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十一世纪青年
琴行在12年底搬迁,挪几步,换了更大的店面,门头坚持没改,谁也不知在这儿究竟能望什么江。池衍多年未和主理有过联系,再见面,对方已发腮涨肚,堪堪挤进军绿色polo衫,下摆卷到胃,标准北京比基尼。店里横挂世界地图,看钉在上面的照片,粗略可算环游过全球。或是在风沙飞扬的城市中长大,对水有别样执着,进过图卢姆水下洞穴,追过杰克风暴,也曾在巴拉望玩自由潜,水下曲棍球。现今是热忱褪去,爱窝院儿里喝茶晒太阳盘核桃,性格倒是同过去无二,叙一轮旧,东西就都爽快借了,派店里工的孩送佛到西,临走还落句客套,对池衍,“你看起来比过去稳重不少。”是迟来的节哀,也是奢侈的共情。
池衍感激,也坚持要公事公办,近期只出不入,仅剩的钱全垫付押金,回归乐队的第一天便重返赤贫。
阿闹连环催,车开太急,塞满设备的suv成功追尾,撞上一辆马自达,日本车皮薄,不耐碰,凹进一大块儿。
一旦开了倒霉的头,总接二连三。甚能质疑是否谁在暗中要你信命,逼你皈依,天在看呢,别挣扎了,躺平任操吧。
向其非懊恼:“我今天在寺里太敷衍。”
池衍捏他脸,把耷拉的嘴角向上拎:“你还敷衍?”
“比你好一点点。”
池衍松手:“我不信这种形式主义。”
那边正联系拖车,向其非把设备从后备箱里往外搬:“我就琢磨,我运气好会不会都我妈拜佛拜的,她在我枕套里塞了十多个不同庙里求的签儿,上回来北京旅游,还专程去红螺寺给我求了姻缘。”
池衍想笑:“那倒是挺灵。”
此时距离五道口剩二十分钟车程,阿闹发来的定位显示,新场地的老板热衷滂沱同时也热衷星球大战,店名取新希望,看当下状况,叫新失望更合理。
出事故的街口火速堵起长龙,喇叭如劣质合奏,分声部,高低长短不均,全不在拍上。阿闹又来电话,我操你们怎么回事,这边都准备放人入场了,我找个车接你们行不行?池衍坐装鼓的箱子上,堵了,拖车都过不来,交警比我们头疼多了,带着东西哪儿也不能去。
挂电话,这会儿真犯瘾,池衍摸遍全身连烟头都没有,要去超市买,还没从箱子上跳下来,手里又被向其非塞进一颗糖。
他自己也含一颗:“万一还有戏!”
池衍盯他看一会儿,猜他眼里几分是安慰,几分是强精神,又几分是真信还有转折,却只能看见包容与真诚,瞳仁映出路灯的光点。他想,或许是错觉,只是他眼睛太漂亮,太无辜。也或许是他一贯如此。向其非被看得臊了,捂他眼:“你别盯着我看了行不行......”
大脑瞬间晕眩,断弦,池衍睫毛抵着向其非手心:“你把它剜出来,我才能不看你。”
那双手像被烫到,倏而放下,眼里填入震惊,片刻间他不知作何反应,也坐上鼓箱:“我不会剜你眼睛。”
又挠胳膊:“有蚊子咬我。”用指甲在鼓包上掐十字。
池衍跳下箱子:“我去买瓶风油精。”
向其非扯他:“我不是害怕......我就是,没听人这么过,反应不过来。”
池衍想,没事,我明白。铃抢在他开口之前响起,点外放,阿闹在那头叽喳不停,声音透听筒呲呲啦啦,像喝多了。
“我靠我靠我靠,梁聪让我们就地演,现在要带着所有人骑自行车过去找你,”转头冲身边人喊:“我操你们慢点!”
池衍皱眉:“梁聪是谁?”
“什么破记性?就昨儿才一块儿蹲过局子,一米九傻大个,长毛,比向其非还卷,”绕回来:“我拦不住,丫把酒当水喝,人现在跟猴似得上蹦下跳,你们就原地等吧,先把乐器调了,能借的话借个电源,哎妈的谁教教我共享自行车怎么扫——”
高在那边语重心长:“多人集会要走审批......”
“我看他们扛个箱琴路边儿唱的破锣嗓子也没怎么,”阿闹挂机前吆喝:“操,姑娘你才几岁?就玩儿啊!燥呗!管他妈的!”
池衍调琴装鼓,向其非在附近奶茶店一气儿买了八十杯金桔柠檬,得以顺利借用他们的户外插座,又徒步找到一家五金店,买了几条插电板和转换器,回去面对池衍,心我还刚刚赔过学校的相机,现在跟你一样赤贫。
线板丢在地上,一条条顺好:“我兜里一个子儿也没了。”
池衍正往鼓架上拧水镲,抬眼看向其非:“那你乐什么。”
“你别管,我高兴。”
又从怀里掏那张方形的票,在鼓面上铺平,统一的暗红票面,未经设计,格式化印演出信息,油墨字磨损,在路灯下看不清,却是他此生少有念念不忘的遗憾。票递出去,“我要进场了,”他:“你帮我把票检了吧。”
出事的车被拖走,交通缓慢恢复,保险公司也来安排理赔,城市又匆匆,忙下班,忙娱乐,无人注意马路边搭建起简陋舞台。东奔西跑,向其非的头发又乱糟糟的,池衍仍觉得可爱。两人藏在鼓架后面,池衍极心折叠,撕去票根,一人存留一部分,又在向其非手背上落吻,来代替入场时要盖的隐形章。
池衍看票上日期,这数字极沉重、可憎,要在以前,他绝无自信能如此面对,每个夏天必须依赖高负荷的工作挨过,稍有懈怠便是整宿失眠。如今看向其非的眉和眼,怎么也看不够,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看你爱你,不然你真把它剜了吧,随身带着,我就能一直一直看你,我真心的——
“血、血!”向其非慌神,半跪着脱了t恤捂池衍的鼻子,“你头抬着,我去找抽纸。”
汗与尘土,还有他特有的年轻荷尔蒙,在夜幕之中构建起大片的阳光与草原。
向其非前胸后背还有池衍啃出未消的印子,察觉后又红着脸把衣服要回来,下摆沾上池衍的血。“夏天太热了,还干。”他。
池衍问:“已经夏天了吗?”
