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灯灭
他一愣, 并没有感觉到眼泪,想摸一下眼角,却没有力气快速的抬起手。
护士赶忙拿了纸巾, 将他的泪水擦干净。
湿了一角的纸巾, 提醒他, 他真的哭过。
他:“你去把我的助理和律师叫进来吧。”
护士看了他一眼,顿了顿, 才好。
大概几秒钟的样子,门响了。
季惟东叫华子将他的床摇起来一点, 勉强算是能和他正常对话。
季惟东没有先开口,而是看了眼外面的天空, 他:“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想,不如死了算了,也算体面。”
华子一顿,心里酸楚的很。
律师也颤声:“季总您不要这样想。”
“可我季惟东,不屑那样死。”他又冷冷一笑。
“就算是全天下的人都放弃我,就算上帝也放弃我, 我也不会放弃自己。斗不过死神, 我服输,可败给自己, 我不接受。”
他这样着话,身体佝偻着,因为语气狠厉,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夸张, 手也在控制不住的发着颤。
可这一刻, 华子觉得他好帅。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由衷的赞美。
无论是西装革履的站在几十层高的写字楼里运筹帷幄, 还是套着并不合身的宽大病号服躺在病房里奄奄一息。
季惟东都还是那个季惟东。
他拥有帅的品格。
华子顿了顿, 他知道季惟东现在需要休息,于是低声问:“季总,您找我们是有什么交代吗?”
季惟东点头:“差点就把这事忘了。”
他稍微缓了缓姿势,将身子往上靠了靠,才:“你拿手机出来,将我的拍下来。”
华子照做。
摁开了录制键,:“可以了。”
季惟东交代了一些公司事宜,和墓地,丧葬事宜。他太虚弱,讲话断断续续,不算复杂的问题,硬是了十来分钟。
华子对季惟东要求墓葬感到意外。
他还以为季惟东会选择将骨灰洒向大海,青山,生前桎梏太多,死后自由自在,多好。
可是听到季惟东给自己取的墓志铭时,他忽然懂了一切。
他:“墓志铭,我要用自己的手写字碑刻。”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页纸,上面有六个大字——
季惟东曾来过。
华子眼眶一热,重重点了个头。
又听他:“立崇你先出去。”
律师颔首出去了。
季惟东向华子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死之后,把我屋里的吊灯拆了,给许如虹送去。”
华子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不觉恍惚了一下。
他以为永远都不会再从季惟东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
可他还是提到了她。
他的遗嘱,最后一条,是给她的。
华子看着季惟东的脸,窗外最后一丝暮色照到他的脸庞上,其实他病态的样子真的不好看,可华子却感到了一种从未从他身上察觉到的温柔。
只一瞬间的温柔,就像这暮色,悄然就消失了。
季惟东催他出去办事。
华子颔首,如常出了门,到厕所里,开了水龙头,接水扑在自己脸上。
刚开始他只是一捧一捧的往脸上扑水,到后来,动作越来越急,越来越快,直把自己的衬衫和头发都弄湿了。
旁边有人试探的喊他:“伙子。”
他猛地怔住,两秒后,他意识到自己失控了,于是用力的捂住自己的脸,浑身都在发抖。
这里是医院,人间疾苦最多的地方,陌生人对随处可见的奔溃都很理解,竟然好心的劝他:“伙子看开一点……”
可华子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从上大学实习就跟着季惟东了,他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就被季惟东提拔为助理,刚才季惟东交代后事,竟然要把副总裁的位置留给他。
他何德何能被人这样赏识,他宁愿做他一辈子助理。
华子平复很久才走出去。
原本想直接出去办事,可是常照顾季惟东的护士拦住了他,急的满头汗:“华助,终于找到你了!季先生突然不好了!”
华子一懵,只觉得整个人都要一头栽到地上去。
这时另一间病房里有个女生边电话边出门:“许如虹的见面会我去不了了,我妈病情加重了,门票你帮我挂咸鱼买了吧……”
华子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疯了似的往医院外面赶。
边跑边电话给许如虹。
是大龙接的。
华子不等他话,就吼道:“快来爱华医院,季惟东马上就要咽气了!”
