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跳动
【二更】
云方感觉自己混沌了很长一段时间。
“易尘良!”有人在喊他。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床上一跃而起,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掏出了枪。
他半跪在床上,枪口直直地对准门口, 惊喘了一口气。
我怎么在这里?他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外面的敲门声没有听,外面的人在用缅甸语喊他的名字, 易尘良三个字听起来不伦不类。
他将枪别在腰后,拎起床上的外套穿上, 开了门。
外面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当地人的服饰,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一笑起来那口白牙格外显眼, 他用当地的语言跟他对话, “你的午饭, 阿妈让我给你送来。”
“谢谢。”易尘良接过他手里的盘子,就要关门。
少年双手掰住门框往里面探头,语气里带着点恳求的语气,“易, 我能进去玩一会儿吗?我这时候回去阿妈肯定又要让我去干活。”
易尘良并没有被他动,依旧要关门。
“易!求求你啦!”少年依旧是笑嘻嘻地望着他,“我就玩一会儿,你吃完我就拿着盘子走,你还不用过去送。”
易尘良没再继续关门。
他想起来了, 这个少年叫阿貌,是他落脚的村子里的村民, 平时负责给他送饭。
阿貌十分好奇地在他屋子里转了一圈,很懂事地坐在板凳上看他吃饭。
易尘良并不怎么讲究,他盘腿坐在床上, 拿着勺子吃米饭,这里的饭菜他吃得并不习惯,哪怕在国外呆了很多年,他还是喜欢吃北方的馒头和煎饼。
“易,你真的好厉害啊!”阿貌目光崇拜地望着他,“昨天晚上我看见你杀人了!”
易尘良拿着饭勺的手一顿,缓缓地抬起眼来,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阿貌吓得缩了缩脖子,赶忙捂住自己的嘴,“但是我谁都没有告诉!我发誓!”
易尘良把盘子放在了床上,一只手摸向后腰,语气波澜不惊地问:“你在哪里看见的?”
“在村子后山那里!那天我正好在山上抓兔子,趴在地上谁都没有看见。”阿貌起来还很兴奋,“六个人围着你,你连枪都没开,就把他们全杀死了!真的是太帅啦!”
“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易尘良握紧了枪柄。
“太远啦,你们话我都听不清。”阿貌有点遗憾地撇撇嘴,但是旋即又兴奋地望着他,“易,你教我功夫好不好?你们的中国功夫!唰唰!一招就能把敌人撂倒!”
易尘良松开枪,端起盘子来继续吃饭。
“易,你怎么不话了?”阿貌不解,“你是不想教我吗?”
“那不是中国功夫。”易尘良眼皮都没动一下,三两口将盘子里的饭吃完,递给他,“你走吧。”
阿貌抱着盘子不肯动,“易,村里阿银她们都可喜欢你了,她们你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阿银悄悄跟我要嫁给你。”
他以为跟易尘良交换“秘密”,易尘良就能教他功夫,谁知易尘良根本不为所动,面如冰霜。
阿貌不开心地瘪了瘪嘴,“那好吧,我明天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他慢吞吞地推门出去,也没有等到易尘良挽留他,在门外泄愤一般踹飞了一块石头。
易尘良站在窗户内侧,看着他离开才将手从枪柄上放了下来。
保险起见,杀了阿貌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一念之差将人放走了。
这里天气热,外套穿久了就会闷出一身汗,他将外套脱下来扔到了穿上,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背心,左胳膊上一道长而深的疤痕自手肘延伸到下颌,刚掉痂不久,伤痕处还微微发痒。
他倒了杯水喝了,盘腿坐在床上,拿着枪拆了装,装了再拆,一遍一遍地数着里面的子弹。
这个山村太偏远,手机没有信号,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
他在等葛三沉不住气联系自己。
他跟警方不是第一次接触,但却是第一次处于合作关系,这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
葛三这个人凶狠又狡猾,习惯性地会多给自己留几条路,他必须得想办法把葛三逼回国内。
只有在国内抓住他,咬死了,他才不会死灰复燃。
但是现在葛三已经开始怀疑他了,整整七天都没有联系他。