向其非点头,看日历,又拿纸巾帮他止血:“五号就立夏了。”
“6月27,”他,看向其非攥在手里不松的票,“你知不知道,是我生日。”
向其非停手:“你身份证上是冬天。”
池衍温顺地答:“那是被二哥捡走的日子。”
不可知,秦之默选择那天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但此后他总难免憎恨每个多雨的六月,尤其二十七日,那天常是罪不可赦的。他仰头,看繁星靠近月亮,虫群在光源下汇集。
向其非让他重新对六月有了期待。
梁聪骑唯一一辆电摩载着阿闹飞奔,远远甩开身后几十来人,那些皆是陪过滂沱沉浮的,25岁保底,也不乏有花里胡哨,正费力踩脚蹬,模样好笑,像肯尼亚的瞪羚在钢铁森林之中迁徙。阿闹皮衣系在腰上,只穿白吊带,透明肩带把皮肉勒出痕迹,手臂附薄汗,眼线也晕了些,搂紧梁聪的腰,怀里抱着两架立麦,线乱七八糟缠绕在一起,后座绑一件瓶儿啤,绿棒子在塑料货框里叮当,如铃,昭告天下我们来了,今晚不尽兴就都别回去。
户外仍不比室内,黎久只在包里塞了三块常用效果器和一块哇音踏板,也真亏有人愿意为看这么一场质量无保障的演出如此奔波,问起,便是群里池衍要来,滂沱合体,我他妈就是要死在这儿也得看吧。
没有调音台,没有耳返,没有监听,仅凭借默契与经验去判断,去配合。蓝点的歌只演了三首,阿闹便耐不住要弹初期滂沱的bass line,产出的音色称不上完美,但原始,生猛,降D调的怨愤与嘶吼,随黎久沉重的鼓点敲击,十九岁时的愤怒与对世界的不解,化作无因反叛,在奔向三十岁的道路上被重新歌唱,幼稚也诚恳。
池衍唱,来吧掏空我的钱袋,若自由可被买卖。他唱,我将在麦田中勃/起,在城市中消弭。他唱,我在芦苇间溺亡,我在静默中腐烂,我为自己挖掘坟墓,我把灿烂扔进深渊。他也唱,99年我曾有一个玩具,把它丢在了最东面的海里,它常在我的梦里闪烁,求一枚亲吻和一个寓所。
近乎是凭专业本能,向其非在记录,池衍投射进他不到五英寸的屏幕里,成为某种永恒。嘈杂吸引更多路人驻足、侧目、谩骂,也吸引陌生人加入这场狂欢,共同pogo,爬上停在路边已经长草的车顶上跳水。啤酒不够喝,金桔柠檬也能让人迷醉。扯嗓子跟唱,人人可做十五秒的Henry Rollings,又像在千禧年前后去期待一场黑旗的巡演。阿闹弹累,换了昨夜新结交的贝斯手上去玩点即兴,而梁聪已在人群中翻起跟头。下一秒,向其非便捕捉到两人正接吻,大手探进白色吊带里,摁住阿闹肩胛骨上的文身,爱情也在此催化,加速,加速,似乎生命线便是火药引。
张晓舟写,北京对他们来像一艘贼船,而乌托邦在更远处。21世纪青年在反抗什么,答案仍是含混的。此刻只有旧时代的地下氛围,粗粝,勇猛,呛人。
警笛遥遥袭来,人群轰然四散,随手抓起能带走的便跑,阿闹坐上梁聪后座,边扣头盔边朝身后喊:“老娘不会在24时之内进去两回!”
池衍背起一把琴,又抓紧向其非手腕催他快跑,午夜迎风横穿中关村,而后躲进无人的巷之中接吻。向其非由池衍在他口腔中挖掘,探索,耳畔掠过阵阵警笛,心想,这他妈也太刺激了。
当晚没回家,就近开了房,毫不避讳牵手在前台买套,仅此一天也好,世俗什么的都去死吧。在无窗的房间和池衍做/爱,两人又一起把手绑了整晚,池衍在向其非身体里,俯耳边对他,你好漂亮。向其非噙两滴生理泪,摸池衍在他腹顶出形状。
隔天惯例被电话吵醒,下午三点,接通是钱惠来吼:“你干啥去了?”
向其非哈欠:“困着呢,有屁快放。”
“你辅导员找你找到我这儿了都。”
翻手机,二十多个未接,揉眼睛:“......我就逃了一上午课。”
“谁管你逃课,他警察找你,”钱惠来道:“你有朋友被拘了,好像叫黎几来着?要人去领。”
立马清醒,推池衍起来穿衣退房,同时给阿闹电话,关机。等电梯时要把下行摁炸,手机且跳出新闻:Soundgarden主唱Chris ell于当地时间5月17日,在结束了底特律的一场演出后突然死亡,死因不明,享年52岁。
Barrett
本章最惨的是钱,还没暗恋已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