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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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子里亮着灯,却只有床头的一盏,昏暗朦胧,有人低头写字,手上握着笔,指尖不自觉地在桌上哒哒叩响。

    那剪影轮廓像极了顾天幺。

    顾天启心头一跳,几乎立时起了身鸡皮疙瘩,下意识伸手把开关开,卧室骤然亮起来,驱散黑暗。

    顾泽欢听到声响之后望过来,乌沉沉一双眼。

    是错觉。

    顾天启松了口气,但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有些尴尬:“顾啊,你在卧室里怎么不开灯呢?”

    “在做卷子。”

    顾天启想起对方今年就要高考了,这段时间顾奶奶给请了不少老师补习,也就没什么,轻轻咳了咳。

    他余光瞥见桌上花瓶里插着的几枝蓝花楹,又顿住了。

    “你很喜欢这花吗?”

    蓝花楹娇气柔弱,折了几枝插进瓶里,高低不平,虽然瓶里盛了水,但还是显得有些焉头焉脑的,紫色的花瓣摇摇欲坠,连桌子上都落了几瓣。

    顾泽欢目光落到花上:“初中学校附近也有棵蓝花楹,可能是园丁看我总是待在院子里那棵树下,就误以为我喜欢。”

    听到顾泽欢这么,顾天启的心口略微松动了几分。

    基因真是个奇妙又不可思议的东西,明明是素昧谋面的父子,在某些习惯与癖好上面却出奇地一致。

    例如刚刚顾泽欢思考时不自觉叩桌子的动作,就是顾天幺从前有的习惯。而院子里那棵蓝花楹也是顾天幺花费心力从外地移植过来的,他喜欢得很,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种植还特意买下了这栋别墅。

    而顾泽欢与顾天幺越是相像,顾天启就越是发慌,他联想到顾天幺年轻的模样,牙齿颤。

    幸亏顾泽欢与顾天幺并不那么相像,虽然在有些时候连顾天启也情不自禁地会被迷惑,但接触的时间久了,还是能察觉到二人的不一样来。

    可能自己的母亲也意识到了这点,才固执地想要把顾泽欢造成顾天幺的样子。

    他想到这里,又有些怜悯,当初就有许多人顾天幺沦落到如此境地,与他母亲偏执的管束和霸道的溺爱不可谓没有关系。

    “你能跟我关于我父亲的事情吗?”

    良久,顾泽欢开口了,他抬起头来,看向了顾天启。

    “什么都可以。”

    顾天启偏过头去,他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好的,那些事告诉你也不合适,对于你没有好处。”

    “我想知道。”

    因为顾泽欢,顾天启犹豫之后,也慢慢开口了。

    时候顾天幺作为幺儿受尽宠爱,他是顾家最后一个孩子,顾奶奶生他的时候伤了身子,再也不能怀孕,从此之后更是将他看得眼珠子似的,予取予求。

    顾天启也曾悄悄嫉妒自己的弟弟,然而对方越是长大,除开嫉妒之外就渐渐蒙生出了一种恐慌。

    顾天幺是优异的,这毋容置疑,但他也是古怪暴戾、任意妄为、无法猜测的。

    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因为班上一个男孩抢了他的餐后饼干,将对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男孩和赶来的男孩妈妈抱在一起哇哇大哭的时候,顾天幺就躲在老师后头,静静地注视着他们,不哭也不闹,更没有一般孩被发现做错事情之后的恐慌神色。

    大约是一个初夏时节,窗外下了场难得的大暴雨,那时的顾天幺已经上了学,顾天启因为作业试卷一直忙到深夜。他就看见有一个的身影撑了把黑伞,手里拖着一只波斯猫在暴雨中蹒跚行走。

    那猫雪白皮毛沾了泥,脏兮兮的,顾天启看不真切,就凑近了到朦胧的玻璃上去。

    穿着雨衣的顾天幺将猫丢到了一棵苹果树下,然后手起刀落。

    顾天启这才震惊地发现那猫居然还没死,只是它痛苦的嚎叫都在惨白的雷光之中泯灭了,无人发觉。

    顾天幺竟然将那只猫活生生剖了,从脖子一路划到尾巴。然后就像是摆弄布娃娃似的玩弄它血淋淋的五脏六腑,还试图一度把自己叫雨淋得冰凉的手塞进温软的胸腔里取暖。

    酸涩的气息在喉间翻涌,顾天启倒退几步,骇得脸色苍白。

    令他更加震惊的是在顾天幺摆弄了一会儿之后明显觉得没有意思了,于是就站了起来,然后他就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走了出来。

    原来对方全程都在旁边注视着,但她并无任何不适,只是给顾天幺擦了擦手,又柔情蜜意地亲了亲他白皙的脸颊,看也不看那只猩红的白猫。

    顾天启完之后就沉默了,他告诉顾泽欢这些,主要还是想要警示对方,让顾泽欢不要听信顾奶奶的那些话。

    “你父亲做这些的时候还不满十岁,他简直像个天生的,我是……”

    “我知道的。”顾泽欢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太过于平静,以至于让顾天启怀疑他是否有认真地听。

    顾天启也明白顾天幺喜爱园艺的由来,他处理那些猎物的方式就是将它们埋在地里。

    一开始顾天启以为那是为了毁尸灭迹,后来才发现顾天幺做那些并不为别的,对他来,那只是一种彰显炫耀自己的手段,树是标记,也是勋章与荣耀。

    对方连死的时候都是大张旗鼓、浓墨重彩的,活像个站在红丝绒布之后即将谢幕的喜剧演员,他带了数百万的钞票现金,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拉着自己前来劝解的父亲从高楼之上一跃而下,以至于这桩震惊全国的“纸鹤案”结案之后有不少记者怀疑顾天幺是表演型人格。

    无数粉红的钞票在空中飞舞,纷纷扬扬。

    顾天幺和他的父亲李燃从几百米的高楼跳下来,尸体碎得可笑,头颅也像砸烂了的大西瓜,流出花花的水儿。

    “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顾天启。

    顾泽欢过了好久,应了一声,好似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捻着书上那半片花瓣,慢慢地揉搓。

    “你不觉得吓人吗?”

