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海一中是京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每年这里都会接收一批从燕湖大学来的实习老师。
连漪就是那年其中一个。
京海一中教师有专门的教师制服,带有教师铭牌的白衬衫,黑色半裙,高跟鞋。
在那儿是独树一帜。
连漪到学校的第一天就引起了学生的轰动。
她的头发挽成一个别致的低发髻,脖颈修长,皮肤白皙,话也不急不缓温温柔柔,教师制服穿在她身上丝毫不显得古板,一堂课下来高一(三)班沸腾了。
学校来了一个燕湖大学美女老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栋楼。
很多学生为了一睹老师真颜还跑到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办公室老师哪不知道他们那点心思,吼两句,把门一关,不一会凑热闹的学生就都散了。
沈思晏是高二数学课代表,数学老师就和那位传中的“美女老师”在同一办公室。他去交作业的时候,班上同学纷纷叮嘱他去看一下那个女老师好不好看。
人的欢喜并不相通,他们讨论得兴致勃勃,沈思晏只觉得无聊。
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连漪也正在办公室批改一份作业,眉头微微皱着,握着笔的手在试卷上顿了顿,上勾或者圈。
看累了便放下笔,拧开保温杯喝一口水。
沈思晏只在入门的时候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数学老师还在低着头仔细清点作业数量,沈思晏无所事事地站在旁侧等他清点完。
鼻尖嗅到淡淡的幽香,她轻言细语和旁人话的声音突然传进他耳朵里,好像是学生做错了什么题目,她也不恼,和颜悦色地低声给人解答,干净柔和。
如同香水过敏反应,他的心跳突然开始擂动,像是鼓槌落在Snare Drum上的声音。
他拧起眉头,紧抿住了唇。
数学老师清点完作业问他:“怎么只有三十六本,还有四本呢?”
沈思晏看了他一眼,回答:“还有四本您课上改完了。”
“哦,回去上课吧。”老师摆摆手。
沈思晏走出办公室时,余光又瞥到了连漪,她低着头,几缕鬓发垂落,修长的手指指着课本和一旁俯身倾听的学生讲话,她在给学生念书上的英语句子,“The miracle appears in bad luck……”
她的是纯正的英音,带着旧贵族的矜持。
沈思晏那时只是一个的别班的学生,和连漪没有任何联系,是以她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
他从办公室回去,像载誉而归的英雄,班上一向不多话的同学竟然都围上来了,兴奋地问他:“你看到了吗?那个女老师长得怎么样?真的好看吗?”
沈思晏突生烦闷,他立定住,冷淡道:“不知道,没仔细看。”
完便回了位置。
“嗐,”班上同学一下散开了,“问他还不如自己去看呢。”
沈思晏在班上的人际关系并不算好,他一向独来独往,也并不与人沟通,如果有人找他帮忙,他也会直接拒绝。
冷漠,孤僻,另类是班上最不讨喜的那种人。
这个年龄的少年多少有点中二病,沈思晏那时唯一想的就是要成为赫赫有名的数学家,攻克无数数学难题,为此他偏科很严重,政史地全面放弃,英语和语文也是水过,只埋头钻研数学,就是班上一个怪人。
怪人就会受到排挤。
沈思晏不在乎被排挤。
从到大主动接近他的人几乎都带着某种目的,有的恶意有的善意,更多的是趋于利益,过早地认清人的真面目,觉得人和人之间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他很孤僻,习惯于拒绝别人。
但也有无法拒绝的时候。
从高一下学期开始沈思晏就被学校里的混混盯上了,最开始是问他“借”钱,接着是问他“要”钱,日益猖獗后开始要他“交”钱。
能用钱解决的麻烦事也不算麻烦,几十来块钱,给了就给了,一直到高二开学后的不久——
高中老师很累,除了每天排满的课,还有晚自习,连漪作为英语老师,英语晚自习的时候是要在班上守着的,一直到九点下课。
下了课也还有学生上来问题目,连漪走出教室的时候已经近十点了,在办公室收拾了一会,等到教学楼里的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她才准备下楼回去。
她们实习老师都统一安排在学校外的公寓住,从学校走过去大约十来分钟,也不算远。
走过一条巷时连漪听到了巷子里的闷哼声,她起初没注意,往前走了几步,听到有尖锐的男声在喊:“把钱拿出来。”
连漪顿住了脚步。
闷哼声没有停,还有拳脚相加的声音。
深更半夜,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这个时候最明智的是明哲保身,走远了再报警也好。
她这样想着,脚步却没有挪动,她身上还穿着那身制服,提醒她为人师表的职责,听着巷子里的叫骂声,终于她叹了口气,还是把手机拿出来,拨了110,随后才开手机灯光心翼翼地朝里走去。
灯光一照,四五个男生身上京海一中的校服显眼无比,那几个男生也看到了她身上的教师制服,多半还是有点怕老师,都停下了动作。
连漪看到他们身上那身校服,心里猛然冒起了一阵火气,大声道:“你们在干什么!我已经报警了!”