易尘良手里捻着两枚子弹来回的转,外套里的通讯器突然闪了一下。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连续闪起第三下时他才将通讯器拿了出来。
‘已确认位置,晚十二时接。’
他盯着那块的屏幕看了一会儿,才按键回话。
成败在此一举,他绝对不能让葛三在这种时候怀疑自己。
易尘良将子弹按进弹匣里,□□在手里转了两圈,装在了枪口上。
他眯起眼睛测算了一下大概的距离和位置,左手持枪,伸手了右手。
“噗”地一声闷响,子弹从血肉里穿过,弹壳掉在了地上弹了一下。
枪被随手扔在了床上,易尘良攥着右手手腕死死地咬住牙,额头青筋暴起,大滴大滴的汗珠落在了黑色的裤子上,缓缓洇开。
“呃——”剧痛让他终于抑制不住地喊出了声,他低头咬住自己的左手腕,咸腥的血顺着牙齿溢出,他硬是将声音闷进了喉咙里。
半晌过后,他缓缓松开了嘴,殷色的血残留在嘴角,窗口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气声,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猩红如恶鬼罗刹,跟窗户外面一双惊惧的大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拿起枪一脚踹开了门,窗口的人却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右手的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木质的门槛上,积攒在年久失修的缝隙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被外面的哭喊声吵醒,坐起来看向窗外一片浓烟火光。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万惠跟在葛三身后进来。
葛三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右手上的伤,眼底微讶,“阿良,受伤了?”
“嗯。”易尘良只是应了一声,沉默地穿上外套,把枪别在身后。“外面怎么了?”
“嗐,路上阿四不心,被个鬼撞见了,那鬼喊醒了半个村子的人,麻烦。”葛三根本没把这点意外放在心上,冲万惠扬了扬下巴,“帮阿良看看伤。”
万惠看了易尘良一眼,过去拿起他的右手仔细一看,脸色遽变,“怎么伤得这么重?”
“条子得。”易尘良语调平平,将手抽了回来。
葛三看向万惠,万惠咬了咬牙,“得地方太他妈寸了,这手算是废了,以后根本没法开枪。”
葛三终于皱起了眉,“去城里找个医生好好看看,走吧。”
易尘良在他身边这么久,一身精湛的枪法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易尘良有多么爱惜自己手他最清楚不过,就算是真跟条子搭上线他也犯不上。
废了右手跟废了他半条命差不多,葛三自觉易尘良还没狠到这种程度。
易尘良跟在葛三身后,枪声哭喊声不绝于耳,路过阿四的时候,他正将一具尸体扔到火堆里。
阿貌死气空洞的大眼睛无神地对上了他的视线。
“阿良,快点!”葛三见他偏头看那堆尸体,无声笑道:“怎么,还跟这群缅甸佬处出感情来了?”
“没有。”易尘良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跟着他上了车。
村庄和硝烟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他坐在副驾驶上,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公路。
“阿良,我一直非常看重你。”坐在后座的葛三慢条斯理道:“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是。”易尘良垂下眼睛,看向右手的伤。
“你和万惠是我的左膀右臂,无论失去哪一个都会让我十分痛心,不要过于担心你手上的伤,实在不行就从左手从头练起。”葛三眯了眯眼睛,“那群该死的条子,迟早让他们还回来。”
“嗯。”易尘良敛去眼底的杀意,“迟早会还回来。”
车行驶地很平稳,他阖上眼睛憩,突然车身剧烈的颠簸了一下,轰隆的爆炸声震传耳膜。
他一把握住车的扶手,在一片混乱中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山洞里,但好像原本他就应该在这里面,眼前的情况容不得他想太多,他左手持枪,枪口正抵在葛三的太阳穴上。
葛三脸上满是血,他笑得很疯狂,“阿良!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连自己都能下狠手,我葛三佩服你!”
