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问心有愧。
鄂潜本来是想开车的, 但孔淞不让,她自己一个人拉货进货,平时开辆皮卡, 塞进两个成年男人绰绰有余, 从鄂潜口中得知峰村要给殷槐风光大葬, 她便想来看看,之后再随鄂潜跟虎子一起去首都,去见那个跟殷槐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警察都有个相同点:相信科学不信鬼神。
鄂潜要是早点信玄学,怕不是根本不用走这么多弯路,从市区开到峰村, 果然如鄂潜的那样, 峰村帮忙报告申请取回了殷槐的遗骨并且送去火化,法医签字后便被取走了,如今峰村正在为了殷槐的丧事而忙碌,孔淞开着皮卡到时,村子里的人告诉他们最近不接游客。
孔淞有点没想到殷家已经发展成了这个样子, 在她记忆中殷家还是普通人家的模样, 全家也就殷槐那孩子格外出色。
把皮卡停在村头靠路边的位置, 在鄂潜的带领下朝殷家故居的位置走去, 整个村子里都一片肃穆,看得出来峰村的村民们真的非常尊重和感激殷豪一家, 哪怕是发生了“殷豪将女儿埋在树下”这件事之后。
又能怎么样呢?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也非常舍不得, 一切都是没有办法, 一切都是阴。
村子里的丧事还是吹吹,但这个跟殷家现在的逼格很不搭调,所以整体做得很得体, 殷家人换上了黑色的西装与礼服,面带哀戚,无论这悲伤究竟有几分真心,至少看上去是真的。
殷豪对村长,不想再瞎折腾女儿了,害得她入土难安,所以不需要哭丧送葬这些流程,有那个心的,来上个香就行,当然也不会摆流水席,村里跟殷豪年纪相仿的男人站在他周围安慰着,往日顽皮闹的孩子们也因为这沉重的气氛而老老实实不敢乱跑。
但让孔淞震惊的并不是殷豪一家人,而是站在殷豪身边,那个跟照片上,跟殷槐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又看鄂潜,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21年,还是穿梭回了十五年前,她跟那个女孩见最后一面时的情景。
鄂潜也很惊讶,惊讶到都没注意孔淞朝自己看,他印象中的阿槐不管到哪里都撑着一把黑伞,穿着白色的裙子,从来没有过例外,可今天的阿槐,她站在殷豪身边,被父亲握着手,母亲也怜爱地看着她,她身上不再是万年不变的白裙子,而是换成了一条黑色连衣裙,露在外面的胳膊与腿像雪一样白,她头上也没有再撑着伞,反而是戴了一顶黑色的帽子,帽子前沿垂下的蕾丝遮盖住了她上半张脸,红唇隐隐若现,微微勾着弧度。
他听到周围的村民在议论。
“哎哟你看他们家那个女儿,长得可真俊,听跟大女儿一模一样,连名字都一样!”
“谁不是呢,真是可惜了,家里发达了,大女儿却没能享受到,唉。”
“两个孩子能长得这么像也是缘分了,不定就是那个福薄的孩子回来了呢?”
鄂潜听得眉头拧紧,他看向阿槐,自然也听了殷家给的词,这孩子是在大女儿死后生的,因为身体缘故养在国外今年才接回来——跟之前是差不多的法,似乎也得过去,但鄂潜就是觉得奇怪,就是觉得不对。
所有人都这样,好像这个少女真的是大女儿殷槐投胎转世的一样,于是所有人都心安理得了,没有人再往里思考,究竟真相是什么,反正他们也不在意真相,大家最想做的是维持眼下的和平,这种幸福的生活,不希望被任何意外破。
这的确是一场很奇异的葬礼,连逝者的照片都没有,仿佛并不想被太多人知道大女儿真正的容貌,总之知道她跟如今的女儿阿槐长得很像就是了。
最最让鄂潜感到奇怪的是殷豪,之前在市局里话,殷豪那得意又挑衅的眼神他到现在都忘不掉,可眼下殷豪明明看到了他,不仅没挑衅,还冲他点头示意。
不是殷豪疯了就是他鄂潜疯了!
孔淞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试图将阿槐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阿槐终于也注意到了这边,她跟父母了句什么,殷豪朝这边看了两眼,微微弯腰,而范桂玲也摸了摸她的脸,态度亲昵自然,让人觉得他们一家的感情可真好。
阿槐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孔淞双眼发直,口舌僵硬,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
鄂潜就在孔淞身边,看见阿槐便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阿槐瞥他:“我什么时候来,还需要向你报备吗?”
孔淞盯着阿槐看,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甜,纯洁又美丽,当年看到阿槐的第一眼,孔淞就觉得自己跟看到天使一样,正因如此,阿槐的遭遇才更令人愤怒和心痛。
一时间,孔淞眼眶通红,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触碰阿槐,却像是怕吓到她,又拼命克制着把手收了回来。
紧接着就听见阿槐笑盈盈和他们三人招呼:“你们好,是来参加我的葬礼吗?”
