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黎小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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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闹凭空消失,一切联系方式皆成摆设,电话去文身店,店员答:“今儿还没见过闹姐呢,不过她最近一直忙,本身也不常来。”

    两人赶去街道派出所,路上祈祷阿闹最好是在和梁聪火热,而不是蹲在哪个局子里同样等人去领。池衍沿路沉默,一度像半年之前,似从昨夜的狂欢梦里醒来,朋友被拘,乐器再次损耗,押金多半要赔,偶像去世也是当头一棒。醒醒,朋克并非零成本,天亮才要开始一件一件处理琐碎。

    池衍趁堵车空档到路边烟酒铺买了一包中/南/海,倒一根在手里来回捻:“我觉得是自杀。”

    “谁?”向其非问,不到一秒便反应过来。

    “52岁,其实他们那一批里长寿了。”

    向其非:“99才算长寿。”

    池衍才笑:“那有点难。”

    “我行就行,你不算。”向其非凶他,看池衍闭嘴,又主动把自己的手往池衍手心里塞。

    三进宫,快能总结出一套经验。好在昨晚情节不严重,要是不跑,没准训两句能就地遣散。之后交钱领人,都还算顺畅。不太顺畅的是黎久在昨晚的扭中又伤了腰背,几乎不能动,要人搀才能走,原地站着也钻心的疼。

    池衍问:“阿闹呢,怎么就你被逮?”

    黎久站路边哆嗦:“她一早就跑了,梁聪带她骑电摩,比谁窜得都快。”

    商量先送人先去医院检查。此前,向其非听黎久讲话,多四平八稳,常常调儿都不变,顺从居多,这会儿居然高出八度,能边拨号边骂脏:“去你妈的医院,黎芭还一个人在家。”

    电话给阿姨,得知对方还没走,先道谢,接着道歉,晚了,人家开口便要辞职,嗓门儿大到刺穿听筒,向其非窝前排也能听个大概。

    “这活儿真干不下去,我年纪也不轻了,您整天没个准点儿,今儿加班的钱不跟您算了就,求您去找个能折腾的吧,成吗?”

    瞥后视镜,见黎久低头,嘴抿成一条缝,池衍轻拍他背。黎久呼气,对话筒道:“那这段时间辛苦了。”

    车厢内空调,意思意思,温度只保证不落汗,且没开窗,极闷,黎久闭眼,像算憩一会儿,片刻后开口,视线移向窗外:“这已经换第七个了。”

    又补充,声音略犹豫,是鼓足勇气在:“……不定是该我换个活儿。”

    曾在某次聚餐上,向其非微醺后也大胆问过,你不本地人么,咋不把娃交给你妈带?现在这样也太累了吧。直接被阿闹掐了大腿,勒令禁声。日后得知,黎久大学是亲哥供着读完,人家一早规规矩矩娶妻生子,长孙是全家的宝,理所当然老一辈爱着宠着。而他抱黎芭回去,总特别尴尬,皱巴巴一孩儿,还是药罐子。没敢和家里提过来路,骗着是没人要的,被骂过几年怎么这么爱管闲事儿,待黎芭皱着的五官缓慢舒展,便都心知肚明,日后也就不再多提。

    但黎久自己,其实没别的,我妈也没多问过,偶尔还来帮我几天,主要是我太自私。

    跟你什么关系?向其非不明白。池衍,是人都会想被等待,被依赖,被爱着。

    追问,黎芭才几岁,就要懂这些?

    池衍揉他手腕,眼中有云有雾,吹散了便是片温柔的海,他,她不用懂,你也不用懂。

    同池衍在出租车里争执一番,黎久向来和谁吵架也吵不过,只能随他意先去医院。池衍去排队挂号,黎久又给向其非掏钥匙:“你还是替我先回去一趟。”

    向其非慢吞吞接过,不放心:“阿姨已经多等一天了,也不差这一下午。”

    黎久揉脊梁骨:“也不好让人一直等。”

    虽认识的乐手不多,但在向其非眼里,黎久或是性格最软的一个。也许戴了滤镜,池衍的敏感、体贴和偶尔顺从被归为温柔,黎久便只能归到怂这边去。鼓手常见的那些困境,不受重视、被低估、想要更显眼,在他身上没有这些,只兢兢业业敲节奏。以至理所当然的,滂沱当年由他负责管钱。厚刘海厚眼镜,天生一张不会贪污的脸。

    又听阿闹讲过,比起敲组鼓黎久更牛逼的其实是捯饬鼓机,很多鼓手不爱玩这个,常在贝斯手里出大佬。但他不是,早在一零年还被叫过丰台鼓机之神。最后丫终于反应回来,才收手,意识到不能让机器抢了饭碗。

    黎久家挨着南站,回迁房,二居室,朝向不太好,但住一大一两人足够宽敞。跨进门,向其非感叹,瘦死的土著还是他妈的比北漂大,这么算,黎久家怎么着两套房底,他穷只体现在流动资金短缺,人手里横竖有不动产。整个滂沱只有池衍一人是实实的没钱。

    区建起不过十年,步道两侧栽了梨花,现在白瓣满地。向其非连两个喷嚏,跑几步钻进门洞,上到顶,进屋是一股中药味。阿姨还没走,先不咸不淡数落他两句,又带他去看孩,交代好几点喂她吃药,拧眉抱怨“我今天还有一家儿要管呢全耗你们这了”,但总体尽职。

