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糖与牙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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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荡的教室霎时间安静下来了,雨水湿润的气息透过绿色的窗户往里钻,那薄而脆的松花绿映在苏知云的眼睛里,像倏然开的花。

    从他指尖滴下一滴水。

    “啪嗒”。

    这沉寂古怪非常,叫柏月心口一跳,她不晓得为什么生出些慌乱,目光悄悄在顾泽欢与苏知云之间反复量。

    二人气氛古怪。

    “你们两个认识吗?”

    顾泽欢没有话。

    苏知云也没有,他只注视着青年湿润殷红的嘴唇,但或许那只是柏月背台词背得太久所以头晕眼花产生的错觉——毕竟他又很快看向了一旁的自己。

    柏月听见他开口讲话,非常标准的腔调,咬字清楚,吐息平静:“我和顾学长以前是同一所学校的。”

    站在苏知云身后的王秦终于挤身进来,他见这里头的奇异气氛,有些摸不着头脑,手里湿哒哒的伞还在往下滴水,淋了一腿,他也不自觉地傻笑:“怎么都不话了?看着苏干嘛,是不是见着新成员不好意思了。”

    “社长,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们一声呢?”

    柏月见有了熟人面孔进来,心头莫名松了一口气,柳眉倒竖,语气有些娇嗔。

    “这不是今天刚刚见到的吗?”

    王秦抖了抖伞,精神满满地给苏知云介绍了一下社团的几个人,然后就接到了一个电话,语风一转:“我学生会那边还有点事,就先走了。”

    这凳子还没坐热,带人过来的社长就不见了,没有了没心没肺活跃气氛的王秦,活动室里又变成静悄悄的了。

    苏知云主动开口:“是我扰到你们了吗?”

    柏月终于抓到机会抨击,毫不留情,出于某种直觉,她不太喜欢苏知云:“既然知道自己扰了,为什么不知道去一旁待着?在这傻愣做什么。”

    这话实在不好听,但由一个花容月貌的少女出来,寻常人即便生出了十分怒气也最终只会化作了轻描淡写的两分。

    柏月有自信苏知云不会生气。

    果不其然,苏知云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他只微微一笑,十足好脾气:“那我不话了,你们继续。”

    柏月这才冷哼一声,她仔细量苏知云,那目光雪亮,简直像是一个预感到丈夫出轨的妻子开始无差别审视所有外貌出色的异性,充满不虞。

    只是苏知云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妖里妖气的狐狸精,她才放心了几分。

    之后的几个时里,苏知云什么也没做,他很乖地坐在窗户边的凳子上,半边脸叫光亮了,冷白色,也不话,无声无息的。

    等到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才想起被冷落的苏知云。

    柏月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她被娇惯着长大,自然觉得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因为没带伞而显得有些苦恼,眉头轻轻拧起。

    外头下的雨可不,她望向了顾泽欢,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眼里的期望:“阿欢……”

    “我没伞。”

    “我带了。”

    两道截然不同的男声响了起来。

    顾泽欢讲:“既然他带了伞,你跟他一起走就是了。”

    柏月刚想什么,就见顾泽欢已经走远了,她一咬牙想跟过去,到了教学楼门口,滂沱大雨却阻止了她的脚步。

    今天穿的可是裙子呢。

    湿了就不好了。

    她颇为苦恼。

    “我送你吧。”

    柏月回过头去,才看见从楼梯慢慢走下来的人,手里拿了一把折叠雨伞,还是湿的,滴滴答答落水,不话的时候要与昏黝暗色融为一体,幽魂一样。

    她颇为嫌弃地后退几步,以免那水流到自己身上来:“你有伞为什么不早点给我,这样我跟阿欢不就能先回去了吗?”

    苏知云点了点头:“抱歉,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应该先让你们这对情侣回去的。”

    柏月愣了愣,她听见情侣二字,脸上飞上霞色,口吻也不自觉软下去很多。

    “算了,现在也晚了。”

    苏知云一路将柏月送回到了女寝楼下,柏月在路上忍不住泄露出一些心思,叽叽喳喳地跟苏知云讲了不少关于顾泽欢的事情,言语之间不难听出满是恋慕与爱意。

    “送我到这就行了。”

    直至那穿白裙的女孩走远了,苏知云才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手帕,站在原地,开始擦拭刚刚碰到柏月的手指。

    一开始他的动作还不紧不慢的,后来就渐渐急促起来。

    擦不干净。

    原本细长苍白的手指被搓得发红,手背青蓝色的血管也因鼓噪而蓬然胀起,那沉郁的冰凉堵在他的心口。苏知云听见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后槽牙与臼齿咯咯作响,有一股子腥气涌进他的嘴里,在他舌尖上化开,甜得恶心。

    那点疼痛唤醒了他的意识,神经质的气息极快从他身上散去了,掉得一干二净,他冷静地擦掉了自己指尖上的血,用口袋里的创可贴包扎好伤口。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十个指头上有许多细陈旧的伤口。