那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概也没想把事情闹大,骂骂咧咧了几句最后散了。
等他们跑远了,连漪才看到地上还躺着一个,她走上前去想认认人。
是个男孩子,大字型张开四肢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激烈呼吸下胸肺部上下起伏。
连漪生怕他怎么了,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胳膊。
他猛地一抬手,抓住了连漪的手腕。
骤然睁开的眼睛里的戾气让连漪一怔,连漪扯了扯的手指道:“同学,我是老师。”
男生微微颤抖着松开手臂,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冷意,连漪看到他额头青紫,嘴角还渗着血,反倒吓了一大跳,扶起他,安慰道:“没事没事,别怕了。”
连漪报了警,警察很快赶了过来。
男生腿不知道是不是被到了,撑着地走不动路,警察在四处巡视找刚刚那帮人,连漪半搀半搂地把男生扶进警车里。
在派出所登记信息的时候,一路不答话的男生才在信息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沈思晏。
“沈思晏。”连漪念了一遍,她问他:“你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
沈思晏沉默了一会:“高二(一)班,老师梁文青。”
沈思晏被叫去做口供了,连漪在厅里先了电话给学校政教处。
那边是漫长的拨号音,她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急需来个人接摊子,只好不停捋着自己头发,在大厅里握着手机反复徘徊。
电话终于通了,听了事情经过政教处的主任叮嘱她赶紧带学生去做伤情鉴定,他们则通知班主任到医院去汇合。
思晏还不满十八周岁,报警要告知监护人情况,警察又了他父母的电话,沈思晏父母虽然也着急,但都在国外,一时半刻赶不回来。
于是接下来的事只好继续落在连漪身上。
二十分钟后,沈思晏录完口供被扶出来了,与此同时,他脸上的伤看起来更严重了。
派出所的意思也是让他们先去医院检查做鉴定,再把报告拿回来,他们去查路口监控,要是案情严重,可能就要立案了。
连漪还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满心茫然,但学生在身边,她就是心里七上八下也得摆出稳妥的样子。
沈思晏半边脸都肿了起来,抽了几张纸擦血,尤为可怖,连漪叫了计程车将沈思晏带去医院做检查,又电话给学校告知医院位置。
一路马不停蹄,挂急诊,缴费,做全身检查。
走出派出所后沈思晏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腿脚一拐一拐也没有吭过一声,连漪问他话他也不回答,要不是听他过话连漪都要以为这男孩是个哑巴了。
不幸中的万幸,虽然伤势看起来惨烈,但都只是皮外伤,唯一麻烦的是沈思晏腿腿骨轻微骨折,伤情鉴定是轻伤。
