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室内滂沱
向其非正坐在通向二楼的台阶上,手里捏一张演出票根。Livehouse里光线很差,人却不少,除去台上昏暗的蓝光和几张不时被手机映亮的脸,也就只有挂在吧台的酒水单格外闪耀。他借着手机的光把票根看了很多遍,角角落落每个字都快要会背,甚至包括最下面的一行投诉热线。
但还是开场时间记得最清楚,2014年6月27号的晚上8点。现在已经超出四十多分钟,暖场乐队早就演完所有曲目,主唱下台前操一口京片子解释,各位,再耐心等等,滂沱那边好像有点儿状况,我们这真尽力了,本来就只发过半张碟,两首刚写的歌儿也全给你们演了,实在挤不出货,对不住对不住。
台下稀稀拉拉几声倒彩。
前两个月没日没夜复习的时候,向其非跟前桌讨论考完去哪儿看世界杯。钱惠来就总,你们没点儿别的事儿能做了么?于是向其非就也老想,今年的6月,熬过高考,还真有个事儿比世界杯更重要。
去北京看滂沱的专场,兑现池衍答应过的签名。提心吊胆等待一年,向其非心里也没谱对方还能记得多少。
去年6月底,也是在这家livehouse。
那天傍晚下了很大的雨,太阳执意要证明自己能和雷暴共存,迟迟不肯沉进地平线去。结果就是把人都搞得又湿又燥。向其非背着包拖着行李,没带伞,从秦皇岛一路赶来,又摸索着转两趟地铁,一上地面就劈头盖脸被浇了个透,只能冒雨冲进超市买把十块钱的塑料伞应付一下。结果还被刚在首都参加工作的表哥放了鸽子。
他拖着箱子找到那个又又矮的平房,入口只比招牌宽一点儿,并排过俩人都够呛,往里面看也是黑的,像个洞,正冲外界倾倒源源不断的嘈杂与反抗。总之跟想象中大都市纸醉金迷的夜生活简直天差地别,跟表哥口中不来绝对后悔的风水宝地更是沾不上边儿。学校只放了三个礼拜的假,向其非婉拒同学攒的云南游,从存着买PS4的钱里抽出一百块购置往返车票,路上和邻座学生斗了四个时的五子棋,下车前强行交换了qq号,被迫结识一位忘年交。要是最后就是来看这破房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值当。
得亏是后来认识阿闹,不然向其非大概率原地转身,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当时阿闹正坐在门槛儿上拧着眉毛点烟,黑长发黑裙子黑马丁,只有贴上去的劣质指甲盖儿红得格格不入。她的腿伸得很长,裙边湿了一圈,紧紧箍在惨白的皮肤上。
向其非自认人缘尚可,认识的女孩子不少,阿闹这样的也见过,普遍又酷又难相处,方圆五米的空气里密密麻麻写满生人勿进,您有多远就滚多远吧。
向其非多看两眼,没敢话。“你要进吗?”阿闹倒是立刻站了起来,拧着裙子上的水,一开口感觉就不一样了,“我是不是挡路了,给你挪地儿。”
“下雨才坐这儿,”阿闹又,似乎天性就是能随时跟不认识的人上交道,“我平常都上外面抽烟。”
人姑娘把路让出来了,向其非也只能提起箱子,一边道谢一边硬着头皮跨进门,找到地方兑了票,又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了,去有人表演的里屋晃悠一会儿,吉他一扫又被震了出来。
他拐回去问还在门口抽烟的阿闹:“姐姐,这地儿不是喝酒的吗?”
“傻·逼才专程来这儿喝酒,”阿闹把烟头随手扔在水坑里,“又贵又水。”
向其非没想到对方答得这么直白,几秒之后呆滞地“哦”了一声。
阿闹看着向其非的傻样直乐,“第一次来啊?”
