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醒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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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开胡同口的路灯底下,池衍得两个“千万”加了重音,语气倒像是在笑话他。但无所谓,他没忘就行。可等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跟向其非索要纸笔的那一刻,向其非开始觉得自己脑子在冒泡。

    只计划回家两天,估计还会花掉一半时间跟爸妈煞有介事地去下个馆子,再搞个型出游,带上家里养的两只大傻狗,找个野海滩撒撒欢儿。剩下的一天有个还没定下来的同学聚会,总之绝不会花在学习上,所以他的身上现在连跟铅芯儿都没有。他的宝贝CD,还有他的摘抄本,也都放在宿舍的书架,单独占着一格。

    与此同时向其非的胃里开始冒泡,像装了壶开水,不停翻滚,后知后觉地要烧起来。

    酒精,柠檬,薄荷,一肚子水,还有下午在一食堂吃的馅饼,这会儿全混在一起晃荡,闷在肚子里面发酵。他抱着路灯好让自己别往下蹲,抬起头,忍着呕吐感,又后悔没把要签的东西随身带着,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我包里只有衣服.....想签的碟和本子现在也放在学校,但是我那天全都带齐了!就我高考完......六月底,你们取消演出那次......”

    话尾没落地,向其非便感到糟糕。

    那天大概是个禁忌。

    秦之默自杀的日子,演出也因此取消掉了。显然没有哪个当事人会愿意回忆起这件事。

    “......或者找个全家,跟店员借下笔,签在衣服上也行。”他低头抱紧路灯,食指抠上面没撕干净的广告,努力把话题又扯回签名本身。

    阿闹不笑了,了个哈欠,“我记得前面就有。”

    之后倒比想象中顺利,谁也没再展开那天的事。他们从店员那借了笔,阿闹先在向其非递来的白卫衣上随手画了个大大的“N”,池衍接过衣服在桌上铺开,用黑水笔写自己的名字上去。他的字意料之中的潦草,但比起阿闹的签名还是像样得多。衣服加了绒,笔又太细,在上面写起来断断续续连不成道,向其非数着,他勾“池”字那个竖弯钩的时候总共绊了三次。

    他的胃还在翻腾,手里捏着竹签,用饭盒盖垫着戳一团魔芋,也不往嘴里送。阿闹问他怎么不吃啊?向其非就站起来我想去买瓶水。

    他从冰柜里抽了一瓶农夫山泉,去收银台结账,过了两点,店员昏昏欲睡,握着扫描枪半天对不准价格。

    阿闹的脾气来得快消得也快,她刚才买了一大碗关东煮,坐在凳子上要给向其非分,俩人聊聊乐队的歌,无外乎喜欢哪首讨厌哪首,这个结论趋同,好像其他事情就都能过去。所以向其非也就顺着她。但池衍没再过话,路上又背着风点了一支烟,抽得很慢,像在想事情。向其非曾经听很多人传过,滂沱的主唱和键盘似乎是一对儿,这种话他总听一半信一半,但也足以证明这两人的关系特殊,最起码是非常非常好的朋友。

    “两块,”店员终于扫上价钱,“算在一块儿吗?”

    向其非回神,池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收银台上多了一包中南海和一盒醒酒糖。

    “算一块儿,我付。”池衍,夹着一张二十和一张十块的递过去,找回一把硬币,他如数倒进钱包,转身只拿了烟走,水和糖都留在原处。

    是忘拿了吗?还是要送给我?不管,反正现在在我手里,那就是我的了。向其非又高兴起来,拆开糖盒,剥了一块儿往嘴里塞,不太甜,有点药草味儿,也不是很好吃,但胃里的开水终于不滚了。池衍才是灵药。

    吃饱喝足,阿闹已经趴在便利店巨大的玻璃橱窗边睡着了。池衍叫醒她,又把签好名的衣服扔给向其非。阿闹揉眼睛,推着玻璃门的时候看了眼时间,对池衍,都这么晚了,我们要不然送送他吧。

    于是现在,向其非坐在后座,旁边放着池衍的琴包,舌尖在口腔里来回滚着一块儿带草药味的糖。他抓着池衍签过名的卫衣,不敢往包里塞,怕上面脆弱的字迹给磨掉了,就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膝盖上。车是阿闹的,黄色科迈罗,扎眼,大黄蜂那样的,但车主自己却歪在副驾驶,枕着车窗睡得天昏地暗,车夫交给池衍当。

    有人在睡觉,车里音乐放得很声。向其非气儿也不敢多喘,全身心感受当下,告诫自己别总破坏气氛。毕竟偶像给自己做司机,这种待遇可不是天天都有。

    尤其是在自己多嘴提了不该提的日子之后。

    一颗糖在嘴里快化完了,向其非看着手机导航,脑子里早过掉了无数话题。他一学新闻的,面对池衍,上过的采访课就全忘干净,不知道该什么好。眼看一公里又一公里,车子正飞速向北京站靠近,一会儿就只剩下三个路口。他叹气,暗自吐槽为什么晚上不堵车?就应该再多建些livehouse。

    下个路口千万得是红灯啊,向其非正想。车就真的在红灯前停了下来。

    “你不用开这么快,”他开始得意忘形,又塞了块儿糖进嘴里继续滚着:“安全第一。”

    池衍没往下接,倒是换了别的话题,映在后视镜里的眉毛也微微蹙起来:“......你之前有个本子想给我签。”

    “嗯嗯嗯!”向其非忙把脑袋点得像捣蒜。

    “为什么还有本子,”池衍道,抬了眼从后视镜里和他对视:“衣服和CD不够吗?”