    苏知云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没有表情。

    ……

    第二日也照例是下雨,雨雾蒙蒙,王秦忽然在活动室里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他要翻拍俄狄浦斯王,而且要让顾泽欢反串出演其中的母亲约卡斯塔。

    而苏知云则饰演最具有悲剧色彩的角色俄狄浦斯王。

    听到消息的众人脸色各异,其中柏月的脸色最为难看,她平常可是台柱子:“一个新来的会演什么东西。”

    “凡事总有第一次嘛,这很正常。”

    “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也没用。”

    被一叠厚厚剧本砸在脸上,王秦揉了揉鼻子,又从地上将剧本捡起来,不甚在意地对着苏知云耸了耸肩:“这没什么,她平常就这样,想清楚之后就会回来的。”

    他点了点剧本,又问苏知云:“俄狄浦斯王,知道这个故事吗?”

    “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王,最终用胸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死在了众女神保护的圣地。”

    苏知云对答如流,神色并不意外。

    王秦听了这话,免不要要多看他几眼,稍稍有些惊讶,随后又露出了极为赞赏的神情:“看好你果然没错,你这子居然知道这个,了解得还这么清楚,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苏知云则微微垂下了眼,并没有话。

    他不讲话的时候看起来又薄又轻,柔也柔得很,只是湿气重,没什么人味。

    好似聊斋里走出来的鬼书生。

    王秦当初第一眼就在一群新生里看见了苏知云,撑着把黑伞,个高腿长,穿的是雪白短袖,头发留得有些短,站在人群中像一粒叫雨水湿的种子,无声地抽条生长。

    他身上没有什么烟火气。

    这一点跟顾泽欢很像。

    顾泽欢也不知道听没听到这个消息,王秦喊他名字之后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刚刚吃了草莓蛋糕,蛋糕里的果酱把嘴唇都染上色了,猩红色。

    他又舔了舔,盖上一层薄薄的水光。

    “我没什么意见。”

    他这话的时候眼睛看也没看王秦,只盯着手里的蛋糕。

    王秦见了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吃,你就吃吧,天天吃这么多甜食,到时候吃得一嘴烂牙。”

    顾泽欢闻言微微抬头,他眼珠子颜色淡,阳光底下琥珀一样,神情偏又认真得很:“烂牙会很疼吗?”

    只有亲近顾泽欢的人才知道,跟他的外表格格不入,有时候他是很孩子气的,近乎像幼儿般天真不设防,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会显得异常脆弱且烂漫。

    王秦见了他这模样,语气也松软了些:“那当然,烂牙会很痛的,所以你少吃点甜食。”

    “哦。”

    顾泽欢又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来什么,只是吃甜食的速度慢了一些。

    好像这样就不会烂牙了似的。

    王秦还要继续修改剧本,就先回寝室了,柏月刚刚被气走,林禾今天有课,偌大活动室里就剩下了苏知云和顾泽欢两个人。

    苏知云走到顾泽欢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

    糖果叮叮当当掉了一桌子,又四散开来,流萤似的划过。

    顾泽欢没动作。

    仿佛没看见。

    苏知云就从桌子上捡起一颗糖,细细剥开了,递过去。

    顾泽欢语气淡淡。

    “吃太多甜食会牙疼。”

    他这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吃蛋糕。

    “是吗?”

    苏知云看着掌心里的糖,放进了自己嘴里,他细细嚼碎了,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来。

    是橘子糖。

    明明是相同的牌子,尝起来的味道却和之前天差地别了。

    苏知云想。

    旁边盘子里还放着许多切好的水果,水果刀就搁置在一旁,刀锋雪亮。

    苏知云又精挑细选了一颗橘子糖,剥开放在手里,他拿起刀,很平静地将手伸过去,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对顾泽欢:“吃吧。”

    血淋淋的掌心在顾泽欢面前摊开。

    里头躺着一颗圆溜溜的、憨态可掬的糖果。

    顾泽欢的目光就盯着那道崭新的、鲜活的、蠢蠢欲动的口子不动了,难以移开。

    好半天,他才问:“为什么要拿水果刀割破你自己的手?”

    “我陪你一起疼。”苏知云这么轻声,忽又语风一转——“从前我大概会这么讲。”

    苏知云语气竟还很平静:“其实我只是想让你吃糖而已,但是你不愿意,我只好想一些其他办法引诱你。”

    顾泽欢讲:“为什么这么想让我吃糖?”

    “因为我希望你长蛀牙,疼到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从牙髓逐渐坏死,最好无药可医,就这样死去。”

    “可事实上牙疼不会死人,如果会死我也会觉得这样死掉对你来太轻松。”苏知云掌心蜷缩起来:“所以还是希望你能被我杀死。”

    “在此之前,让一些无伤大雅的痛苦磨砺你也很好。”

    “仅此而已。”

    顾泽欢没话,他注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青年。

    半晌,苏知云又笑了,嘴唇弯弯。

    他眨了眨眼睛,扇子似的扑簌。

    “当然了,我是开玩笑的,顾学长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