易尘良的枪口死死抵住他,冷声道:“不需要。”
葛三却依旧在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警察联系的?一年前?还是三年前?我竟然最近才开始怀疑你,没想到你演技这么好!”
易尘良从来不喜欢废话,他一枪穿了葛三的右手腕,不顾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勒住他的脖子带着他往前走。
“易尘良!”葛三终于开始慌了神,“我葛三自认待你不薄!你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是我救了你把你从泥潭里拉出来!是我救了你!给你吃给你喝,教你怎么自保!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是我救了你!”
“我不需要。”易尘良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甚至有些了无生气,“没有人能救我。”
葛三嘶吼道:“阿良!阿良!你想要什么?钱!权!女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只要你别杀我!”
易尘良将枪口抵在了他的下颌上,神情冰冷地看着他,“我要你下地狱。”
食指落在扳机上,他只需要稍微一用力,就能了结葛三的性命。
“万惠的对,你连基本的人性都没有!”葛三不顾一切地开始咒骂起来,“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连自己都不在乎怎么可能在乎其他人!你就是魔鬼!!”
易尘良挂着冷霜的眉梢微动,下意识地反驳,“不。”
可是他在反驳什么?
易尘良想清楚,但他就是要反驳葛三,他有一句话的不对。
只要他现在扣动扳机,就能送葛三下地狱。
但是不行,他不能这么做,因为……因为什么?
他的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身上每一处骨头像是移了位,连呼吸都变得不那么通畅,好像下一秒就能咳出血肉来。
太痛了。
他到底哪里受了伤,为什么会这么痛?
胸腔里的空气在一点点地减少,他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整个人像是被闷进了沼泽里,缓慢地等待着死亡。
我不能死。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眼前所有的画面全部破碎,化成点点细碎的星光消失不见,眼前是一大片虚无的黑暗,他跌跌撞撞地捂着心口往前走,脚下是浓稠黏腻的血,那些血化作无数只干枯的利爪向他索命,死死地抓住他的脚腕想带着他一起沉沦入地狱。
他咬着牙继续往前走,走得越来越艰难,到后来每走一步脚下都重逾千斤,那些利爪缠绕上他的大腿,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掐住他的咽喉,窒息感传来,让他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他没有力气了,真的太痛苦了。
要不就这样吧。
就这样算了。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却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瞥见了一朵粉色的绒花。
快要阖上的眼睛又艰难地睁开,那朵粉色的花飘在漆黑的虚空中,周围带着细碎的星光,绕着他转了两圈,复又往前飘。
见他不动,又自己转了一圈,往前飘了几下,像是在给他指路。
他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来的气力,挣开了那数不尽的骷髅利爪,抬起陷在血河里的脚,一步步追了上去。
粉色的花朵越来越多,它们漂浮在空中,细碎的星光滢滢闪闪连成一条指引着他回去的路。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到最后直接大步跑了起来,他冲破那漫山遍野的粉色花朵,在花海和星光的尽头看见了一个的身影。
六岁的易尘良孤零零的站在孤儿院的后门口,对着那一大片绒花树林,冲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来,连声音都脆生生的,“大易,你来啦!”
易尘良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他。
易尘良伸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仰起头问他:“大易,你来接我呀?”
眼前的繁花星光散去,易尘良的身形飞速地抽条长大,变成了和他一模一样的少年。
两个人对望,宛如照镜子一般,他们本该一体,却又如此不同。
少年张开胳膊将他拥入怀中,沉声对他:
“易尘良,我在等你回来。”
易尘良想起来了。
葛三的不对,他没有连自己都不在乎。
他不能杀了葛三,因为他想干干净净的拥抱一个人。
易尘良在等他回去。
躺在手术台上的人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一直憋在喉间的淤血被咳了出来,他大口地喘了一下,又重新跌回了手术台。
机器上原本变平的直线再次有规律地响了起来。
那颗渐冷的心脏又重新开始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