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黛博拉
这酒吧开在鼓楼西大街附近弯弯绕绕的胡同堆里,挨着两家咖啡馆和一个剧院,包围在民用房之间,安静又不起眼。
向其非是被钱惠来硬拽着来的,实话这种地方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找到,出租都不往里开,下了车一路七拐八拐,走迷宫似的,很难让人不去思考附近的店铺到底如何生存。12月底,干冷,向其非已经喝了一轮,他酒量不怎么好,随便喝点就晕晕乎乎,风一刮脑袋生生跳疼。他冻得要死,手不愿意从口袋里掏出来,靠钱惠来开导航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才终于找到那个过分隐蔽的入口。巷子很窄,墙边停一辆结了蛛网的二八大杠,左右都是绵延的石围墙。一盏黄澄澄的灯箱杵在门外面,同时负责吸引几乎不存在的客人和还没冻死的飞虫。
向其非看着箱子数了一会儿,虫有三只,门口就他们两人。
“虫子赢了。”他得出结论。
钱惠来却问:“你到底喝了多少?”
“Deborah”几个字母镂空刻上灯箱的塑料外壳,向其非在出租车里还和钱惠来聊这名字到底是不是跟着《美国往事》里詹妮弗·康纳利起的。进了门是四处飘浮的二手烟,人比向想象中要多,但也比想像中朴素。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或者在吧台选要喝什么,还有几个戴着厚重镜片的聚在一起聊马拉美和魏尔伦。入眼除了烟雾与酒桶,是一条从天花板垂到地上的藤黄纱幔,把空间割成两块。外边摆满给客人坐的桌椅,后方架着投影,一根连接线悄然伸进幔子,里边有张枣红色的木台,差不多齐腰高,安置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枚玻璃烟灰缸。
而背景音乐否定了两个人先前的猜想,黛博拉,实际上出自正在声播放的《Disco 2000》。
立在吧台后的音响里,Jarvis Cocker正对他的Deborah唱,我,让我们在2000年见上一面吧。虽然比起歌词时间超出快17个春夏秋冬,但这实在是一首非常适合跨年夜的歌,约定和新世纪都在音乐里被假装期待着。
也不知道Jarvis和他的Deborah后来见到没有,向其非走神,希望是见到了吧。
前年大一刚入学没多久,向其非在吉他社师兄提起的唱片店里买到过这首单曲。一张,七寸的黑胶唱片,摆在挂着“老板推荐”的货架上。虽然向其非的琴只玩了个把月就荒废掉,烧火棍也送给第二年的新生,但这家店至今还是会去,此后他就几乎只依赖这一个货架听歌,上面不时更换的唱片总特别合口味,有闲钱就买,没闲钱就照着抄下来,对他而言比各类音乐软件的算法要靠谱得多。
屋子里暖气很足,透过二手烟还能隐隐闻到啤酒花的香气。向其非拽下毛线帽子,抓抓压得有点变形的头发,脱了棉衣和围巾挂在胳膊上,包又背回去。钱惠来点了啤酒,向其非要的是热柠檬红茶,又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靠着墙他就想合眼。当时听钱惠来提,他就对这个活动百思不得其解,也根本不想来。跨年夜常规备选项,放灯放烟花,市区都不让干,那也能去西天连着看几场电影看到天亮,再不济约朋友吃吃喝喝聊一宿,想不明白谁会专程绕八百圈来看人现场写诗。但钱惠来的需求大概率摆在向其非首位,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发。于是,向其非把回家的车票从今晚改到明早,又应邀和室友在KTV唱了一下午,掐着时间准时准点车绕到钱惠来学校门口接人。
对此,钱惠来表示:“你少交点朋友,就不至于这么忙了。”
向其非在车里哈欠,怀里抱着包,脑袋枕上玻璃补觉,顺便漫不经心回他:“你多交点朋友还不用强拉着我了呢。”
钱惠来没接话,玩儿起了手机,不置可否。
座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满,来晚的人就端着酒杯找各自找地方站着。灯火缓慢黯淡,投影嗡嗡开始工作,在对面的白墙上,是空白一片的word文档。
