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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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七月份左右,县城迎来了梅雨季,返潮得厉害,偏生又闷热,衣服放在桶子里几天不洗就要长出五颜六色的霉斑。

    卖部门口蹲了好几只脏兮兮的流浪猫,仰着头望着从塑料雨棚上掉下的雨珠,都挤挤挨挨地躲在没有水的地方。

    看起来很不喜欢雨的样子。

    总是有人拿火腿喂它们,所以这些流浪猫也不怕人,苏知云站在雨棚底下,它们还热切地去蹭他的裤脚。

    县城生活节奏很慢,于是时间仿佛也变得很慢,可以肆意挥霍,但大多时候苏知云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似乎也没有可以做的。

    没有人的时候他就睡觉,要么看电视,卖部的电视频道也只有那么几个,聊胜于无。

    他租了一些碟片,总在晚上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等到药效过去人又醒来,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电视声音还在滋啦滋啦地响着。

    即便在只有一个人的夜里也显得热闹。

    他还是时常做梦,做那些诡谲恐怖,鲜血淋漓的噩梦,醒来时心跳得很快,额上的虚汗与心悸才恍惚让他听见胸膛心脏跳动的声音。

    因为连两份工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苏知云很快生病了,在李哥那儿守门守着守着突然就昏倒了,把所有人吓一跳。

    燕子他病了,要带他去看医生。

    苏知云不理她,醒来后也没什么感激的姿态,只讲不去。

    燕子气得跳脚。

    “病死你算了。”

    她嘴巴硬,还了许多难听的话,无非是指责苏知云要钱不要命,还讲苏知云要是想死自己寻个地方跳楼就行了,别在她眼前折磨自己。

    话虽得不好听,但叫苏知云愣住了。

    外人眼里他是想死的状态么,好像确实如此,他一直在放纵折磨自己,但原因又不是纯粹的是为了寻死。

    由此苏知云便也觉得疑惑,他肯定自己没有自杀的想法,但似乎也没有太强的求生欲,那么他现在究竟是在做什么呢?

    燕子见他不话,以为他是无话可了,于是更生气了,骂骂咧咧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苏知云才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寻死。”

    “那你摆出这幅半死不活的姿态给谁看?”

    苏知云不讲话了,眼睫低垂着,还有些未退的病容,好似伸手就能捏碎了,神情却有些困惑。

    燕子看出他是自己也没想明白。

    她知道苏知云脑子不正常,想法和思维逻辑都挺奇怪的,好像对人没什么同理心,冷冰冰的,也不大表现出什么情绪,有时候讲出来的话却又好天真。

    偏偏他偶尔展现出的这么一点脆弱叫燕子实在无法轻易放手,她总觉得苏知云看起来像是你不伸手拽住他,他就能掉下悬崖摔碎了。

    燕子叹了口气,跑去楼下了,再上来的时候端了碗甜酒冲蛋。

    “吃吧,吃了这个睡一觉病就好了。”

    她用的是哄孩子一样的口气,逗得旁边的温丽丽大笑不止,花枝乱颤。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妈呢。”

    燕子闻言脸一红,很快又恼了,拧着眉头去揪温丽丽的胳膊肉:“瞎什么?我看是你自己发春想当妈了吧?”

    温丽丽力气没她大,很快就叫她闹到了地上缴械投降了,举起手来一脸无辜:“我错了我错了,燕子姐你饶了我。”

    最后那碗甜酒冲蛋苏知云喝了一半,就随便搁在桌子上了。燕子被客人带出去了,温丽丽在剪脚趾甲,看他不喝了就问:“不要了吗?”

    “不要了。”

    于是温丽丽洗了手,不紧不慢地把那剩下的大半碗喝完了。

    苏知云看见她桌子上还放着几本书,免不了多看了几眼,温丽丽就笑吟吟地问:“怎么,你也看《罪与罚》?”