向其非点头,倒也没觉得丢人。
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时,阿闹姐姐顺势当起向其非的临时导游。行李托人存好,又领他坐在二楼台阶上,一人抱一瓶儿啤俯瞰下方人群涌动。除了有点吵,向其非想,好像也还行,跟在动物园看猴儿没什么区别。
那天的演出是个拼盘,四个乐队,向其非逮着旁边有个懂的,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什么都好奇,俩人连吼带叫地交流,中途向其非按耐不住还下去蹦了两分钟,最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地挤出来,五脏六腑都被撞得翻涌。
前三个乐队演完,台上空了很久,下面不停有人在催,期间阿闹摁掉好几个电话,最后索性直接关机,又去吧台拿新的啤酒。一瓶递进向其非手里,滂沱的成员才陆续出现。三个人的编制,鼓和键盘,池衍一人负责吉他和主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舞台空出一块,好像缺点什么。
向其非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天池衍穿一件印了三腿狗的短袖,还背了一把很好看的吉他,漆白的琴身上嵌块儿金色板子,跟他本人气质并不太搭。
滂沱的出现像是在台上放了一块磁铁,散在角落休息的观众瞬间聚拢了,吹口哨的,喊牛·逼的,还有起哄让池衍脱衣服的。没人回应,声音就逐渐淡了,不过也依然站在原地,伸长脖子等。三人窸窸窣窣试音,没有交流,直到池衍对着话筒低声报了乐队的名字,世界才像被连接上了。
“滂沱。”
这是向其非第一次从池衍嘴里听到的两个音节。
他抱着膝盖想起曾在钱惠来的闲书里瞥见一篇,还没看过内容,单觉得名字够美。和一个题目短暂的邂逅像宿命一样又被提到眼前。巧合让生活充满诗意,正如此刻。
外面的暴雨还没停,室内却也是滂沱。
在此之前,向其非从没认真听过音乐,总是上下学路上播周杰伦陈奕迅,或者动画片的主题曲,写作业的时候听钱惠来分享的古典乐歌单,偶尔失眠就放会儿白噪。音乐总是一个背景动作,一定要和另一件事一起做,才不会觉得时间在浪费。
但滂沱的演出,向其非却能认真地听,专注到几乎没有工夫眨眼。忘记是唱完第三首还是第四首,池衍握着麦叹了口气,眯眼向人堆看了一圈,视线就直直朝向其非这钉了过来。
向其非眼睛睁大,脑子疯狂转,心想难道是什么传中的幸运观众环节?
确定好位置,池衍便拎起立麦摆在自己更近的地方,目光仍朝着向其非没变过,像是下一秒就要讲话给他听一样。
台下有人顺着主唱的视线回头看,黑暗之中,是少年因毫无防备而涨红的脸。
池衍开口却:“谁要是看见阿闹,麻烦让她回来,下面几首演以前的歌,没她真的不行。”
乐迷口哨吹得震天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等身边的黑衣女孩儿在整齐的呼喊中起身,向其非这才反应过来,舞台不是站不满,是池衍给人留了位置。而滂沱任性出走的贝斯手,就坐在自己旁边,当了他两个时的知心姐姐,啤酒介绍人,以及迪厅百科全书。
贝斯手撇下她的新朋友回归乐队,留下几个空掉的啤酒瓶和一地劣质的假指甲,向其非看着她一片一片往下揭,其实根本就没怎么贴牢。
阿闹加入之后,池衍的吉他也换了一把,前后风格连向其非也能听出不同来。这些歌实在算不上他能理解的那种悦耳,它们阴郁、粗糙、愤怒又复杂,情绪却饱满强烈,铺天盖地而来。池衍声音低沉,又有点抽多了烟的沙哑,正传递某种17岁孩还不能理解的气质。
该怎么形容呢,像突如其来的暴雨,使世界瞬间变得潮湿、泥泞、甚至有些危险,但是迷人。
同样迷人的还有池衍本身。
他实在是长了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隔着人群和散不完的干冰,向其非独自托着下巴,看他像在看一团雾。等节奏快了,彩灯从池衍身上频繁扫过,骨骼因此变得明显,鼻梁和眉骨的影子顺应光束方向而改变轮廓,稍长的头发让汗浸湿,几束黏在下颌骨,试图散那里漂亮的线条。但凌乱也是好看的。