许如虹当时正在拍一条哭戏,哭了三条也没过。
大龙看她在和导演交流剧本,那么认真,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怎么告诉她。
可是如虹却在这时候,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一刻,她看到了他慌张的神情,和举着手机的手,脸色忽然变了。
她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大龙挂断电话,顿了顿,还是向她了:“华子,季总可能快不行了。”
许如虹像个木偶一样呆在原地。
这时候后面来催了,催了三声,如虹才转身回到镜头前。
三分钟的一镜到底,悲伤层层递进,最后压抑着痛哭出来。
大龙分不清她是为戏里的人哭,还是为现实中的人哭。
只知道她演完这一条之后,再也没办法继续工作,穿着戏装便冲出片场。
拍摄地离医院很近,如虹出去的那一刻,华子刚好到门口。
如虹想都没想,直接上了车。
她原本很是紧张,可到了车上,反倒冷静了下来。
脑海里好像什么都在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她紧紧握着拳,深呼吸第一百二十三下的时候,车子停在医院。
她疾步走上楼,到病房,又忽然收住脚。
她怕了。
是华子推了她下,将她推进门里。
医生听到动静,走了过来,对她:“告个别吧。”
如虹远远看着床上那一堆骨头。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因为他太瘦了,像一堆可怜的骨架。
她没有让自己太失态,捋了捋头发,轻轻捂了把脸,走到病床前。
她过来的那一刻,他原本阖着的眼睛睁开了一点。
他顿了顿,才:“你来了。”
如虹笑:“是呀。是我。许如虹。”
季惟东怔了怔:“这大概是你最后一次来了,以后我连梦也做不了了。”
如虹呼吸一滞,反应过来后,惊诧不已,差点就忍不住捂嘴哭起来。
他竟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现在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看着昏昏沉沉的,如虹不知道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只是宁愿他是真的糊涂了,因为他一定接受不了她看到他的丑态。
如虹没留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光。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想起什么呢?
当然是她。
他后悔了,后悔赶走她。
人生的第一眼,全无意义。
人生的最后一眼,看到她好像就能安息。
这么一个念头没闪过,她竟然出现了。
他知道这不是梦,可似乎只有把一切当成梦,才能接受她看到这样油尽灯枯的自己。
才能讲出平生都未讲过的话——
“遇到我,后悔吗?”
如虹看着他,淡淡笑了:“从没有后悔过。”
他也笑,这个世界上,果真只有她爱过他。
尽管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爱。
他早就是个无用的人了。
在孤寂的时间里,他只剩下思考,而这些日子,他终于想透。
十年前,不是他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
而是她,给了他一次被爱的机会。
有了这样的感情,人间走一遭,就不算遗憾。
他笑:“我想再摸摸你的头发,可以吧。”
如虹哽咽,很努力才表现出淡然的样子来,浅笑着将自己往他身边凑了凑,如瀑的黑发倾数泄下。
他伸手触了触,如虹将头发绕到他指尖上,他感觉到了,于是又笑了一下。
他:“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你要好好活。”
他只是怕失去,才要控制她,只是怕露怯,才要伤害她。
他不是故意的,只不过好不容易才得到,于是太害怕失去。
毕竟,没有人教他该怎么爱,怎么被爱。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终于愿意温柔一次:“还有……你要是真喜欢那个人,我祝福你。”
如虹一愣,泫然欲泣。
把天使拉出深渊,折断她的羽翼,给她戴上光环的男人。
如今,也能强大的,把翅膀还她。
她用了平生最大的努力,才笑出来:“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连你那份一起。”
他勾了勾嘴唇。
好像听到这句话,他心满意足了,于是才:“那……晚安。”
如虹一惊,猛然起身扶住他的肩膀,头发被扯到了她浑然不觉,只涩声喊:“不许睡!季惟东!咱们再聊一会……”
他的眼睛彻底阖上,头也往一侧重重的偏了下去。
如虹不敢信,只轻轻喊:“季惟东。”
没人答应,她眼泪毫无预兆的砸在他的脸上,她不甘心又喊了一声:“东哥。”
病房里静悄悄的。
如虹止不住的流泪,看到检测仪上平稳的直线后,她终于不再扰他,拿被子将他的脸盖起来。
“晚安。”
身躯已经这么残破,就知道你受尽折磨。
你一定有不甘吧,但这样的离去对你也是解脱。
好好睡吧。
作者有话:
墓志铭:季惟东曾来过。
遗嘱:将吊灯送给许如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