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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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锐的钢针直挺挺扎过腿,穿透筋骨,紧接着是刺骨的疼痛。

    连漪是被腿抽筋痛醒的,来不及回想刚刚可怖的梦境,她蜷缩着握紧了腿,绷直了脚背,额头上一下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好一会,感到腿不那么疼了,她才撒开手,大汗淋漓地喘气。

    她缓慢地屈起腿,还有些许的酸胀,她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敢动了。

    窗外天光已大亮,过了好一会连漪才撑起上半身,摸过床头闹钟看时间,不早不晚,刚过七点半。

    抽筋比闹钟还来得准时。

    一晚的噩梦让她身心疲惫,连漪捶捶额角,浑浑噩噩地下床,赤脚踩在毛毯上,走到卧室门口踏在冰凉的地板上才想起回头去穿上鞋。

    工作五年,连漪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哪怕是在她父亲的弥留之际,她也是下了班以后才去医院见他最后一面。

    这一面见或不见都没有太大干系,因为直到死前他也没有和她过一次真话。

    以前父亲是压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压力,压得她只敢埋头一刻不停地往前跑,后来父亲走了,她像深海的鱼突然被搁置到了浅水区,骤然失去压力,反而开始水土不服。

    于是她买了现在这套房子,不大,七十五平方,首付一百六十万,月供一万四。只要她还活着能喘气,就得兢兢业业去上班。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轨。

    相较很多同龄人,连漪能在京市有两套房,有车,有薪资算高的收入,已经是过得很好了,不必再有什么追求了,但连漪不行。

    将头发扎上,连漪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她看起来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但过去清亮的眼神却被疲惫覆盖,她接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才清醒一点,不得不承认自己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了。

    过去画个眉毛涂个口红就能精神奕奕地去上班,现在眼神里的憔悴已经没法再用化妆品遮掩。

    出门前,连漪换上高跟鞋,喷上淡淡的香水,看到柜上倒扣着的相框,手顿了顿,她抬手将相框翻转过来。

    相框上的男人眉头有一个川字,嘴角下拉,面容严肃不苟言笑。连漪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又将相框面向墙壁,倒扣在墙上。

    拿上钥匙,出门上班。

    京市的天很少是碧蓝如洗的,大多数时候都是雾蒙蒙的,沉沉地压在头顶上,早起的人们无精采,麻木地顺着人流走下地铁口。

    八点半是早高峰,人挨着人挤进地铁里,人很多,却没什么声音,各自沉默着低头看手机,连漪戴上耳机听今天的国际新闻。

    肩膀被碰了一下,她没在意。

    “连漪…老师。”青年的声音温和。

    她蓦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弯起的眼睛。

    昨晚那个男孩竟然又遇到了。

    连漪顿了一下,想起了他的名字,她微笑道:“早上好,思晏。”

    “早上好。”他直起身,扬起笑容。

    尽管已经没有旁的旖旎心思,但连漪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逾越的想法只有一秒钟,连漪很快拉起职业笑容,道:“吃早餐了吗?”

    “没有,你呢?”

    “没有,我算吃咖啡和面包。”

    沈思晏想了想:“是国贸中心下面那家吗?”

    那是公司楼下的一家烤面包房,每天清麦面包的味道都肆意张扬,勾引着附近CBD来来往往的上班族们。

    每天早上吃一口滚热的烤面包,是连漪研二从英国做交换生回来后保留的习惯。

    她回答:“是的。”

    “我能和老师一起去吗?”沈思晏声音轻而缓,他和人话时眼睛和人对视,谦逊而又礼貌。

    “当然可以。”连漪微笑。

    出地铁站的时间点已经不早了,面包房外排起了队,在等待的间隙连漪问沈思晏:“你现在在公司是做什么呀?”

    “做一个项目研发。”沈思晏不假思索地回答,到这个,他的眼睛又弯了起来,他好像很爱笑,话时总挂着笑容。

    他补充道:“是做一款智能灯具,有投影效果,只要在后台录入人像照片就能出现人影效果。”

    连漪想象了一下,问:“类似于投影仪吗?”

    “嗯……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照明效果比投影仪好,瓦数和普通台灯是一样的,目前投影也只是模仿人影,通过后台生成,能将人影还原百分之□□十,此外人影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利用AI技术,让它能捕捉和模仿人的动作进行正常的走、跑、跳、坐等基本动作。”

    他的很详细,连漪感兴趣道:“听起来很有意思,已经上市了吗?”

    “暂时还没有推广上市,目前还在实验研发阶段。”

    听他到这,连漪突然想起来问他:“你现在在学什么专业呀?”

    “计算机。”沈思晏。

    连漪感慨道:“真厉害啊。”

    公司头发最少的就是搞软件开发和维护的那群人,连漪扫了一眼他的头顶,看沈思晏发量,应该还能熬个十来年。

    沈思晏笑了笑,手插着兜很随意地自我调侃道:“厉害什么呢?我以前还想当数学家,结果主线没通,支线通了,成了程序猿。”

    他这样的吐槽连漪也感同身受,跟着笑道:“都一样,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想过当外交翻译官,现在却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英语老师。”

    她耸了下肩:“理想和现实总有差距。”

    “理想和现实……”沈思晏重复了一遍,微笑着,后半句却没有了。

    轮到他们了,连漪问他:“你想点什么?”

