。
听到哒哒离去的脚步声,女仆抬起头,有点儿怅然若失。
之后的几日里,顾泽欢也没有出门,原本应该要去上学的,但顾奶奶只他腿脚未好,就自作主张地向学校请了假。
“你若想读书,过几天我为你请几个家教老师就好,不必去学校里,那儿人多口杂的,省得有些不知轻重想走旁门左道的人过来攀缘附会。”
“你从前接触的那些人层次都太低,以后带给不了你什么好处,上大学之后你就多跟着你大伯,一个人的社交层次决定了你的上限。书读得不够好也不要紧,有我和你大伯为你撑腰,没人敢轻瞧了你。”
“你只要记着,从来只有别人巴结我们顾家的份,你之前认识的那个苏知云,听崔家那丫头是他认出你与你大伯长得相似,猜到了我们的关系,才委托了崔晴晴朝我们家递口信。起来,他也勉强算是我们顾家的半个恩人,你要是想继续交往下去交往就是,要是不想,我就让你大伯想办法发了他们,这都可以,只要你高兴。”
每当起这些事,顾奶奶又显得十分精神矍铄了。
她一生都在为顾家骄傲,强势傲气了大半辈子,从来都只有众人捧着她的份,人到中年却因儿子跌了一个大跤,差点爬不起来。
顾天启瞧着她隐隐要把顾泽欢培养成第二个顾天幺的架势,眉心紧蹙,但碍于辈分,却又不好什么,只盼着顾泽欢能有点反应。
“你心里怎么想?”
顾泽欢没有反应,只点头:“看奶奶的意思。”
这副乖巧懂事的样子让顾奶奶更高兴,她又夹了一筷子肉沫茄子到顾泽欢碗里,笑眯眯:“那苏家门第也勉强能够算得上不错,当你朋友是够格的,听那苏家子对你掏心掏肺,往后应该会有用得到的地方。”
顾泽欢望着碗里的肉沫茄子,没动。
顾奶奶看他不动,反而:“怎么不吃,你父亲最爱吃肉沫茄子了,你是幺儿的儿子,口味应该也是一样的。”
于是顾泽欢动了筷子,一口一口地将茄子塞进嘴里。
而顾奶奶这才餍足地笑起来。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