已经是半夜接近十二点了,但医院急诊室的人仍旧不少,排队等石膏的间隙,连漪让沈思晏在凳子上坐下,拿出医生开的外伤的药,撕开棉签,扭开药瓶,沾了药水先给沈思晏涂在还不那么严重的伤口上。
沈思晏开始还躲,连漪有些恼了,摁住他的脸轻声喝道:“别动。”
沈思晏僵了一下,终于保持了木头人的姿势。
先是额头的肿包,可能是疼麻了,连漪给他上药的时候沈思晏没有喊一句疼。
连漪又用棉签沾上碘酒药水,再给他涂在眼尾,沈思晏往后躲了一下。
“这里疼啊?”连漪用手指给他抹掉伤口旁边的污渍,心翼翼地将棉签涂在他伤口上。
沈思晏双手握成拳头,垂着眼睛盯着地面。
直到连漪给他轻轻吹了两下,沈思晏蓦地抬起眼睛看向了她,连漪猛不丁地被他一盯,愣了愣,以为他疼,放缓了语气温声:“就一下,不疼了。”
她将棉签又点在沈思晏嘴角下,破裂的嘴唇不好涂药水,她将胶状的软膏挤在手指上,轻轻地给他抹在伤口上。
软膏是冰冰凉的,不疼,她的手指按在他嘴角,轻轻地一下一下抹着药。
沈思晏看得懂人的眼神,有些人满嘴礼义廉耻,眼里却只有贪欲,有些人看似怜猫悯狗,眼里却只有一片淡漠。
他去看她的眼睛,她蹙着眉,眼里只有那的一片伤,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身上还有其他地方有伤口吗?”连漪蹲下身问他。
沈思晏不话。
连漪也能理解他一些了,要是女生可能就放声大哭了,但男生内敛一些,受了伤也不好意思。
她朝沈思晏摊开手心,“手给我看看。”
沈思晏拳头紧了紧,又松开,放在自己腿上。
连漪低头将他手上的伤口也一一涂上药。
她放下棉签,要将沈思晏的袖口往上卷,沈思晏往后躲了一下,低声道:“我自己来。”
连漪放下手,看他自己把两边袖子卷上去。
她握起他手臂仔细看了看,确认他手臂上有衣服护着没有受伤,才让他放下袖子。
伤口都解决好了,连漪抬头看了眼科室,里面的人还没出来。
她把棉签扔进垃圾桶,将外伤药都放在一边,坐下来,问沈思晏:“架是怎么回事,能和我吗?”
连漪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保持一贯的沉默,沈思晏却出乎意料的开了口,平静地:“他们想要钱,我不想给了。”
“不想给了?”连漪抓住了这句话,“你以前给过?”
沈思晏抿了下唇,点点头。
连漪眉头拧了起来,问他:“你和你老师过这个事吗?”
沈思晏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有什么,连漪没有看出来,她只看到沈思晏摇头。
“所以以前他们要钱你就给了?”连漪声音都微微提了起来。
“是。”他回答。
他异常平淡的反应让连漪感到一阵无力,她疲惫地靠在座椅上,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是不对的,知道吗?”
沈思晏抿着唇没有话。
连漪不自觉加重了语气,但并不算严厉,只是笃定地告诉他:“他们是敲诈勒索,是违法的,知道吗?你给钱不是息事宁人,而是养虎为患,一开始要几十,然后要几百,以后可能就要几千几万了,你能拿出那么多钱满足他们的胃口吗?”