    他当然不看,只是这些书出现在这里未免不合时宜。

    温丽丽是最近几天新来的,扮得很入时,像城里二十几岁的女孩,不太像县城里的,长得尤其漂亮,她不是一种女孩式的漂亮,而是很女人的漂亮,纤腰丰臀,风情万种。

    一开始这里的女孩还因此有些挤兑她,直到发觉温丽丽确实是个没什么心眼又有一一的人,关系才渐渐和缓了些。

    苏知云能察觉到她并不属于这里,但温丽丽没有显露些什么,也看不出其他的。

    温丽丽喝完那碗甜酒冲蛋,撑得了个饱嗝,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微微笑了笑。

    “我真羡慕你。”

    苏知云不知道她这羡慕从何而来,大概是表露得太明显了,温丽丽便讲:“你是男人,实在没钱了,还能干苦力赚钱,就算跟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你也不需要卖,只要看着我们就好了。”

    “而且这儿的女孩也没有谁针对你吧,你长得帅,个子还高,她们不巴结你就不错了。我想要跟她们搞好关系,还要费尽心机讨好。”

    这话叫苏知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所以温丽丽又讲:“开玩笑的,别往心里去。”

    只是那先前的语气看着没什么玩笑的意思。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甜酒冲蛋的功劳,苏知云过了几天身体就好得差不多了,但因为耽误几天在卖部上班的时间,叫老板随便寻了个理由辞了。

    走的那天外头还在下雨,苏知云的布鞋叫雨湿得厉害,浸透了袜子,黏在脚趾上,湿漉漉的冷。

    他路过垃圾桶听见几声稚嫩的猫叫,看到是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还没有巴掌大一点,身边躺着的其他几只已经没声了。

    苏知云犹豫了一下,就听见身后有人话:“捡了吧,我跟你一起养。”

    他回过头看见是温丽丽跟燕子,两个女孩撑着同一把伞,天光透过伞映在温丽丽的脸上,衬得她眼皮也是淡淡的红,笑起来的模样很温柔。

    “怎么,不相信我?”

    那只猫就叫苏知云捡回去了,温丽丽跟燕子出钱买了猫窝跟羊奶,但是却不出力,平常都要苏知云养着。

    李哥知道苏知云被辞了,在楼下收拾了间杂物间,楼上到底都是女人,不方便。

    那猫太,还不足月,隔两三时就要喂一次奶,还得时时刻刻拿热水袋温着,不能受凉,夜里饿了就要叫,闹得苏知云半夜定好几个闹钟。

    好在他之前有养过狗的经验,也不算全然的两眼摸瞎。

    眼见着猫越长越胖了,褪了眼睛那层蓝膜之后是个脸颊圆滚滚眼睛亮晶晶的花猫,苏知云反倒是瘦了,弄得李哥老趣他是不是把自己的饭都分给猫吃了。

    有了猫之后好像生活也不那么无聊了,苏知云陪猫玩的时候觉得时间会稍稍过得快一些。

    猫最后定了温丽丽取的名字,因为有三种不同的颜色,叫丸子。

    丸子长到一个月多一点的时候最惹人喜爱,油光水滑,圆不溜秋,像个肉团,而且还亲人得不得了。

    楼上的姐们都喜欢极了,买了不少猫粮猫罐头。

    温丽丽表现得尤其喜爱,不仅时常下来陪它玩,还给丸子准备好多漂亮衣服跟吃的。

    大约是一个下午,苏知云醒来后便开了罐头去找猫,寻常的时候只要敲敲罐头丸子就会从角落里窜出来,而那一天苏知云足足找了几个时,也没有看见猫的身影。

    大家都是路人以为这猫崽没主捉走了。

    那些开了的罐头放在了屋门口,也许久没有等到猫来。

    过了几日,燕子告诉他,丸子死了。

    不知道吃了什么,被毒死在了院门口不远的马路旁边。

    猫罐头猫玩具猫衣服都没用了,苏知云把它们收到了一个箱子里,走到垃圾桶旁边,站定了好久,又把箱子抱回去了。

    只是箱子被他用胶带封好了放在角落里,也没有再开过了。

    ……

    夜里他听见有女人在哭,才起了床,看见院子里模模糊糊站着两个人,一男一女,不知道在争执什么,吵起来了,那男的给了女的两耳光,又拿她的头往墙上磕,撞得女人没力气了,才揪着头发拖着往楼上走了。

    花纹的磨砂玻璃窗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影子,并不能看真切,从外头却能清晰看见一楼屋子里有苏知云起夜的影子。

    那男人顿了顿,却还是没犹豫,继续往楼上走了。

    苏知云自然也并没有出去看。

    第二天还是风平浪静的,一切正常,苏知云没看见温丽丽,燕子跟他讲李哥带着温丽丽出去了。

    大半个月之后苏知云才再见到温丽丽,她还是跟从前差不多,只是好像又更瘦了一点,苏知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笑着跟燕子讲话,要带她出去玩。

    “去哪玩?”