    黎芭晚上很难睡好,白天也常常犯困。此刻又伏在床里睡了,那张婴儿床对她来已经略有些、她发丝细软,泛棕,或是继承妈妈,不像黎久那么又黑又厚,扎起两个蔫儿吧的揪,咂嘴时还要含拇指。向其非在儿童房饶一圈,乳白的木床木桌,像她爹一般普通。屋顶垂下几只缠在一起的布熊,肚子上印过口水渍,发淡淡污黄,床柱摸上去凹凸,细看是乳牙在上面啃出印儿来。

    他趴在床边,声道:“你没他也睡得挺安心,我看还是你爸更依赖你一些。”

    盯着她看,倒是盯出怜爱与柔情,又惆怅,这些能轻易给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女孩儿,但要给秦筝,就总难了点,又复杂了点。

    探食指从床缝里插进去戳她脸蛋,黎芭皱眉扁嘴,向其非忙抽回手,暗暗祈祷算了算了你睡吧最好你爸回来之前别醒。女孩儿只是翻了个身。

    同组的人在微信群里狂轰滥炸催片催素材,今晚难返校,向其非只得求助钱惠来:“大哥,能不能潜我宿舍把电脑拎出来?送这儿。”跟一串地址,“我在池衍朋友家帮忙带孩儿。”

    钱惠来意料之外的积极,还顺便带旺仔大礼包和唐诗三百首,进门嚷嚷:“我来当预备后爹。”看见向其非沾了池衍鼻血的T恤下摆,拽着向其非看前看后,得出结论:”你揍人啦?”

    向其非踹他膝盖窝:“你点儿声行不行?”指血迹,“池衍的鼻血。”

    “你跟着他整天到底都干些什么,”钱惠来鄙夷:“这儿怎么就你?”

    “就我,没别人,你还想有谁?”

    钱惠来挠头:“上次那个姐姐呢,我以为你对象掰不出第三个朋友。”

    “车里那天仨人,还有个男的。”向其非拿毛毯糊他脸:“你凭什么他?除了我你连第二个朋友都没有。”

    钱惠来登时没了兴趣:“还想那姐姐是单亲妈妈,更酷了,我没跟熟女谈过恋爱。还,我妈现在冷静期,硬要显她比我爸过得好,撒钱给自己买辆奥迪。”

    “花给自己总比花给你强。”

    钱惠来挑眉:“那能亏了我?兄弟最近阔着呢,明天就去给闹姐买包,她喜欢什么包?”

    向其非开电脑:“反正不喜欢怂包。你真没戏,她快跟一唱黑嗓的好了。”

    钱惠来咋舌:“我当时不也一样劝你?”

    仅这会儿的空档,黎芭已然揉着眼睛清醒,看客厅站俩陌生面孔,缩在床角梨花带雨。向其非抱她出来哄,黎芭推人人都没什么劲儿,只会喊“爸爸”,也不标准,没声调,单音节发ba,模样有点儿傻。

    钱惠来撕一包雪饼逗她:“你亲爹知不知道你跟谁都叫爸?”

    向其非又闷他一脚,而后手机跳提醒,去给黎芭热汤药,回来时姑娘已经止住抽泣,一字一顿跟钱惠来读“不及汪伦送我情”,进度又实在缓慢,钱惠来重复多遍,她也只能记得前两音节,还总念成“吧叽”。

    黎久完针,又遵医嘱买一副护腰,便着急要回家。路上堵吐血,腰疼,平均三分钟换个姿势,抹了汗还要联系家政中介,聊天记录停步于对方官腔式客气,先生,我们这边有经验的阿姨都快给您介绍得差不多了,您的情况还是建议还是请个全职,最好是可以在家里住的。

    没回,去翻余额,剩三位数,上周的两次商演都还没结,而黎芭每月的汤药包都要花掉三千六。去问公司,得到答复,操,他们也还没给我们结钱呢。和阿闹的演出又都只能算玩儿,不赔都是好的,一般阿闹自掏腰包给他,也不愿多要,常一千块表个心意,付追忆青春的费。

    池衍问:“缺钱?”

    黎久“嗯”一声,他不常和人谈这些,如生活中的潦倒、困顿、伤病,又他妈不是运动员,劳损两块腰肌不至于折整个职业生涯进去,况且他这职业生涯也没什么好珍视的。

    但有时候,像此刻被逼至墙角,或是每个黎芭喘不上气而惊醒哭嚎的夜晚,会情难自禁怨恨起罗佳不负责,芭出生她甚至都不愿看一眼或抱一下。也顺带怨恨池衍:他当时为什么要介绍罗佳给我?也自问过,他到底哪里迷人?怎么至今还能遇上愿意无条件爱他的,平白让我们普通人对爱情充满期待。

    等黎芭不哭了,含着拇指睡着,看她月光下的脸,那些怨啊恨啊,又都悄然散了,从桌上的镜子里看见自己,似乎都顺眼许多,少了木讷,也多了些灵性,又想谢人生无常,池衍自己过得也够惨。

    喊停出租,池衍下车一趟,再回来拿一现取的红钞,“取了三千四,下季度攒的房租,就剩这些,听阿闹芭的药费一个月也是三千多,多多少记不太清楚了。”

    黎久摇头拒绝。

    池衍:“算我欠你。”

    “你不欠我,”黎久垂睫:“……没人欠我。”

    以前偶尔和阿闹聊,池衍有时候觉得好像和久永远也玩不太熟。阿闹会翻白眼,胡扯,黎久最好熟了谁不他脾气好?

    而后她会接上一声过于漫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