    哪怕隔着镜子,突如其来的视线也让向其非兴奋,也为池衍能捕捉并在意这种细节而惊奇。

    “是我的摘抄本,”他眼睛亮晶晶,提起这个有源源不断的话能讲。怕吵醒阿闹,向其非就往前趴,手扒着驾驶位的椅背,几乎凑在池衍耳边,压着声音,神神秘秘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我在上面抄过一篇。”

    信号灯由红变绿,池衍踩油门,车速却缓了一些,“一整篇?”

    “很短的一篇,”后视镜照不到他了,向其非就明目张胆盯着人三分之一的侧脸看,手机里导航的箭头正平稳前进。他看到池衍的右耳朵后面,靠下一点的位置,一颗的痣潜伏着,不知道有没有被别人发现过。

    “是讲下雨的故事,外面下大雨,但是屋子里面却在积水,停不下来,也挡不住,就很像......我第一次看你们演出,外面也下了好大的雨,但总觉得屋子里才是要淹了......很神奇,又搞不清楚为什么。”他继续。

    黄色的雪佛兰在下一个路口停住,前面闪着绿灯,整条空旷的路上只有寥寥几辆车。

    “你学校远吗?”池衍问。

    向其非不明所以,老实回答,“有点吧,要过东五环了。”

    池衍又看了下时间:“你是几点的车?”

    “六点半。”向其非一脸不敢相信,眼看着池衍的方向盘要到底,“要现在去?”

    池衍只“来得及”,重新踩了油门,准备调头便往东边开。

    来得及吗?向其非老实坐回去,被大拐弯儿死死压在车座上。他自己向来是要把时间留足的类型,上课会早到,看演出会早到,看电影也会早到,更别是赶火车或者赶飞机。但池衍来得及,向其非便觉得来得及。或者来不及也无所谓。

    阿闹脑袋磕上玻璃,迷迷糊糊睁开眼:“这是要去哪儿?”

    “去东边。”池衍回。

    “去东边干什么?”她完哈欠又歪回去。

    池衍恢复了原本的速度,车窗没开,向其非也能感受到整个世界都在朝身后疯狂地疾驰而过,风变得可视,夜晚没有尽头。

    “因为突然想去。”池衍这么,不想过多解释的样子,语气也是淡漠的。

    队友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留下一句把我送到家再叫醒我,就又昏睡过去。

    车里很暖和,向其非的手心出了汗,糖盒也捏扁了,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就这样发展了,也看不出池衍在想什么,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期待。

    大黄蜂大概飞了四十分钟,一路畅行无阻,红灯都很少见,向其非指挥池衍把车停在了西门口,自己跑回宿舍楼。室友都没在,他摸黑着手电,拿自己的东西,心脏却突突敲起来,每次都要敲在喉咙口。他顺利找到摘抄本和CD,抱在怀里,走之前还从别人的笔筒里顺了根正红色的记号笔。

    拿了东西往回跑,向其非一路都觉得自己在做梦,自今天踏进胡同里的酒吧,一切都太离奇也太不可思议。等远远看见池衍坐在雪佛兰的车前盖儿上抽烟,这种不真实感就更重了。他呆了两秒,又咧着嘴傻笑起来,自己也爬上去,大胆地坐在偶像身边,把自己的宝贝全塞进他手里。

    池衍看着他毛茸茸的头发:“时间够,也不用跑这么急。”

    向其非这才发下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屁股还没坐热,立刻跳下来,跑到倒车镜哪儿,两只手都拿来压那些因干燥而起了静电的头发。

    “是被风吹的,平时不会这样炸起来!”向其非急忙解释。他的头发细软,又天然带一点点卷,到了秋冬天,雨下得少,风一刮就容易乱糟糟的。

    池衍弯腰就着车灯,把白色封皮的本子翻开,向其非才发觉出害臊,他扒拉完头发又坐回去,手伸进兜里掏出那根红笔反复开合笔帽。

    咔哒。咔哒。像在计时。

    的篇幅不长,抄下来也就一页多一点,读完很快。池衍翻页过去,向其非的心也跟着一紧,两张红的票根用几条透明胶贴在右边,上面的信息磨掉七七八八。当时第二场没看上,向其非不想退票,还是拿回去和第一张贴在了一块儿。

    好在池衍没太在意,合上本子,从向其非手里拿过笔,分别在两张CD上签了名,这次显然顺畅得多,竖弯钩也画得更潇洒。卫衣一会儿就能安心塞回书包了,向其非想。

    他等着池衍在摘抄本也签上一个,对方却合了笔,最后一声咔哒。计时结束。

    他的偶像对他:“这个送给我成么?”

    “啊?”向其非纳闷儿:“你要它干什么啊?”

    “因为喜欢。”池衍看着向其非,似乎有点认真,又像在逗孩儿,“我用你吃了两块儿的那盒糖换。”

    这境况让人有点扛不住,向其非又要捂脸,险些当场暴毙,心想,我看你是想我拿命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