鄂潜:……
这种被死者当面询问是不是来参加她葬礼的场面,未免有点过于刺激了。
虎子声:“姑娘,你别胡闹了,葬礼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阿槐遗憾地看着他:“看样子你不相信我。”
那可不,虎子虽然觉得阿槐有点神叨叨,但死人复活?不可能的,这出去谁信啊!
所以他权当是姑娘在玩角色扮演,可能是因为长得跟姐姐太像,被父母当成了姐姐的替身,于是时间一长,真的被洗脑了,认为自己就是姐姐。
经验告诉虎子,不管多么离奇多么蹊跷的案件,最后都能找到原因,就跟《走近科学》一样,各种各样的灵异事件,最后的真相都挺叫人无语的。
阿槐看向孔淞,孔淞也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很久,理智告诉孔淞这不可能,但事实摆在眼前,这个女孩真的和殷槐一模一样,她找不出有哪里不同,于是对殷槐的愧疚似乎也倾注到了阿槐身上,孔淞连话声音都很温柔:“你今年多大了?”
阿槐笑着告诉她:“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却没来得及,你不用为了我那么拼命的,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孔淞闻言,瞳孔骤缩!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阿槐,少女却对她摆了摆手,又渐渐转身走向了家人,孔淞不受控制地往前追了几步,一把攥住阿槐的手腕,触手仿佛握住冰块,寒冷刺骨,这大热天,孔淞竟狠狠了个寒颤!
因为太冷了,所以又条件反射般甩开,甩开的一瞬间,孔淞便后悔,可阿槐没有生气,她无法感受到活人的温度,但能够想象到自己的皮肤有多么冰冷,会散发出热量的活人排斥她才是应该的。
“等一下!”
鄂潜想叫住阿槐,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大步上前拦住阿槐去路,好在他们表现的像是认识,周围的村民也就看了两眼,不然都要把鄂潜当拐卖少女的变态抓走了。
阿槐抬眼,鄂潜张开嘴,明明有话想跟她,可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出来,想问她,到底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知道一些还没发生的事?她跟殷槐又是什么关系?
总之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阿槐却不愿意回答了,鄂潜对她的价值就到此为止,能把殷家人全部引回老宅便是鄂潜最大的贡献,为此,阿槐愿意给他一个窥探真相的机会,只要他敢信。
只见阿槐连根拔起了一根头发,交到鄂潜手中,似笑非笑,而后转身离去,重新回到了殷家人身边。
她的妹妹殷蔓、弟弟殷梵都很快围绕过来,姐弟三人在一起话,场面格外和谐。
鄂潜看着手心那根头发发呆,接下来峰村的葬礼就跟他们没关系了,“殷槐”的骨灰很快被葬入祖坟,为了挑个好时辰,殷槐的坟都是连夜建的,殷豪夫妻俩看着看着便哭成了泪人,跟村长,从前他们想起女儿却不敢回来,怕触景伤情,可以后不会了,以后每年他们都回来给女儿烧纸,听得村长心里酸楚,拍了拍殷豪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
骨灰下葬时,所有人面色凝重,即便是孩子也不敢吵闹,惟独阿槐在笑。
拿到了阿槐头发的鄂潜还没来得及找人帮忙,就被局长一通电话给骂得头昏脑涨,勒令他赶紧回去,首都出了一起连环凶杀案,局里人手不够,让他跟虎子赶紧滚回去。
出于警察的直觉,鄂潜将阿槐的头发放进了透明证物袋里,准备带回首都找人帮忙化验。
临走之前,他问孔淞,已经见到了那个女孩,是不是该把要的话给了。
又回到卤肉店,可孔淞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回想起在峰村看到的阿槐,还有阿槐过的话,缓缓开口:“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举头三尺,真的有神明吗?如果有,为什么那么多冤屈跟不公无法伸张,没有人性的渣滓却能逍遥快活?”
“当警察的,就算抓到了凶手,已经逝去的人,已经被毁灭的家庭,又要如何复原呢?更别提那些犯人,还有很多都可以不必偿命。”
大概是到了心里的软肋,孔淞没忍住,到处摸火机想点烟,她现在很克制,但因为阿槐,情绪却开始失控了。
鄂潜没让虎子参加,现在就他们俩人,他掏出自己的火机给孔淞点了烟,孔淞吐出两个眼圈后,情绪才稳定了一点:“我倒是愿意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就是只有殷槐一个,她要是找我报仇,那也是理所应当。”
鄂潜没明白:“为什么?”
孔淞沉默了好一会,才:“殷槐失踪案,表面上是一桩普通的失踪案,但在这之前,殷槐来市局报案,是因为她遭遇了长达一星期的性|侵害。”
鄂潜猛地站起来:“你什么?!”
