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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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天气不太好,淅淅沥沥地下了场雨,冲散了几分暑气,路边上站着一个穿白色灯笼袖,黑色长裤的青年,乍一看像中世纪油画里走出来的似的。

    他没有带伞,就躲在街边的屋檐底下,手里一捧雾蓝色的花,在蒙蒙细雨之中盈盈然,那花瓣叫湿气润泽得异常鲜嫩漂亮。

    苏天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着屋檐上那一串串滴下的雨珠,伸出手去接。

    掌心里很快蓄了一捧。

    “你在这里站多久了?”

    苏天麟开口问。

    苏知云这才低头去看对方,像意识到自己刚刚发呆很不妥,露出了个笑容:“没多久。”

    苏天麟看他笑,眉头紧蹙了一刻,但又很快松开了。

    “没事别傻笑,难看死了。”

    苏知云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只是点了点头,异常乖巧地应声。

    “好,那我以后不笑了。”

    但这让苏天麟更加不舒服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再开口未免有些一再找茬的意思,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吞下去。

    两人谈话期间,苏知云突然抬起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怎么了?”

    苏天麟下意识跟着往后看。

    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苏知云垂下眼睫,细雨湿润了他的发丝,连目光都显得晶莹无害:“哥,我们走吧。”

    “又不舒服吗?”

    苏天麟脸色一变。

    “没。”苏知云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掌心贴着苏天麟,冰凉柔软,右手递过去一捧花,像无力攀附的没骨蛇,柔若无骨:“这是之前帮妈妈订的花。”

    苏天鹤叫他手指碰到,凉得一哆嗦,紧紧皱着眉,喃喃自语:“大夏天的,你手怎么这么冷。”

    他只以为是苏知云身体不好,而苏知云并没有回答。

    “我们早点回去吧,别让妈妈等太久了。”

    二人回到家之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苏知云进门换了鞋子,趴在楼梯间的金毛串串看见了他,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前身伏地,尾巴炸起,老大不乐意。

    “乐乐!别乱叫。”苏天麟轻喝一声:“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认识人。”

    乐乐叫他凶了一顿,变得没精采的,尾巴都垂了下来,可怜巴巴地呜咽着,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眨巴眨巴,趴在地上好委屈。

    “它就是太久没见你了,不认得了。”

    苏天麟破天荒地解释起来。

    “没事的,它本来也只是时候见过我。”

    苏知云的头发微微有些湿了,顺着发梢滴下了一颗水珠,保姆见了连忙递来一张毛巾,他接过的时候了声谢谢,又接着讲:“再了,我也在家待了这么久了,它还是不认得我。”

    那语气里分明没有一点抱怨怒气,平静得反倒叫苏天麟不知道什么。

    吃饭的时候,李妍娇见了那花,十分高兴,立即爱不释手地来回把玩。她的容貌相较之前毫无变化,依旧肌肤白皙,下颚紧致,眉眼美艳,叫那蓝盈盈的花一衬,愈发漂亮。

    “这是天麟你给我准备的么?”

    苏天麟就讲:“这是苏知云准备的。”

    一听到是苏知云准备的,李妍娇笑容就渐渐消失了,她松了手,像失了兴致,那花束随着她的动作“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蝴蝶兰都掉了几朵——“吃饭吧。”

    苏天鹤也不赞同地摇摇头:“妍娇,是谁送的有区别吗?”

    而李妍娇看也不看他,只拿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口吻不咸不淡地对苏知云讲:“妈妈不太喜欢这花,待会你帮我丢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苏知云点了点头:“既然您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送了。”

    “不是花的问题,是人。”

    李妍娇讲。

    “你明白我想什么吗?知云。”

    她话音刚落,桌上几人脸色一变,只有苏知云始终不见生气,他点了点头,竟异常理所当然地回答:“我知道,都是我的问题,我以后不会再准备了。”

    李妍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再多。

    只有苏天麟脸色愈发难看。

    吃完晚饭苏知云礼貌地先向众人一一过招呼。

    “爸,妈,哥,我吃完了,可以先上去了吗?”

    得到应允之后,苏知云才起身,走到一半,却又像突然记起了什么,转过身来轻声讲:“爸,我想个耳洞。”

    苏天鹤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手边放着公文包,拇指慢慢摩挲那只破旧的粉色猪玩偶,烟雾氤氲了他的面容。

    苏知云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复。

    又过了好一会儿,苏天鹤才反应过来,他其实没听清对方什么,只是料想到苏知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于是一味答好,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可以,都随你。”

    “那我上去休息了。”

    “你去吧。”

    得到答复苏知云才转身上楼了,拖鞋一阵哒哒响,直至那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苏天鹤才抬起头往那儿看了一眼。

    楼梯间空空荡荡,他往后仰倒在沙发上,灯光映出发白的鬓角,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爸。”苏天麟走了过来,欲言又止:“苏知云他……”

    “我知道。”苏天鹤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用眼过度使得他大脑沉沉、耳鼻胀痛:“你觉得他有些奇怪,是吗?”

