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娅要出狱了。自从当时从那间山顶上的破瓦房分别以后,艾草已经有整整三年多没有见过她了。

    想起从前，艾草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每晚梦中梦见当年在瓦房里的时光，张娅默然不语露出略带忧郁的笑容,张娅耐心地在纸上写字比划着家里的大物什教她认字,还有那些迷乱而激动的晚上,张娅与她相拥时汗湿的发和婉转的嘤吟。

    于是在去接张娅的前一天晚上，艾草几乎一夜没睡,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也净是走马灯似的播放着以前的画面。

    第二天艾草很早就去等张娅了。虽然她早已经安排好了律师团和各种助、司、保镖等等工作人员,他们会为她和张娅办好一切续，安排好一切流程，艾草只需要准时出现就可以见到张娅。但是她还是选择了一大早就去哪里等。

    因为艾草心中坚持,张娅第一个见到的人，一定要是她。

    等到太阳毒辣起来，艾草的鼻尖和额头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时门开了,张娅独自走了出来。

    艾草半眯着眼，盯着张娅一眨不眨地看。张娅的头发及肩,穿着简单的白色丝衬衣和黑色长裤，配上款式简单的高跟单鞋。她的肤色白皙，五官精致细腻,一身简单的打扮,丝毫看不出这几年的生活对她的影响。

    艾草见过张娅最简单朴素的样子，而她现在的样子,和印象中的一样美丽，以至于让艾草此刻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情来，甚至不敢再多看她几眼。

    “欢迎你回来。”艾草得体地微笑,迎上前，接过张娅里的包。

    张娅见她鼻尖晒红了，全是汗，很自然地抬，轻声：“大太阳，怎么不避一避，晒红了。”

    张娅的声音一想起，就像极寂静的音乐厅里，钢琴的音符，一个一个敲响的声音。敲在人的心上，直让人——艾草的心尖颤抖着，忍不住屏息凝神推开半寸，然后轻轻握住了张娅的指尖。

    “嗯，很晒，赶紧上车，心头”艾草打开车门改为扶住张娅上车。

    张娅想要为艾草擦拭汗水的，因为她下意识的退避而落空，然后被艾草握住扶上车。张娅轻轻收起指尖，敛下的眼睛里，不清是什么滋味。

    艾草和张娅上了车，没有多聊叙旧的话题，艾草像汇报似的，先着自己这两年来学习的课程，读过的书，还有做过的企划案。张娅也没有多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听艾草，会微微点头对艾草的话表示赞同。

    两人竟像是上级听下级汇报似的，聊了一路。然后艾草给张娅安排了一家美容会所，陪她吃饭，让她做皮肤护理、全身放松，请美发师为她修剪头发，请造型师为她整理造型。

    艾草一直细心地陪在张娅身旁，这些几乎花掉了她们一整天的时间，艾草没有半点不耐烦。张娅对艾草的安排倒也没有拒绝，只是偶尔间隙的时候会看向艾草，用一种艾草看不懂意味的眸子，含着似笑又不像笑的目光静静打量她。

    张娅话很少，为她服务的技师、美发师和造型师和她交流的时候，她偶尔才会一句话。每当这个时候，艾草就觉得自己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来，完全是不自觉的下意识反应，就像你听见悦耳的声音就总想仔细听清楚一样。

    吃完晚饭以后，艾草把张娅带进专柜里让她挑衣服。张娅知道艾草的意思，她看看艾草身上的衣服，穿得很漂亮，靓丽不失时尚，落落大方也很有气质。不过艾草的衣服不是奢侈品牌，而是只挑适合她的衣服。

    艾草自己不穿，但是她带她来的专柜是奢侈品牌，只因为，这是张娅以前惯穿的牌子。张娅还记得，当年她仓皇出逃，落难到艾草的村子外面的时候，穿的就是香奈儿呢。

    张娅：“不必了。衣服很多，不需要买。”

    “这两年我每年都会给你衣柜里换一些新的，不过这些是当季的款式，你挑一些你喜欢的。”艾草。

    张娅看着艾草的样子，一时间百感交集。女孩，长大了。变得淡定成熟，从容不迫地花钱、享受服务——这和当年那个在大山里靠着一天卖两个鸡蛋过活，最远的地方没有离开过镇，对现代生活的事物几乎一无所知，遇见点新奇事物就夸张地瞪大眼睛的女孩，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希望艾草快快长大，快点成熟，也是她希望的艾草迅速融入现代社会，变成独当一面的大人。可是，当突然亲眼见到，除了欣慰之余，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涩然和失落感