投影范围大,墙倒是略,画面落在拐角方柱上有曲折的美感。接着有两个人前后脚进了纱幔,一个在电脑前坐下,另一个拎着把箱琴,挨在墙边调弦。液晶屏莹莹发光,乐手就偏要坐在那一轮光线之外。向其非稍稍起精神,多看了几眼,隔着层层障碍和一颗不大清醒的头脑,也只能看清模糊的一个轮廓。
但心脏不知为何猛烈跳动起来。
文字逐个敲在墙上,黑色的字,一枚一枚蝌蚪一样,有时拼凑某些宏大的主题,人生或是宇宙,有时又很,很琐碎,讲秋天烂在叶子堆里发臭的银杏果,讲宿醉醒来洗脸时挤出的肥皂泡。钱惠来看得认真,墙上的图像把他映得亮堂堂。向其非却注意力涣散,总侧过头往幔子里面望。他无心看那些文绉绉的诗句,精力全拿来听伴奏。在社团混了两年,乐器虽然没学会,但歌没少听,还是能听出一些门道,比如现在正演奏的这把琴,六弦降了调,音色变得更厚重,拨起来会品,不和谐的声响在独奏里恰到好处地变成某种击感,滂沱早期前奏里的惯用伎俩。
诗人前后轮换过三四个,乐手只有一人,始终没变。调子主动契合诗的氛围,速度不快,但细节很多,每个装饰音都漂亮。也不是一直在弹,等到了整点,店里的古钟会敲响,音乐就停下,让人把钟声听完,乐手也会点起烟休息一会儿。一粒火星随着呼吸起伏,向其非抿几口饮料,趁机盯得更紧,想那粒的橘色能再亮一点,好让他看清是不是自己希望的人。
这时酒吧便出奇安静,能听见敲着的键盘,投影仪的震动,燃烧的烟卷,和杯子里不断爆裂的啤酒泡。
会是池衍吗?
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盲买票去看演出的时候,或者音乐节碰上没听过的新乐队,时不时就会觉得有吉他手像池衍,仔细看又完全不一样。事后向其非坐在地板或者草皮上懊恼,心想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轻易就和池衍一样?
他跟钱惠来发短信,钱惠来,要不是网上能搜着,我都怀疑这乐队是你意·淫出来的。一开始还因为这个吵过架,次数多了就也自我怀疑起来。
向其非拍拍脸,把一颗躁动的心脏往下压一压,强迫自己转头继续看墙上的那些银杏和人生,看了两句又禁不住想,在这样的环境里,藏匿一位消失的摇滚乐手的可能性是多少?
有迟到的人推门进来,同时放进一阵冷风。向其非了个哆嗦,就听见鞋跟笃笃敲着地板,一点儿也不客气地问吧台要碟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嚼。有人皱眉往噪音源的方向看,拄着脑袋的皮衣女孩忙把手里的一把花生扔回去,拍拍手比了抱歉,场地重新安静下来。
向其非也跟着看,一眼过去便醒了酒。
噪音源本人的头发剪短了,人也比前两年瘦一些,但向其非觉得自己没看错。
可阿闹来这儿干什么?他想不明白一个开朗任性的贝斯手如何对酸溜溜的文艺活动产生兴趣。
除非她来等人。
疑惑就此通。向其非两只手捂在嘴巴上偷偷开心,防止自己笑出声,或是直接搂过钱惠来的脑袋亲上一口。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里,藏匿一位消失的摇滚乐手的可能性是多少?
也许接近百分之百。
活动持续了三个时左右。
钟声敲满十二下,彻底破此前的平静。最后一句诗同时敲下句号,钱惠来看得要热泪盈眶,向其非愣是一个字儿也没留在脑子里。先前关掉的灯逐个开,陌生的朋友们像从梦里惊醒,在明亮的新世界重逢,相互道着新年快乐。向其非谁也没理,第一时间冲进帘子后面,乐手已经不见踪影。再往吧台看过去,阿闹也没了。
钱惠来穿好衣服,准备叫车。向其非耷拉着脑袋慢慢套上棉袄,又用指肚碾了碾太阳穴,沮丧道:“我到底喝了多少?”
“什么?”钱惠来专心输入目的地。
“都喝出幻觉来了,”向其非对着窗户整整帽子:“我刚才看见了滂沱的贝斯手。”
钱惠来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没当回事儿,“你晚上去哪?”
向其非了个哈欠:“去车站附近开个房,我早上六点半的车票。”
钱惠来叫完车,又不放心:“我回学校,咱俩不顺路了,你自己车能行吗?不然就一块儿走,先送你。”
向其非把围巾在脖子上绕两圈,塞得严丝合缝,正要点头答应,就看见调酒师从吧台的胡桃木桌面上收起半碟没吃完的花生米,准备往垃圾桶里倒。
Barrett
酒吧是我编的 但是这种活动是真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