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局外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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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聪在面馆外蹲着抽净一整支烟,呼吸频率随着放慢,似要努力将时间抻得再长一点,傻子也能看出这是故意等人。室外闷热,向其非两只手当扇子,心不在焉附和几句嗯嗯嗯对对对,周围还有吆尸人几名共患难的队友,秉承同一信条:别管有没有原则性问题反正都劝和不劝分。向其非逐渐插不进话,听他们几个腔调带大冰碴子,能给三伏天温。

    隔壁卖馄饨的,临近晚饭时段,老板正往屋外撑平一张张折叠桌,周边摆上塑料凳子。梁聪盯着地砖上陈年油渍稍一走神,火星烧上滤嘴,烫手,蹦起来甩开烟头碾灭,最终放弃。“我走了。”他,拍拍向其非肩膀,站起来去路边准备拦车。

    向其非张口还想劝:“别啊......”

    “别什么别,”梁聪断他,“等她吃饱了撑着再来找我,贱不贱啊?回吧你们,赶紧的。”又指指绕着扁桃树转圈的狗:“看见没,我跟你闹姐处对象儿,就跟那东西似的。”又越过向其非肩膀看他身后,“老池找你来喽,操诶。”

    人呼啦啦跟梁聪走了大半。向其非转头,见池衍正推开面馆的玻璃门出来,路上穿的印花半袖衬衫脱下挂在肩膀,上身留一件白背心,胸口洇出一片汗,握两瓶开了盖的汽水。门口,狗被自己的牵引绳绊倒,池衍就蹲下帮它解围,同时眯眼朝他们这边望来。

    这几个月在外面跑,池衍补回前几年缺失的日照,多少晒黑了点,被阿闹扯住往胳膊上脸上糊防晒,语重心长多少果儿是冲着你来你可千万别变丑。向其非觉得无所谓,现在看起来还比半年前健康。那时池衍饮食作息统统紊乱,吃睡没准点,只看似是个人形,太阳一照好像能化喽。有次池衍胸闷,拽他去体检,查出心率不齐、偶发室性早搏。虽都是常见病,也给向其非吓得够呛,一度做/爱还要定表,口头约定超过十二点半必须睡觉。实际执行起来极其困难,池衍总抱紧他,于耳边轻喃再十分钟就好。结果无数个十分钟过去,池衍连哄带骗,还在翻来覆去亲吻他的锁骨和脊梁。

    向其非站在原地没动,池衍牵着狗跑两步,树影斑驳在他的肩膀上,左肩祛文身时留的疤,似乎变得突然显眼。

    “以为你们走远了,”池衍递来一瓶汽水,随口笑:“这么久不回,怕你跟梁聪跑。”

    自在网上亮身份像水漂,向其非这些天也偶尔会陷入某种矫情的自省:我能跟池衍谈恋爱,究竟和别的粉丝到底哪儿不一样?比来比去,在备忘录里逐条写自己的特点,得出结论主要是运气好加上脸皮厚。好在他很会自我安慰,阿Q精神,运气也是实力一种。隔天一早去体彩买十块钱的刮刮乐,竟刮出一张五十,买雪糕请大家吃,坐上排练室角落的板凳,心想,我去,原来中彩票也能让人沮丧。

    向其非接过瓶子,兴致不高,拇指揩掉瓶身上凝起的水珠,反问:“我什么时候跟人跑过?”

    池衍不答,在路边拉起向其非的手腕,亲了亲他的额头。

    黎久近日被钱惠来倒饬得花枝招展。也是神得很,钱惠来精准发现黎久五官里四官都平平无奇,偏长了只绝顶好看的鼻子,单拎出来比,如果是本着公平公正态度,向其非都不敢拍胸脯保证池衍能更胜一筹。钱惠来先是连拖带拽剪了黎久的半永久蘑菇头,又带他配隐形,演出前还借自己的衣服给他穿。钱惠来骨架大,衣服套在黎久身上稍显oversize,以致首次以新面貌出现在排练室,阿闹余光一扫顺口指路:“走错地儿了吧,搞唱的在隔壁。”

    今日迟到半时,电话催,还是钱惠来哄着黎芭接的,在指导之下咿咿呀呀挤出几个词儿:“爸爸、衣衣、新。”

    阿闹仅凭以上信息得出结论:我看丫拐我们久逛街呢操。

    而吆尸人在几条街外的排练室耗尽开场前最后俩时,倒也没怎么练,占着地方喝大酒。蓝点在他们后面演,按顺序得先去场地调音。

    南京这场过分曲折,向其非直觉背后冷飕飕,在后台偷偷用手机查黄历,“忌”字儿后面没看清,让池衍从身后抄了手机,关机锁屏一气呵成,问向其非要糖,拆了包装,:“看这个干什么,信它不如信我。”

    直至上台,梁聪酒杯也没松手,最后干脆取下话筒一屁股坐监听上唱。阿闹今天从天灵盖不爽到尾巴骨,在后台翻白眼儿:“装你妈的情圣啊?”