乐迷之中,冲着秦之默来的也不少。他那天状态不佳,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整张脸,键盘弹得心不在焉,结束后一秒钟没有多留,直接转身回了后台。台下哭嚎挽留,通通无济于事。池衍紧跟着离场,阿闹同观众挥手再见。向其非还没从演出结束的贤者时间里清醒,台上就只剩下鼓手慢吞吞地起身。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阿闹来找他去后台拿箱子,向其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雀跃。
“那我是不是还能要个签名?”他:“你们主唱也太帅了。”
“谁买专辑都能要签名,”阿闹,“但是池衍他们马上就撤,你少两句走快点儿吧。”
后台和向其非想象里也不太一样。是一个过于普通的休息室,收拾得还算整齐,一圈沙发围住一张矮的木头方桌,面儿上压了块儿同样大的玻璃,夹缝间码着各种贴纸合照,屋里到处是空的啤酒罐和满的烟灰缸。
向其非进门,池衍嘴里咬一颗刚点上的烟,已经收好自己的两把琴,一把背着,一把放在墙边的架子上,正握着秦之默的手腕算走。秦之默帽子拿掉,攥在手心里,急着离开。向其非近距离看清这两个人,堵在门口才开始觉得紧张,支支吾吾讲自己对乐队的喜爱,怎么也不到点儿上,听得秦之默有些不耐烦,推着池衍催他快走。
“急什么啊?就你有弟弟?”阿闹把自己扔进沙发,一只脚伸上茶几,踢开桌面上零碎烟头,“让姓池的给我弟签个名再走。”
什么弟弟?自己怎么就真多了个姐?向其非全然状况外。
秦之默甩手就想走人,池衍牵着他没松,回头看阿闹一眼,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
向其非夹在中间无比尴尬,而池衍的处境显然也不比自己好多少。他还在心里琢磨着点什么给大家都找个台阶下,是池衍先开了口。
“下次吧,今天来不及了,”他闭了闭眼,抬手揉两下眉心,再睁开就去找向其非对视,“你下次来直接找我,签几个都行,成吗?”
向其非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过交道的除了老师家长,就是一批始终保持同样生长速度的萝卜头,从没接触过什么歌手演员,更别是摇滚乐手。单是今天就和池衍对视上两回,一双眼睛直直看进另一双眼睛里,那个当下,短短的一秒钟,总觉得不管池衍要求什么,向其非都会立刻把头点得像只狗。
他冲准备转身的池衍,“那你可千万千万别忘了!”
从记忆里回神,有人撞过向其非的肩膀走下楼梯,坐在地上的也陆续站起,刚才挤不出货的主唱重新拿起话筒,这次站在台子下面,正到出口会有工作人员给大家安排退票。
向其非听着这半截话愣神儿,票根在手心捏出汗,又紧了紧肩膀上的背带,包里装了滂沱发过的一张专辑一张EP,还有一个摘抄本,上面认真誊写过卡夫卡那篇《室内滂沱》。
当时池衍的签几个都行,他也不客气,就把能带的全带来了。
等待这么久,没人对退票处理满意。乐迷难以安抚,向其非也被连带着推搡下楼,挤在人堆里。他把背包拽到身前,生怕里面的东西变形,心把票根塞好,不知所措地听耳边此起彼伏吆喝着“为什么啊?”“合着等了一个钟头就是为了被你们耍?”“总得给个法吧?”
向其非的脸快要挤着前面大哥的后脑勺,一呼一吸能闻见对方头皮渗出的汗和头油味儿,闷得他喘不过气,主动向两个身位外的瘦高个儿女生那凑了凑,空气稍稍清新,才算活了过来。
看来今天的演出是凉了。向其非有点遗憾地想,但很快又起精神,这次不行下次再来。反正他志愿填了北京的大学,只要乐队不解散,演出总是能看到的。
没容他的乐观主义作祟太久,前面的瘦高女生突然转身抱住同伴,哇哇开始大哭,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儿去。手机攥在手心里,用了很大的力,关节都屈起来,屏幕是黑暗人群中唯一的光源,带着使命,亮得扎眼。
身后又是一波推挤,向其非踉跄两步,被刚被自己嫌弃过的大哥条件反射捞了一把,再抬头,鼻尖几乎就要贴上那一块儿散发着刺眼白光的玻璃。
上面是一张点开的微信截图,来自某个滂沱乐迷讨论组,手机在他眼前停滞几秒,向其非只看清了最下面的两行。
“真的死了。”
“我刚和朋友确认过。”
Barrett
现在的livehouse几乎都不出实体票了 作为一个票根收集癖这是我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