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脏
秦皇岛到北京南,高铁两个时出头。票来不及提前买,硬座早没了,勉强弄到一张时段凑合的站票,向其非以往没一路站回北京过,想高铁怎么也得比普快松散。然而低估社畜返京潮,仍是被挤在过道里,顽强独守一角,坐箱子上,想去趟厕所要翻山越岭,堪比红军长征。
但心是雀跃的,两个时出头,一百二十五分钟,七千五百秒。池衍来接他,这些数字就有了意义。路上想和他聊天, 信号也是断断续续,发出去一条,失败,复制了重发,又失败,最后自暴自弃,怒敲一串“破手机气死我了!!!!”,送达的圈儿转了几秒,发送成功。不是微信,没法撤回,但对面没动静,上一条还停留在十点多,取完票拍下来发给他,附加向其非常走的出站口,一样没回。倒是勉强在朋友圈刷着他爹的动态,喜气洋洋呲着一口好牙,背后大片花田,配文,天儿好,趁拖油瓶子不在,跟孩儿他妈一块儿上花棚里转转。
向其非不忿,拖油瓶就拖油瓶吧,反正筝喜欢我,照这个进度,我看我男神也快了,人一会儿还专程来接呢。
家里种花这事儿,向上倒,往大了吹也算个家族企业。向其非姥爷曾是普通花农,勤恳一辈子,一滴汗换一口饭。等他爹妈结了婚,就不种不养了,改做批发商,别处进货,加价一成,再供给门店,钱也有得赚,但一直不大成规模。13年运气好,赶上趟了,电商潮,他妈就想试试,一狠心,用房产抵押贷款在昌黎县包了两百亩地。他姥爷懂行,亲力亲为选第一批花种,又招工人,渐渐就养起来,又摸索着开网店,自产自销。只苦了一年,形势就收不住了。鲜切花产业发展迅速,摇身一变成了当下极有潜力的快消品,现在成本变低,单价变高,加上物流逐年发达,生意越做越大,举家盆满钵满。贷款还完,还余钱在海港置了新房。
可偏偏向其非,从就是个花粉过敏的。他三岁那年,有次仓库出问题,一批货没地儿放,在家屯过一阵,整得他脸上胳膊上长了一个礼拜的荨麻疹,高烧不断。吓得此后二老在家,别做生意,谈生意都很少,家里唯一的绿植是两盆发财树。生意也不指望向其非接手,任他愿对什么感兴趣,就对什么感兴趣。结果选择太多,反起了倒忙。高二听钱惠来叨逼一年将来要做大文豪,那会儿听着光觉得帅,有梦想真他妈了不起,糊里糊涂受到怂恿弃理从文,结果丫在亲妈淫威之下去读法律,向其非头懵,最后卡着分报了新闻。
这学期结束,混到大四,马上该考虑实习,他现在也没个方向,适合做什么,或者想做什么。真要问,就想跟池衍和秦筝窝沙发上看齐木南雄,看到天荒地老,看到海枯石裂。
也不行,俩人里面还得有个能赚钱的主,他也不想总花家里的。池衍看起来常年大门不出,手机都买不起,车子破,房子没有,指望不上,那还是他努力点赚钱,力保池衍全心搞创作,有朝一日成为中国的Staley。又不行,Staley死太早了,还是中国的麦卡特尼吧,婚姻生活也相对稳定。
想啥呢,想啥呢,向其非拍脸,八字没撇,还开始脑补婚姻生活,太不冷静了,不可取。
也不知阿闹介绍客户是真是假,何时落实。昨天赚的两千,让向其非提到了一张不常用的卡里,凭本事挣的,花起来总要谨慎些。那天临走揩油,自己嘴巴干得起皮。明天逛商场顺带看看家电,起码先买两台加湿器,秦筝屋里一台,池衍屋里一台。
那边火车开始减速,信号也趋于稳定。向其非提起箱子往门口挤,挨着玻璃往外看,北京外围的天竟然蓝着,云很低,地上还有没晒干的水洼,兴是趁他不在那几天偷偷下过雨。他把手机镜头贴在玻璃上拍,车子前进,景像模糊了,天上的蓝和白揉在一起,像画儿。他发朋友圈,写,回来就放晴,我可能是太阳神转世。
他爸点赞,评论道,回?回哪儿?你回家叫回来,上北京,那叫往出去。
向其非糊弄,行行行,往出去往出去。
车将将停稳开门,向其非就拽着箱子往下跑,轮儿在地上撵,什么石子儿也绊不住他。第一个跑到出站口,远远见池衍在外面站着,咬根没点的烟,头发垂下来遮三分一的脸,闭眼靠在立柱上。
向其非恨不能把闸机过成跨栏,也就二十米的距离,还是想他,只几天不见就想,比以前几年没见的时候想,比刚刚在车上那会儿还想。非要,是有点真实的期待。但也忐忑,一会儿他见了我会什么?我又该什么?嗨,算,我在池衍心里的脸皮厚度,出什么都不过分。
出了闸机往外冲,像颗加农炮,要往池衍身上撞,撞出火花,撞出爆炸。池衍在向其非离他四五米的时候,恰时缓慢抬起眼,摘掉嘴里的烟,伸出手臂接他,由他撞进怀里。
也太像一个拥抱了。向其非想,刹不住车,扽着池衍往前半步,抓对方的手臂,隔好几层衣服,能感受到为了弹好琴练出的臂肌肉。我好想你啊,下一句就这个,我好想你。
池衍扶他站稳,抢先开了口,等待已久,但似乎也不想显得过于急切——
“我的东西......”