    “和你一样,可以吗?”

    “可以,”连漪看向服务员道:“两份Croissant和两杯拿铁,包。”

    连漪开支付码扫码付款,一气呵成,付完后她笑着和沈思晏道:“难得见面,我请客。”

    沈思晏眉微皱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那我能回请一次午餐吗?”

    他的语气亲和但不冒犯,连漪从人群中退出来,将袋子递给他,笑道:“不用了。”

    沈思晏停下脚步,认真道:“那如果是以学生的身份呢?”

    “嗯?”连漪诧异地看着他。

    “我是……”沈思晏努力想一个合适的措辞,“谢师宴?”

    连漪被他这郑重其事的三个字逗乐了,不再拒绝,只是:“我请你吧,你还是个学生呢,哪有学生请老师吃饭的?”

    “老师。”沈思晏突然叫住她。

    连漪回头看,“嗯?”

    沈思晏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心,:“我不是十七岁的高中生了。”

    阳光在他身上跳跃,连漪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否总是这样深情地看着所有人,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但她控制的很好,只是微微一怔,便神情如常地道:“我知道啊,你今年都……二十一了吧?”

    “我已经成年了,现在能请老师吃饭了吗?”

    连漪只微微思量了一下,笑道:“好。”

    在听到她好的时候,他的心里放起了烟花,连着眼睛都亮了,刚刚的执拗劲没了,抿住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

    连漪弯眼举举咖啡杯,“走吧,上班可快迟到了。”

    她好像很喜欢黑色的裙子,沈思晏走在她身后,发现她昨天穿的是细带的连衣裙,今天是白色长袖的黑色连衣裙,细跟的高跟鞋踩在脚底下,脚踝巧透亮,走路时如风,带起裙摆。

    赶这一趟电梯的人很多,连漪正靠后站,沈思晏低头问她:“老师是在几楼?”

    “十五楼。”连漪。

    沈思晏身量高,不用人让,伸手便摁下了15和28两个键。

    同趟电梯的有连漪的同事,看到了她,特地挤到里面来,招呼道:“连老师,早上好啊。”

    连漪在同事靠过来的时候脸上就已扬起了笑,她颔首笑道:“早上好。”

    她的亲切没有让同事感到宽慰,同事发愁地叹了口气:“也就是你昨天走得早,我就晚那么十分钟,刚准备走主管就要开会,早知道我昨天就早点卡走人了。”

    连漪侧头问:“你下午不是还要去接女儿放学吗?”

    “是啊,我昨天只好让我老公去接了。”同事抱怨着。

    连漪凝眉,和她:“你下次就直接和主管要去接孩子放学,会让你走的。”

    “真的啊?我这才入职半个月,天天开会真受不了……对了,连老师,还没恭喜你,听你要订婚了,是真的吗?”

    话题猝不及防转到了自己身上,连漪脸上的神色一僵,很快她笑了下,没否认也没承认。

    电梯语音提醒:“十五楼到了。”

    连漪正要走,想起来一直没话的沈思晏,便回头冲他点了下头:“我先走了。”

    “老师再见。”他微笑着。

    电梯门徐徐合上了,那一句“订婚”像一根刺梗在他心头,他留心听着,却什么都没听出来,电梯缓缓上升,他脸上的笑容却落了下去。

    随之落下的,还有一颗激烈跳动的心。

    ——

    琅华灯饰的执行总裁一早就接到总公司秘书办的电话,董事会的太子爷要下来在研发部门做实习生,他心头一跳,觉得离谱。

    太子爷来当实习生?拿的言情剧本吗?

    随后他以为琢磨过味来了,太子爷下来搞研发,这是试水呢?还是拿琅华当跳板呢?

    听总公司董事会争斗可一直不算太平,难道是太子爷想上台了,算从基层还是培养势力了?

    他七七八八想了一堆有的没的,但还是很依照要求办事,在公司决不提太子爷身份,只把太子爷当普通员工。

    既然是普通员工那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周宇康和人事已经点好了,新人按实习生合同流程走,当天面试当天上岗。

    不过他还是愁,太子爷要下来搞研发,搞研发就得要团队,这个团队他是给还是不给?给又该怎么给?他自己还人手不够,研发部天天和讨债鬼一样找他要钱要人呢!