    燕子也跟着老板去过不少地方,一般县城女孩觉得好玩的地方她都去过许多次了。

    温丽丽就讲:“自然是好地方,又能赚钱又好玩,泳池比我们二楼都要大,那里的大款可比这里的乡巴佬有钱多了,你要是真傍上一个,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燕子好奇地问温丽丽怎么有机会去这种聚会。

    “之前包我的老板挺有钱的,去过几次。”

    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燕子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把这句话吞了进去。

    温丽丽点燃了烟,睨了旁边苏知云一眼:“下次去的话,你陪我们去吧。”

    “平常不都是李哥带你们?”

    苏知云讲。

    “我想要你去,不行吗?”

    温丽丽反问道,她把最后三个字时咬得有点重,直勾勾地盯着苏知云,颇有些不达目标不罢休的意味。

    ……

    苏知云许久没有来过这样金碧辉煌的别墅了,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燕子瞧他站在门口许久不动,还以为是苏知云没见过,便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

    温丽丽倒不像是第一次来,摆弄着手机,兴趣不大,像是在回消息。

    一进去就是扑面而来的烟酒味,大厅里聚了不少男男女女,女孩大多是穿了泳装,男的倒一个个人模狗样,整整齐齐。

    苏知云眉头微微一蹙,很快就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三十岁上下的样子,模样普通,热切地过来牵温丽丽的手。

    “丽丽你来了。”

    温丽丽脸色僵硬了一瞬间,像是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随后又迅速调整了神情,变得笑颜如花。

    “王总好久不见。”

    苏知云看一眼就猜晓到这聚会是什么性质,倒也不话,只默默开了根烟,任由王总一副急色鬼的样子拉走了温丽丽。

    燕子也走向其他地方,搭讪去了。

    眼前的景色糜烂混乱,耳鸣渐渐加重,苏知云垂下眼睫,不再去看,拆了包口香糖放嘴里,橘子味的,又酸又甜。

    他藏在角落里,但身量气质出 公眾號苝苝的書窩 众,偶尔有几个来搭讪的女人,叫他抬头看一眼,就被吓走了。

    苏知云待了一会儿,只觉得里头空气浑浊,声响也渐渐大了,震耳欲聋,搅得他心烦意乱,水还没有,喝了几杯酒,脑子也昏了。

    他想散散酒气,就推门出去了,独自一人在别墅区里散步。

    月亮圆的正好,苏知云穿了身黑衣,在夜色里倒不显得眼,走到一半脑子还是昏的,晕晕乎乎,不怎么清醒。

    大概那酒里也多多少少放了点东西,苏知云昏的厉害,撞到人还不自知。

    “砰”地一下,对方还是稳的,他给撞得后退几步,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疼痛让昏沉都散了几分。

    “没事吧?”

    有些急切的声音,却不像是对自己讲的。

    “没事。”

    听到这声音,苏知云蓦然愣住了,浑身僵硬,甚至连手指都开始不自觉地发颤。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有些茫然——不应该,不会的。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也不该有这样的巧合。

    顾泽欢怎么会在这样。

    “你怎么撞了人都不道歉啊?”

    对方同伴对上苏知云时口吻变得有些恶劣了,也不那么客气,不像是对着男人时那么心翼翼。

    苏知云愣了一下,慢慢回过神,却也不抬头,低声讲:“抱歉,没有看见。”

    男人同伴还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却突然听见有人大喊一声。

    “苏知云!温丽丽不见了!”

    这一声,叫苏知云也僵了,他下意识想走,却有人拉住了他。

    力道很轻,并没有任何束缚与强迫的意思,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挣脱。

    但苏知云僵住了,他像是被下了定身符,一动不动,一动不敢动,舍不得动。

    顾泽欢甚至不需要什么,只一个动作,就轻而易举地攻破了他的所有防线。

    让他一败涂地。

    苏知云觉得他早该知道自己无可救药、病入膏肓,命中注定了要被这与无处安放的爱意折磨到枯竭。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