    前方,场地充斥回授、啸叫,梁聪全然不在乎,除去几个长毛马甲慕名而来的金属铁托还坚持在前排操栏杆,冲池衍来的新老乐迷纷纷退到吧台门口等,捂住耳朵神色凝重,就差隔空骂一句你他妈别强/奸我的耳膜。

    又同时,秦筝偏要留下看。以往池衍以年龄不安全为由发配他回酒店驻守,秦筝都默默应了。这两人心照不宣,都怕提起那位you know who,一个是想但不敢,一个是真不想。今天算反常。

    “就这一场,”他当时盯着池衍,瞳仁漆黑像泡了墨,还极罕见且生涩地称呼池衍“哥哥”。

    向其非近来少见秦筝提要求,不忍拒绝,卡在中间端水,服池衍对他来绝对更轻松,并三指比在太阳穴边儿上:“我保证看好筝不让他乱跑。”

    池衍铁面装不过三秒,心软在各种决定过程中总压倒性取胜,最终不情不愿松了口。

    是未成年不让进,实际场地一般没人管这个,比秦筝还的也常常神出鬼没。二楼,头顶吱吱呀呀挂一个聊胜于无的吊扇,乐队正在做最后调音。向其非很少上去卡座,觉得没劲,这会儿身边还有几位本地厂牌主理,或各家熟人,喝多了扯些内幕八卦,呲呲牛逼,昨天谁带了妞儿去哪儿睡,今天我又在哪儿寻个天才,或间歇性笑两句这梁聪今天状态可真差劲啊。秦筝盘腿坐在护栏旁边,朝楼下一个黑乎乎的角落望着。向其非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头,观众人数比吆尸人鬼哭狼嚎那阵翻了几翻,乌泱乌泱看着眼晕。“滂沱”俩字喊得整齐划一。向下瞅一眼,也不知道秦筝盯什么能盯这么久。

    向其非往嘴里扔花生米,琢磨有多少人是老乐迷,多少又是被视频里的池衍吸引,短短几天内把自己补全成滂沱通,兴致勃勃和周围人分享道听途的所有故事。想多又郁闷,操,凭啥这些故事里就只有我没有姓名。直到收到短信才豁然开朗,池衍在演出时找他已成习惯,背起琴前发给他:“你站出来一点我看不见你。”

    搓下来的花生皮攒一桌子,扇叶搅动空气,飞得到处都是,向其非趴上栏杆,横跨场地朝池衍挥手。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池衍有时候真的好幼稚,心理年龄可能也不必秦筝大多少。

    池衍终于回归演出状态,在无数呼喊“滂沱”的声音中,以最平稳的语调强调:

    “蓝点,别乱叫。”

    作用甚微,乖乖听话的也不叫摇滚乐迷,嘈杂一阵,还是零星扯着嗓子喊“滂沱牛逼”,喊“让池衍唱啊”。而下一秒,秦筝注视的方向,有人举起摆在暗处的旗帜和泡沫板,待所有人看清图案,短暂静默之后,下方传来范围的呜咽。

    旗子在室内挥得艰难,一张张秦之默的昔日笑脸飘在空中,光线昏暗,他样貌温柔平静,看不出分毫忧郁,或是歇斯底里。台上奏响第一个音符之前,不知谁先起了头,所有人陆续合唱《Wish you were here》。

    悲鸣使无关的人也为之动容,共同哀叹两个年复一年走失在鱼缸里的灵魂。灯光追向台下,人人润了眼眶。并非不能理解,当年滂沱一朝消失不见,这是迟来的集体仪式感。也如梁聪总讲,到底不过都是自我感动。向其非看池衍站在台上,光也能是一种处刑,看他垂下眼,看他逆着和声自顾自弹他的琴,看他朝暗处躲了一步,而聚光也随后逼上来。也看秦筝抱起膝盖,想他应该是早就察觉,这是来之不易的机会,能让他光明正大地怀念自己哥哥。

    世界又突然变得很大了,变得不只他和池衍两个。哪怕做了许多努力,可有些记忆就像洗不干净的文身,他想忘了,总有人反复提醒他记得。

    池衍那一整场状态都不太好,频频抢拍,像急着结束演出。最后一首,阿闹音调乱飘,唱行星爆炸,宇宙坍缩,地球不过星尘一粒,银河只是一段余波。池衍一拨片下去扫断三根琴弦,钢线戳进皮肉,渗出血珠,沾在电吉他金色的护板上。只有黎久尚能稳住节拍,演奏勉强维持,速度越来越快。池衍用残缺的音符鞭笞自己,像无数琴弦抽在身上,近乎惨烈地结束最后一段riff,他人生第二次砸碎了琴。

    台下却因此狂欢,怒吼,拥抱这个情绪顶点,哭与尖叫混杂,此起彼伏,却还不忘爬上栏杆跳水,冲上舞台捡乐手放在手边的备用拨片盒。池衍一言不发,转身远离人群,留下一地狂热,再也没回过头。

    秦筝也在哭,哭得向其非心烦。

    安静吧。别吵了。别喊了。别哭了。

    别他妈哭了。

    做了二十几年人来疯,看过无数场演出,第一次如此厌恶刻奇时刻,甚至因此捕捉到池衍这些年究竟想逃开的是什么。他们不理解秦之默是什么样的人,不理解到底发生过什么样的事,不懂秦之默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像一座高耸的山峰,压在整个乐队的肩膀上。

    可人就是这样,不在乎真实,只热爱传。

    哪怕一年前的他自己也不过如此。又想我究竟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因为运气好,所以知道的更多。

    不该去苛责谁,但一切无解、荒谬、不可调和,池衍越是拥抱世界,世界就越是庆祝他的痛苦。

    向其非跑下楼,拨开人群,挤过汗与泪,挤过令人窒息的悲痛,冲向后台。

    池衍需要我,他想,现在,没有人比他更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