孔淞苦笑:“你没听错,性|侵案发生在殷槐失踪之前,她的家人主动撤诉选择私了,这个案子才不了了之,之后便是殷槐失踪,直到十五年后,她的尸体在殷家故居的老槐树下被发现。”
鄂潜不敢置信:“怎么会这样?!她——十五年前,殷槐才十六岁!”
这就是案子会划分在市局的原因吗?殷槐自己到的市局报案,因为受到性|侵?
“那犯人呢?犯人是谁?抓到了吗?”
孔淞看着他:“我刚才的话你没听清楚吗?十五年前,殷槐还是未成年人,她的监护权在她父母手中,她父母选择了私了,而同时犯案的也都未满十八周岁,因此这桩案子是秘密调查的,最终结果你看到了,女方父母愿意和解,但殷槐不愿意……”
她着,眼神变得恍惚起来,“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气盛,三十来岁,办过一些大案,捣毁了许多大型犯罪团伙,就觉得自己不可一世……是我鼓励她不要忍气吞声,不要就这样算了,我让她坚持继续告,可最终却是我退缩了……”
前夫和女儿出车祸的事让孔淞意识到自己的软弱,为了孩子,她不得不选择了装聋作哑,对殷槐失踪一事不再追查,于是性|侵案就此结束,而她也选择了辞职,没有脸再在市局待。
“我最后一次跟她话,是她从家里偷跑出来在卖部给我公共电话,她她要用自杀威胁父母继续告,我让她不要冲动,可那孩子好像没听我的话……她太倔了,不知道有些事情是她永远都做不到的。”
“等一下!”鄂潜沉声断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殷豪就有动机杀殷槐了!殷槐的死就不能定性成意外!她的死因可以是意外,但也很可能是殷豪故意造成的,我们可以——”
“你有证据吗?”孔淞反问,“你能服法官吗?现在的殷豪是你能随便撼动的吗?”
“那当初的犯人呢?他叫什么?性|侵案的卷宗呢?!”
孔淞看着他:“你怎么还不明白,能犯下这种事还全身而退,除了未成年之外,就是因为他们身份不一般!”
鄂潜听了这话彷如遭了雷击:“他……们?”
孔淞别过脸。
“那孩子到底遭遇了什么啊?”鄂潜开始头皮发麻,“我不能让她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她的死绝对不是意外!我一定要查清楚!”
“案子虽然是我经手的,但犯人未满十八周岁,当时的法律又不完善,再加上家里走关系疏通,跟女方家长自愿私了,就算是警察也没办法,哪怕殷槐坚持要告,她父母也不肯答应。”
“十五年前殷家发家,是殷豪做生意赚了一笔本钱,现在看来,这钱是殷槐的……”
“是殷槐的赔偿款。”
殷豪到底是什么样的畜生?!鄂潜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孔淞吐出最后一个烟圈,眼神冰冷:“所以你明白了吧,想翻案是不可能的,不仅因为档案被毁,女方父母还拿了赔偿款接受了调解,至于犯人,人家一转身改个名字就能重新开始,连案底都不用留。”
“而殷槐……”
而深爱着家人的殷槐,从此长眠于老槐树之下,再也不会拥有未来。
事情就是这样,十五年前殷槐遭受了多人性|侵,她选择报案,但因为犯人同样未成年,家里又有权势,所以哪怕殷槐要告,她的父母也还是选择了私下和解,犯人家赔了很多钱,殷槐父母出于各种原因都想息事宁人,但负责此案的孔淞不愿意,身为受害者的殷槐也不愿意。
随后殷槐在家中出了“意外”,殷家人报案女儿失踪,其实殷槐是死在家里,又被埋在老槐树下,孔淞原本不信,想继续追查,前夫和女儿却出了车祸,她明白那是警告,只能选择放下,从此离开市局。
而殷家靠着殷槐的这笔赔偿款发家致富,可能是出于愧疚?也可能只是想要安心,他们开始做慈善、开始回报家乡,做了许多好事,换来美好名声,如果不是“女儿”突然出现,殷槐就会被彻底遗忘,这个尘封已久的故事也将永埋地下。
现在去查,查什么?
受害者已经死了,档案也因为火灾等缘故消失无踪,只剩下“失踪案”的卷宗,信息少得可怜,未成年罪犯的隐私还受保护,鄂潜想查?他连这权限都没有,这案子是属于高山市的!
就算查出来又能怎么样?性|侵案已经结了,以受害者父母接受赔款私了告终,鄂潜拿什么翻?
孔淞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有父母吗?你有兄弟姐妹吗?有妻子儿女有朋友吗?你能保证他们会被保护的很好吗?就像殷豪一样,明明是他亲手埋葬的女儿,可照样有人愿意为他顶罪,你斗得过他们吗?鄂潜,有必要吗?”
孔淞又坐了回去,她还想再抽一根,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心情。
这些年,她一直良心不安,却也只能用这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有必要吗?连受害者的父母都不愿追究,她这样一个已经不是警察的人,有必要再为此耿耿于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