向其非熄了火,没炸,是个哑炮。抬头,才注意到池衍眼睛下面的乌青。
“你几天没睡了?”他问。
“断断续续睡过。”池衍答得模糊。
“骗人。”
对方眉毛稍稍蹙着,“东西你带了吗?”
那铁块就在他的背包夹层里放着,找出来花不过三十秒,向其非站着没动,嫉妒,也委屈。“没带。”他,提起箱子要往外走。
池衍握着他的胳膊不松,拉他回来,“你答应了会带的。”
妈的,期待了一路,池衍来接他就为了要个破火机,那火机不在身边真就烟也不点,觉也不睡了。“没带,没带,我了没带,”向其非气到眼眶泛红,口气把不住要发泄,池衍不想听什么就偏什么:“我半路反悔顺着窗户扔出去了!可能扔到天津、扔到唐山、扔到廊坊!你再也别想找到了!”
池衍要生气了,向其非想,那就让他生气吧,互相伤害,还能落个相爱想杀。
而池衍反应过分平静,还是那副疲惫的表情,他把车钥匙往向其非手里递,“没事,”他,“北门出去,车停在幸福四巷那个路口,筝在车里等你,先带他回去,麻烦你了。”
他要去干什么?哪怕池衍没明,他也看明白了。妈的,他要顺着铁路回去。向其非突然有点绝望,少全程三百公里,池衍疯了吗,真算顺着铁路找回去,为了秦之默的那个火机?他蹲在地上,没接钥匙,慢吞吞取下包,从夹层里把火机翻出来,防止上面的画儿被剐蹭掉,他还在外面包了一层塑料薄膜。
高铁窗户不开啊。池衍甚至连这个也不考虑。
再抬头,向其非红着眼,抄起铁疙瘩朝池衍砸过去,砸得很准,先正中左胸口,然后摔回自己身前,或许是天意。他看着池衍肉眼可辨地松了气,在自己面前弯下腰,几乎带着虔诚,从地上把东西捡起来。
像捡回一颗失而复得的心脏。
向其非觉得头晕。他怎么能天真的认为秦之默是个石子儿呢?从来都不,他甚至也不是一枚铁块儿。
秦之默是一座山。
可无论如何,池衍今天这个状态,来的路上没出事都是万幸,向其非怎么也不会放心让他开车。池衍在坐上副驾驶的那一刻就睡着了,向其非认命,帮他系安全带,他手里的火机没攥紧,滑到车座缝隙里。不是宝贝得很么,怎么也抓不牢?向其非要气笑,帮他捡起来放回口袋。秦筝在后座看漫画,抬起头来问:“你们两个吵架了吗?”
向其非叹气,“不上吧。”
“我们俩今天也吵架了。”
向其非乐了,“你俩都不话,还能吵架?”
“他让我把钱还给你,我不想还,”后视镜里的秦筝低着头,“我想给自己买个礼物,当做你送给我的。”
“不用还给我,”向其非,“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也可以送给你。”
向其非背包放在后座,秦筝把叠了两折的一千块掏出来,放回向其非包里。“还是应该还给你。”秦筝声,“他你不是我哥哥,你是客人,不能随便拿客人这么多钱。”
送两个人回去,池衍下了车就径直把自己锁进屋里补觉。向其非就算走了,秦筝心翼翼问他,明天还会带我去买新衣服吗?
向其非心累得慌,只,明天的事明天再吧。
“不是姐浇你冷水,”阿闹字得飞快,似乎对向其非的境遇早有准备,“你要是那个算,根本没戏。池衍谁啊,圈儿里出名的痴情种,认了哪个人,那就是一辈子的,想破可太难了。别不信,当年也是果儿排队要上他的床,什么招儿都用尽了,最后一个也没成。他认识秦之默之前,连他妈恋爱都没谈过。劝你就趁早掐了苗头,少点痛苦,你这个年纪,长得不赖,性格也好,要什么样的没有?”
向其非坐在地铁上垂头丧气,盯着对话框看半天,回上个“噢”。
“而且实话,”阿闹继续,“我看池衍也没啥好的。”
“他挺好的。”向其非条件反射就想反驳,除了有个去世的前男友,哪儿都挺好的,就连他前男友的弟弟都挺好的。最后觉得没劲,又悻悻删除,手机收回兜里,看地铁上的人步履匆匆,来来回回,换了一拨又一拨。
可活着不就是这样吗?你自己守着一趟地铁,就是会有人在不同的站下车,换批新的上来,重新认识,或者不用认识,然后送他们从别处离开。到终点,可能才发现会有那么几个人还在。他早早就知道,从秦之默的阴影下出来,对池衍来有可能很难,但总不能因为一个人提早下车,就再也不让车往前开了吧?也或许,在池衍看来,是他以为能一起到终点的人提前下了车。可万一下一站遇到别人了呢,真正能陪他到终点的。当然,向其非还没想那么远,他也就是死乞白赖扒着车门在往池衍的地铁里挤罢了。
Barrett
池衍此时还没意识到,这几天里向和火机是同时不在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