    好在他考虑的这些问题在见到这尊大佛后迎刃而解了。和想象有很大出入,这位太子爷没有一点纨绔气质,性格低调内敛得和公司任意一个实习生都没差。

    甚至听完他的顾虑,沈思晏主动提出前一个月跟着公司已有的立项团队实习,之后则带人进公司组自己的团队。

    关上门讲话,周宇康对他提的意见并无意见,甚至觉得太子爷出人意料的善解人意,连连“好”,只要不找他要钱要人,都好。

    况且这位太子爷也哪都好,就是面冷了一点,话少一点,低气压沉得他以为这人刚失恋就来上工了。

    富二代么,多多少少有点怪癖,只要不是下来作威作福的,倒也可以接受。

    ——

    连漪公司的企业文化可能就是开会,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九点半上班,十点部门又开早会。

    教学部主管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听之前是在南方某985大学做行政的,后来因为在校外办考研培训班被辞退了,之后便来了他们公司,好像和领导有些亲戚关系,很受器重,来公司半年就把之前的主管顶走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不知道是不是在大学开会开多了的毛病,来公司后更是天天组织开会,早汇报工作计划,下午汇报工作成果,民不聊生,部门整日都是哀声载道。

    连漪是其中最淡定的,从研一进公司到毕业转正,再到今天,她来公司五年了,作为英语组组长,她熬走的主管都有三任了。

    在所有学科组长中连漪是年纪最轻的,当然,这也和他们英语组教师普遍比较年轻有关。

    主管能抓着下面的新老师和助教使劲折腾,但对各科组长还是客气的,私企不比学校,在这能做到组长,靠的都是业绩,真撂摊子走人,老板就得急眼。

    进公司后连漪在办公室换了鞋,将头发挽上,戴上眼镜,泡杯果茶,踩着点走进会议室坐下。

    数学、英语、政治三科,二十来位老师在会议室坐下,每个人身上都是低气压。

    主管尤若不知,开始组织一天的工作汇报。

    他们公司有个制度,叫做排评,可以评领导也可以评同事,半年评一次,评分最低的就得吃挂落。可能不仅得挨批还得降薪,最惨可能要被辞退。

    连漪记得第一任主管就是因为教师评分太低被降职,最后自己辞职走人的。

    职场很残酷,优胜劣汰每天重复都在上演。

    这任主管什么时候会走?连漪并不在意。

    连漪过去工作很积极,这半年对公司的人事已经不那么关注了。

    这个行业的天花板她已经差不多能看到了,再往上晋升无非就是管理层。在这个市场竞争激烈的行业,昨天还是龙头老大的机构明天可能就是日薄西山,和公司共存亡显然不明智。

    她才二十六岁,人生前二十几年却一直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上学,工作,谈恋爱,憋着一股子想干出格事的劲,回头一看发现还是在圈子里转转。

    过去的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让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思考。大概是因为那个总是对她的人生指手画脚的人,永远都不会再管她了。

    所以尽管这儿工资高,连漪并不算在这开始耗日子。

    教培机构薪资高,福利也多,工作任务却是很重的。和有双休的学校教师不同,周六周日是教培老师最忙碌的两天,周一到周五也是备课、做教研、直播、做线上课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

    忙碌了一早上,再直起背,肩膀酸痛得不行,有人敲了敲办公室门,连漪揉着肩膀道:“请进。”

    助教推开门,探头:“连漪老师,外面有人在等你。”

    连漪皱起眉头,“是谁啊?”

    何思敏挤眉弄眼,有点儿八卦地:“不知道,是位高高瘦瘦,长得……也还很好看的先生。”

    她这一描述连漪便想起来了。

    她早上答应和沈思晏去吃午饭,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忘了,连漪捶捶额角,失笑道:“麻烦你招呼他一下,我马上来。”

    沈思晏在会客室坐了一会了,他起身站到落地窗口向下看,外面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会客室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沈思晏回过身,看到的还是刚刚那个接待的女生。

    她字正腔圆地道:“不好意思,连漪老师马上过来,请你稍等一下。”

    沈思晏回过身,眉目微敛,淡笑着点了一下头。

    姑娘心里直八卦,心想着这么帅一个帅哥不知道和连老师是什么关系。

    应该不是男朋友,连老师的男朋友她们都见过的,既阳光又温柔,每次来都会给她们带零食,他看起来也不是学生,像是上班族……

    “何,不好意思今天约了人,不能和你一起去吃饭了。”

    清亮温柔的女声从走廊传过来。

    何思敏是这个月才来公司的,往常中午连漪都会带她一起吃饭,顺便让她认识一下周围同事。

    闻言何思敏立刻摆手道:“没关系,我正好今天带了饭过来,在微波炉里热热就好了。”

    “下午请你喝下午茶,你先吃饭去吧。”连漪轻轻拍了拍助教肩膀。

    何思敏应一声,从会客室退出去了。

    连漪拉开门走进会客室,看到的就是站在落地窗前笑得阳光的青年。

    姑娘抱着饭盒走向休息室,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透明玻璃只见刚刚还冷淡的大帅哥正笑着和连漪老师话,连眼睛都在熠熠闪光。

    连漪老师温柔又大方,连她一进公司都迷上这位顶头上司了。

    果然没有人能对连漪老师这种美女有抵抗力啊。她在心里悄悄感慨了一句。

    作者有话:

    【可屏蔽的】存稿箱日记:

    8.1日,主人第三次提笔写排雷失败,我问她怎么了,她我肚子里这些宝贝都是她的萌点,一个雷都排不出,我看了看肚子里的东西,告诉她,你男主太卑微了,你等着挨骂吧,她愤懑地可恶,为什么?

    因为我虽然只是个存稿箱,但我见多了风雨,是个成熟的存稿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