    虽然苏天鹤对外宣称苏知云是去外地上学了,但苏天麟察觉到了不对,苏知云这一趟回来之后整个人都脱胎换骨,变得异常的懂事与乖觉。

    有时候这份自觉与听话甚至过了头,而显现出一种玩偶般对规矩二字古怪而本能的殷切。

    什么学校能有这样的效果。

    “你不要多问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苏天鹤断了他,只是深深地嘬了一口手里的烟,呼出一口。

    “他现在不是很好吗?又听话,又懂事,不再找人架,也不惹是生非了。”

    那烟熏得苏天麟眼睛生疼,他揉了揉,又听到苏天鹤:“我从来没有指望他大富大贵,或者有什么不得了的成就,我只是希望他不要走歪路,能够正常的融入这个社会就好,这总不过分吧。”

    “您真的觉得他现在正常吗?”

    “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尽善尽美。”苏天鹤不置可否,他掸了掸烟灰,有些无所谓:“至少比起之前来,他现在正常多了,这已经足够了。”

    那面容依旧熟悉平和且慈爱,苏天麟沉默不语,内心却十分撕裂。

    一面他的确不能否认苏天鹤的法,另一面他又情不自禁地思索,这世界上到底什么才能算“正常”,什么才能算“不正常”?因为不符合世俗定义的“正常”,所以就应该让他变得“正常”吗?

    正常的标准只存在苏天鹤的心目中,苏知云因为没达到这个标准被送去了矫正,他被强行矫正成了“正常”的样子。

    而众人,包括他,却都觉得这样削足适履的状态才是好的,哪怕会让对方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如果你觉得不正常的人是我呢?”

    苏天鹤讲:“这个假设根本不存在,所以毫无意义。”

    这个回答让苏天麟并不满意。

    但他又无法反驳,甚至潜意识里有些畏惧着对方有可能出口的那个答案。

    他依稀猜到不会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

    第二天也下了雨,A大开学了,苏天麟将苏知云送到了学校,因为第二节 有课而显得行色匆匆,他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昨夜没有睡好。

    苏知云被他送到了学校门口,就看见苏天麟开着车疾驰而去。

    他东西多,又撑着伞,不太方便,就在校门口站了一会儿。

    有学长学姐见状就热情地迎上来,苏知云将伞抬起来。

    他们微微一愣。

    学姐们就更加殷切了。

    “你好高啊,多大了?”

    “我复读了一年,应该和学姐是一样大的。”

    苏知云委婉地拒绝女孩们想要帮他搬行李的要求,跟在一个中文系的学长身后往男寝走。

    那学长还忍不住挤眉弄眼地趣他。

    “你桃花运还真不错,刚刚那个跟你搭话的妹子可是我们这出了名的高岭之花。”

    “你住哪个寝室?”

    苏知云讲:“607。”

    “可惜不是西一,西一607可住了个大名人。”

    “是吗?”

    “当然了,他现在还在我们社团里呢。”学长起来,表情非常自得:“苏你要不要也来我们社团试一试,我觉得你应该挺合适的。”

    苏知云闻言看过去一眼。

    雾霭沉沉的一双眼睛,眼睫叫雨水湿了,肌肤被润得发冷、发白。

    “你们那个社团是做什么的?”

    学长叫那一眼看愣了,随后愈发兴致勃勃:“就是一个搞舞台剧的,苏,我觉得你真得挺适合的,可以试一试。”

    他挠了挠头,有些羞赧。

    “虽然这话起来不太好,不过我觉得你跟我们台柱子有点像!”

    ……

    活动室里大家都零零散散地坐着,窗户都大开着,敞着吹风,屋里还是闷热的,又潮又湿,呼出的气都滚烫。

    在蒸腾的热气里,柏月一边拿着把扇子扇风,一边背台词,眼睛还时不时偷瞄站在风扇旁边的顾泽欢。

    他好似一点儿不怕热,身上没有出一点汗,只有先前淋雨过来的时候t恤湿了,隐约的透出肩胛处的肌肤。

    柏月就仔细地、迷醉地倾听着从顾泽欢嘴里吐出的声音,那繁冗复杂的语句,因为念白的人而被赋予了奇妙的魅力,变成了一块流着蜜,沾着糖的点心,将她的心搅得软乎乎,湿漉漉。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嘴,整个活动室里只剩下了顾泽欢的声音。

    “您要欺骗世人,必须装出和世人同样的神气;让您的眼睛里、您的手上、您的舌尖,随处流露着欢迎;让人家瞧您像一朵纯洁的花朵,可是在花瓣底下却有一条毒蛇潜伏。”

    开门的声音将这一切断,顾泽欢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苏知云站在门口,他穿得规规矩矩,只有耳朵上戴了一对黑色耳钉,衣袖雪白,眉眼乌黑,不见一点儿锋芒毕露。

    “你们好。”

    作者有话:

    这一段台词出自莎士比亚 《麦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