能,只是他不想给了。
怕把她气死,沈思晏仍旧沉默。
连漪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见他不发一言,也就跟着沉默了下来。
之前脑子里绷着根弦,也没觉得累,现在一坐下才觉得腿疼的厉害。
她穿一天高跟鞋已经累得不行了,只好悄悄脱了鞋后跟,弯腰捏了捏腿。
沈思晏和她靠得很近,几乎肩膀和肩膀挨着坐着,她一动,身上那幽幽的香水味又传到了他鼻尖,他微微侧了下头,视线落在她膝上又飞快抬起。
终于石膏的队伍排到他们了,连漪将沈思晏搀进去,扶着他在床上坐下。
因为是闭合性骨折,连漪先给医生看了CT和X光片,接着是骨折的复位,见多了疼得龇牙咧嘴进来的,医生看着片还笑呵呵道:“伙子很厉害啊。”
接着指挥一个护士还有连漪道:“这个复位啊,有点疼,得摁着点他。”
连漪知道的骨折复位都是电视里那种,一拉一掰就归位了的,想着应该不会太久。
一个护士摁住了沈思晏的另外一条腿,连漪负责摁住他的肩膀,她还安抚他道:“只有一下,很快就好了的。”
真正的骨折复位却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一开始医生是摸沈思晏骨头,这时候动作还很轻,大概是摸到了,医生开始用力地摁着骨折处进行整理,沈思晏额头开始冒冷汗了,再接下去的……连漪已经不忍心看了。
沈思晏的痛呼声压嗓子里,连漪非得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摁住他,不是他挣扎的力气大,而是医生复位的力度大,非得要她使劲全身力气摁住,医生才能借上力。
做完这一次骨折复原,连漪这辈子都不想进骨科了。
最后沈思晏头发全湿了,连漪也出了一身的汗。
她拿过护士递来的纸巾,没有先给自己擦,而是蹲下身给沈思晏擦了流到眼睛上的汗,有些都已经分不出到底是汗还是眼泪了。
“没事了,结束了。”
在他视线一片昏暗里,他听到有人一直在低声和他话,反反复复了近十遍,他痛到涣散的意识缓缓集中回来,感受到了额角轻轻给他揩汗的手。
他侧过头,看到了连漪心疼的眼神。
对,就是心疼。
沈思晏虽然痛,依然理智,身体和意识像分裂成两个部分,意识在冰冷地:她在心疼什么?
身体却已先抬起了手,用微微发颤的手指先于他的意识替她抹掉了鬓角的汗。
连漪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给自己擦汗。
沈思晏放下手,他的指腹因为紧紧扣着床边已经泛白麻木了,但此刻知觉逐渐回到了他的身体上,他感受到了指腹那一点汗渍的湿润。
他指腹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随后理智回笼,紧紧一攥,将那柔软的感觉扼杀于虚无。
班主任姗姗来迟,连漪陪沈思晏石膏都快完一半了。
磨了好几个时才等来人,连漪实在是没了脾气,接了班主任电话后就在科室门口等她,结果班主任到了门口只冲她一颔首,就匆匆冲进了治疗室里,刚和沈思晏照面她就大吃一惊地喊道:“怎么回事啊?啊?你在哪被的?是在学校里面吗?”
她语气里的兴师问罪太过强烈,连漪都拧起了眉。
在班主任面前沈思晏终于不是锯嘴的葫芦了,他哑着嗓子:“在学校外面。”
班主任明显松了一口气。
“身上的伤严重吗?”班主任这时才问到沈思晏身上的伤。
沈思晏看向连漪。
一路的片子是连漪拿的,和医生交流也是连漪交流的,连漪出声道:“额头、脸上、手上都是伤,腿也骨折了。”
“是别人的吗?”班主任转过身皱着眉头问连漪。
连漪有点无语了,她半开玩笑地:“总不能是他自己的吧。”
“沈思晏,谁先动手的?”班主任扭头问。
“他们。”沈思晏道。
“你动手了没有?”班主任继续追问。
沈思晏顿了一顿,:“没有。”
班主任“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怎么就你摊上这破事?”
沈思晏不话了。
满室的安静,只有医生撕绷带的声音,连漪站不住了,朝他班主任道:“梁老师,方便出来话吗?”
沈思晏看着连漪带着班主任走了出去。
给他石膏的医生听了一耳朵,见人都出去了,问他:“刚刚是你班主任啊,话这么呛。”
沈思晏“嗯”了一声。
医生又:“那个是你姐姐吧,挺护着你的。”
“不是,”沈思晏低低地:“也是老师。”
他抬起头,视线从门口玻璃落在连漪的身影上。她的背挺得很直,哪怕已经很晚了也还是强精神在这站着。
沈思晏隐约听到班主任“辛苦你了”“麻烦你了”“你回去休息吧”,他垂下了眼睛。
过了会连漪回来了,是来告别的,沈思晏轻轻点了下头,连漪又交代了他几句“记得把药带回去,按时服药”便走了。
剩下班主任抱着手臂坐在旁边看着他。
整个病房都冷了起来。
沈思晏扭头看连漪离开的背影,大概是真的站累了,也不再强撑着,她扶着墙踢下高跟鞋,拎起高跟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