    “女孩，会花钱了。”张娅轻启唇，轻轻地捏了捏艾草的下巴，“我不是非要这个的，而且我也不缺，别破费了，回去吧。”

    从前一柜子名牌衣服，是因为她有钱没处花，也没时间没心情花，直接盯着一个店买，最省心。这该不会是给了艾草什么错觉吧。张娅心里暗叹气。

    艾草却一下子黑了脸，她脸色一冷，对着旁边的店员：“把所有款式挑一件张姐的尺码包起来。”完，艾草的声调仿佛都变得僵硬了，她再对张娅：“这点我还负担得起。”

    “艾草”张娅惊了一下，艾草这是不高兴了吗？

    艾草看起来真像是不高兴了，结完账让店长把衣服送货上门，艾草就带着张娅上车了。一直到回到公寓，艾草都没话。

    回到公寓，仍是张娅之前住的房子，面积够大，地段够好，这是张娅当年最大的一笔支出了。艾草被接到京都以后，张娅没有给她另找住处，而是直接让人安排她住进了自己的房子里。

    张娅其实是个很有边界感的人，多年来不正常的被人控制的生活让她的防备心极强，从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到她生活的区域。可是当时她对艾草的安排，却几乎没有考虑过一秒，就这么很自然地让她住到了自己的地方来。只有这样，张娅才能放心孤苦无依的艾草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下去。

    只是，张娅惊讶的是，艾草算算时间，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可是这个房子一走进来却仿佛和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少一件东西，也没有多一件东西。

    这就不正常，谁会住在自己的家里，把家里维持得几年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呢。这代表了，艾草其实并不想融入这个家吗？张娅倏地一阵心悸，忍不住按了按胸口。

    “你怎么了？不舒服？”艾草赶紧站起来。她刚才蹲下来拿出张娅的拖鞋，正准备帮张娅换鞋却看见她捂住心口，脸色一下子白了。艾草的神色也不再能维持她一直刻意维持的淡定。“哪里疼吗？会不会想吐？”

    这孩总算是话了。张娅轻轻按按心口摇摇头：“没事，大概是累的，已经好久没有那么大的活动量了。”

    “没有活动量也不见你胖。你痩了好多。”艾草还是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关心。原本想维持云淡风轻、疏离有礼的态度呢，她想在张娅面前像个成熟的大人，可是现在半搂住张娅，轻轻拍她背的时候，才发现她痩了不少。

    看张娅的气色不错，应该是没吃苦的，却怎么还是痩了呢，艾草的心里懊恼，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张娅苦笑笑，她状态不好，人也憔悴，被嫌弃了入不了艾草的眼了吧。毕竟，年轻女孩现在是正值青春年华，褪去了青涩和质朴，散发着张扬且迷人的魅力。

    艾草来了以后，又无助又依恋她，她当时狠心不肯见艾草，甚至不肯直接和她联系，除了让艾草努力快快成长起来以外，张娅也存在着私心——要让这个孩在没有她的羁绊下成长，如果她出来的那天，艾草还爱着她，那么这才不是一场错爱，不是女孩不成熟时对一个陌生女人的不成熟的迷恋。

    只有长大了还爱着她的艾草，才值得她爱她。是的，张娅是蛇蝎心肠的人，对自己，也同样的狠毒，宁愿冒着失去自己最爱的女孩的风险，宁愿忍受三年日思夜想而不得的痛苦，也要得到一份真正的，纯粹的，不会因为时间流逝、环境变迁和身份错位而改变的爱情。

    只不过，没算计到的是，也许她的容颜不如以前惊艳，艾草见识多了以后不再像女孩一样稀罕她的种种，没想到这种感觉竟是这么的难受。

    “我没事。洗个澡休息一下就好了。”张娅。

    艾草心里暗叹，丫丫的声音真好听。她多一点话就好了，可惜，丫丫却像是什么都不想和她多谈的样子。

    艾草只好：“那我扶你去你房间。你的房间每天都有人打扫，你的衣服都洗干净了，昨天我把被褥床品也全部换了干净的，浴室里的东西也换了新的，你会喜欢的。”

    张娅一怔，艾草的言下之意是，她并没有住在她的房间。张娅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别的房间的门：“你——”