    “我大概能理解我父亲的想法。”

    这话让顾天启如遭雷劈,凳子好似一下子长出了钉子,扎得他不知如何动作、面色僵硬:“你什么?”

    而顾泽欢却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非常淡然地讲:“我觉得他非常拙劣,而且残缺。”

    “他杀那些动物,那些人,大概并不是为了凌驾于他们之上,他只是单纯为了虐杀而虐杀,为了派遣心中无处可去的杀戮欲望。”

    “可能是世界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巨大的丛林世界,他只负责捕猎,他靠杀戮为食,原始而充满兽性。”

    似乎察觉到了顾天启的想法,顾泽欢又讲:“您不用担心,我和我父亲是不同的。”

    直到对方神情恍惚地走了之后,顾泽欢才拉开抽屉,从里头拿了包烟出来,轻轻咬碎了爆珠,水蜜桃味的,咔地一响,听起来很解压。

    是包女士烟,细细长长。

    他只是用牙齿轻轻咬着,没有点燃,用舌头轻轻吸吮那个味道。

    这里离一般的超市卖部都太远,烟不好买,还是那个女仆想办法弄到的。

    他想起女仆怯生生的脸蛋,眼睫略微低垂着,半晌,还是将烟点燃了。

    果然不合口味。

    ……

    第二天顾泽欢要出去一趟,众人脸色各异,顾奶奶语气不虞:“这里有什么不好的,你非要出去?”

    “没什么不好的。”

    语气里依旧听不出喜恶来。

    顾泽欢今日穿了件橘色的T恤,头发往后梳了,只是有些不听话,散散地翘起来,是跟平常很不一样的扮。

    顾奶奶注意到顾泽欢穿的根本不是顾天幺的衣服,脸色更加难看。

    “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扔了吗?”

    顾泽欢并没有回答,他穿好了鞋,站在玄关处,口吻似平常一样:“我出门了。”

    只有顾天启一言不发,他隐隐猜到顾泽欢今天的变化与昨晚二人的交谈有关系。

    但与其那是原形毕露,顾天启反倒觉得顾泽欢一直就是这样,他之所以乖巧听话,并不是因为本性如此,只是因为顾家有他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付出了与之相对的代价来获得自己想要的。

    现在顾家没有了他想要的东西。

    他也就自然抽身离去了。

    老人直接站了起来,气得哆哆嗦嗦:“你敢出这个门试试。”

    顾泽欢点点头,还是不见一点儿锐气,然后将门关上了。

    他压根不在乎这里的一切,或者,他压根什么都不在乎,顾天启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母亲当初试图驯养这只崽子的想法有多么愚蠢。

    而当时自己以为顾泽欢是个纯洁善良,逆来顺受的孩子,也同样愚不可及,引人发笑。

    顾泽欢简直比他的父亲还要更加充满不稳定性与爆炸性。

    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拴住他,或者引起他的兴趣。

    或许有个例外。

    但那大概也不能叫是拴住,倒不如两只恶兽绑在了一起,互相制衡。

    他心想。

    顾泽欢在大街上逛了很久,漫无目的,他买了一盒香烟,边走边抽,拒绝了上来搭讪的人,在抽完最后一支的时候看见了苏知云。

    对方就蜷缩在那栋他曾经租住过的老旧居民楼底下,浑身邋里邋遢,头发也剪短了许多,耳钉都摘了,浑身气息像是被磨平了,没有从前那股子藏起来的锐气。

    长手长脚,自然不显得柔弱,窝在楼下像极了某种被主人丢弃的大型犬。

    只有顾泽欢走过去轻轻喊他名字的时候,他从手臂间抬起的眼睛,是乌黑的,还是那样雾蒙蒙的。

    就好像一早儿就知道顾泽欢会来。

    顾泽欢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苏知云也仰起头那么看着他。

    非常安静的。

    顾泽欢就低下头了,他抓住了苏知云的头发,钳住他的下颚。

    从旁人来看,顾泽欢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想要很用力地吻他。

    但顾泽欢没有,他渐渐松了手,低头亲了亲苏知云的眼角。

    那儿有个疤。

    就连苏知云的嘴角取唇环留下的伤口也被顾泽欢毫不客气地舔了,还吸吮了两下。

    舌头湿软的,很滑腻。

    苏知云被亲了也没有什么太多反应,就像是大脑当机了,连眼珠子都没多转几下,他慢慢站了起来,凑过去嗅了嗅顾泽欢,好像是为了确定什么,越走越近,然后渐渐没动作了。

    原来是脏兮兮地靠在顾泽欢脖颈处睡着了。

    简直是像只找到家的刺猬。

    顾泽欢牙根有些发痒,他指尖能摸到苏知云的脖颈处的脉动,一跳一跳的。

    心情有些奇怪。

    他慢慢思索了一下。

    大概是觉得苏知云有点儿可爱。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