    “哦，我挑了你隔壁的那间房，我一个人住，的就可以了，方便打扫。”艾草浅浅一笑。

    “好。”张娅轻轻应，按下了那种莫名的失望。唔，她怎么计较起这些来了。

    张娅回到自己的家，何况是维持成走之前一模一样的家，几乎没有用多少适应时间，就一下子便很自然地熟悉起来。仿佛她不是离开了三年多，而只是出门了三天一样。

    她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以后涂涂抹抹地做完保养。她看起来非常安静淡定，但是张娅自己知道，她一直在心焦地等，艾草怎么还没进来？

    终于还是没忍住，张娅放下里的乳液瓶子，稍稍涂抹均匀，然后站了起来，打开门出去了。

    走到客厅，没有看见艾草，但是客厅的灯是开着的，张娅稍微安心了。举目四顾找艾草的身影，她听见了厨房的方向有响动。张娅走过去一看，这才嫣然地笑了。

    这个厨房外面有个面积颇大的阳台，张娅自己住的时候，基本处于限制的状态，现在那个阳台上搭了个遮阳棚，设计了一套颇有科技感的宠物院子，自动喂食、喂水，通风换气除味设备，降温设备一应俱全，里面养了——两只鸡。

    艾草那两只鸡还在养着呢。张娅笑了。只见艾草已经换过了家居服，里拿了个勺子，正在给鸡喂饲料。

    “母鸡妈妈们还在呀。它们还下蛋吗？”张娅淡淡笑了，靠近前去。

    “还在呀，她们可乖了。”艾草也笑了：“不过，已经不会下蛋了。”

    鸡的寿命挺长，不过年纪大了，就渐渐的不再下蛋了。自从上次她把舍不得吃的鸡蛋煮熟了送给张娅，张娅没有接受。那天艾草回来非常伤心，在鸡笼前哭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天起，母鸡妈妈们的蛋，就日渐稀少了。

    艾草舍不得它们，权当宠物养着，一直养到现在。

    “我来看看，养得很漂亮呢。”张娅笑着，接过了艾草中的饲料，给鸡喂食。

    不过只待了一会，特别是张娅靠近鸡笼以后，一下子就变得不太舒服。先是打喷嚏，然后鼻涕流出来。艾草赶紧拿了纸巾给她，张娅洗好接过纸巾的时候，艾草发现张娅的眼眶也是红红的，脖子上甚至长出了几颗红疙瘩。

    “你眼睛怎么了？还有脖子。”艾草担心地叫道。

    张娅抽抽鼻子，低头看看自己：“我眼睛红了吗？难怪觉得痒痒的难受呢。”

    “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艾草紧张得不行，以前在山里住的时候条件不好，艾草最舍不得张娅身娇肉贵的受不了那里的环境，她看不得张娅有一点点不舒服。

    “没事。”张娅打了个喷嚏，笑笑安抚艾草：“是过敏。尘螨羽毛什么的。以前就有的老毛病，只不过这两年免疫力弱了些，好像更容易发作了。别担心，是毛病。”

    “过敏？！”艾草赶紧拉她进屋：“那你别在这待了。回房回房，这里关上。”

    原来她以为张娅没有吃苦，并不是这样的。想想也是，那是监狱啊，在那种地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良好的生活条件甚至是良好的医疗条件，怎么能不让张娅吃尽苦头呢？

    张娅只是什么都不而已

    艾草把张娅带回屋里，七八脚地给张娅找药。让艾草心疼的是，张娅的毛病显然经常发作，而张娅显然也对自己的毛病很有经验了，她淡定地指挥艾草找药，找什么样的药，给她取来多大的剂量。

    然后艾草就看见张娅直接把抗过敏的药片干咽下去，甚至连艾草给她倒水，她都：“没关系，我不需要的。”

    你不需要！可是我看不得你不需要！艾草心疼得，简直变成了一种愤怒。

    她好气，好气张娅拒人于千里，好气张娅什么都不对她，好气张娅事事自己硬抗从来不让她和她分担。

    但凡这几年张娅在里面一句，就算她做不到，她会去求裴音郗，求虞言卿甚至求向汝乔，她都一定会让张娅在里面过得更舒服更健康，何至于此？！

    艾草要气死了。

    艾草倏然站起来，淡淡地：“既然你不舒服，那就早点休息吧。我送你回房。”

    张娅抬头看她，唉，好像又不高兴了，算了，回房好好问问情况。张娅对今天的艾草有些许无措，今天的艾草，对于她来是相当陌生的，因为她们从前从来没有这样相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