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局外人(下)
往后台去,执念怂恿向其非钻过香水盖不住的狐臭,心肝脾肺要挤吐出来。撇一眼芸芸乐迷,竟还沉浸在不合时宜的兴奋中呼唤返场。手脚并用翻过栏杆去抢台上摔碎的零件,举起断开的琴颈像高举荣耀与图腾。后排则多是积极的记录者,手机伸过头顶,好像此刻随便一帧便可载入地下音乐混乱的史册。阿闹迈步至台中央,扩音器将她的愤怒连同齿音一起放大,字字掷地有声,“我/操/你们亲妈。”台下凝固三秒,随第一个扔上来的空酒瓶爆炸。退场前,她把瓶子往人堆里踢回去。而黎久独坐在组鼓后癔症,看鼓皮,看地板,又慢吞吞起身收拾残局,最后和慌忙跑上来的高一起鞠躬致歉。
向其非和阿闹前后脚回休息室,迎面见烟灰缸砸上水泥墙,精准击中下午他们一起创作的粉笔画。塑料碟完好,烟灰飞了满身。梁聪人没在,腰包落茶几上,阿闹顺手翻出烟盒来。梁聪爱抽长白山,来北京前塞了整整半行李箱。她点一根,抽不惯,呛出眼泪。
“操/他妈,”贝斯手躺进沙发的同时又骂脏话,“全是傻/逼。梁聪、池衍、还有秦之默,大傻/逼。”随后闭眼,蜷成一团,灯管照亮她额头和脖子上的一层薄汗,肩头微微耸动。
放平日,向其非会蹲一旁安慰,或帮忙递酒递纸巾,今天实在没精力。池衍人不在,凭直觉绕过沙发推半掩的后门,外面是墨绿铁皮围挡组建的狭长走道,尽头连接杂物间,廊灯瞎了几盏,挂在粗木横梁上摇摇欲坠,偶尔随电压忽闪两下。向其非脑子里埋雷达,朝终点跑,像之前在火场,笃定对方就在某处,只是这次换池衍等待被拯救。
刹不住车,门是撞开的。霉味冲进鼻腔,杂物间比想象中大,不开灯的话只能借漏光看个模糊。向其非在满地垃圾之间踉踉跄跄,摸索开关,终于重见光明。
屋子当中随意放了两张落灰的破烂沙发,皮革坐出屁股印儿,扶手上有烟头烧出的窟窿。而池衍坐在东北角的一台主扩上,垂着头,手上有琴弦擦破的伤口,没抹掉的血珠干巴巴地凝成暗红血块。
有多久没再见过这样的池衍?封闭、忧郁、隔绝。向其非对滂沱回归舞台的幻想此刻皆成讽刺。他谨慎靠近,又着急开口:“你先去把手处理一下......”
从糟糕情绪中抬头,池衍仍强精神跳下音箱找他汇合。向其非则跋山涉水,迈过重重障碍,踩过落灰的塑料包装,扶住手边的角钢架。架子不稳,晃晃悠悠,眼见要向后倒,池衍抬腿两步跨过来,把他拽个正着。
向其非站定,鼻子发酸,谢天谢地,池衍没把他也隔绝在外,长征走个往返可不是他妈开玩笑。放下心人就松弛,好像一切就都能解决了,顺势前倾,习惯要往池衍怀里钻。却听见他问:
“秦筝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南京市区近八百二十万平方公里,找一个故意出走的孩并不太容易。
演出场地邻近玄武湖,池衍跑去派出所报警。向其非心虚,自己要求沿环湖路找人。钱惠来懂他认路能力三级残障,怕人没找着再丢一员,只得认命跟后面哼哧哼哧地跑。夜里空气溽热,钱惠来跑几步就喘,边问:“这第三回 了吧?动不动进局子,你妈知道骂死你......哎你他妈慢点儿行不行?”
向其非不想理他,闷头找人。先回酒店,又去过附近的快餐厅,路过还在营业的图书馆、游戏室,皆无所获。秦筝人间蒸发的本事毕竟师承高人。
跑俩钟头,过午夜一点,精力耗尽,终于认命,俩人摊在马路边儿喝矿泉水。钱惠来嘟嘟囔囔,大意是你干着急有用?两条腿能他妈有监控找人方便?
向其非发火:“我又没求你跟着……“池衍电话便进来,剩下半句憋回肚子。
“你在哪儿?”池衍问
向其非紧张,心脏突突,朝周围望一圈,决定向钱惠来求助。
钱惠来翻白眼:“湖西边儿。”
向其非学:“……湖西边。”
钱惠来继续:“挨着个码头。”
向其非也继续:“挨着码头。”
池衍沉默一会儿,不知是犹豫什么:“……筝找到了,我在酒店等你。你先回来,我们再去接他。”
向其非没多问,只点头好。
长跑终于结束,钱惠来直接躺平装死,但不忘安慰发,“人都找着了,你高兴点儿行不行?他又不会怪你。”
“你懂屁。”向其非耷拉脑袋,伸手拦车。
酒店房间没锁,向其非轻手轻脚推门,见池衍正坐在床角,不开灯,巴掌大的屋子里只有他的诺基亚屏幕幽幽发白光。他凑过去贴池衍坐下,心里虚得很,谨慎提问:“筝人在哪儿,现在安全了吗?”
“嗯。”池衍没抬头:“监控里看见他出场地之后上了孟舒的车,刚才孟舒发了地址来。”
向其非脑子里八百个问号,但心姑且放下了,起身就要行动:“那还不走?远不远?”
池衍不答,合上屏幕,暗中摸索到向其非的手,不自觉收紧,掌心沁出冷汗。
向其非没懂,地址都有了怎么还不快走?但他还是坐回池衍身边,树袋熊一样搂他一条胳膊,下巴放在池衍肩膀上,从他手里把手机接过来。
屏幕上是一条短信:秦筝要去九公山,我们今天回北京,明天带他过去。你愿意接他就来这儿,你不来的话,过几天他跟我回厦门。
向其非问:“九公山是哪儿?”
池衍整个人泄了气,拽紧向其非的手:“……阿默在那儿。”
愤怒自然率先冲上头顶。向其非顾不上弄清楚秦筝怎么和孟折柳认识,只盲目把电话拨回去。真狠啊孟折柳,他想,你不是对池衍有意思吗,这他妈是祖坟里带出来的世仇吧?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
忙音只响一声,孟折柳迅速接起,“池衍?”他问,然后笃定道:“那孩儿吧。”操,还挺善解人意。
“你把筝送回来。”向其非,试图稳住语气:“不然我们报警。”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折柳叹气,声音透过诺基亚变得呲呲啦啦,惹人厌,“这不是我的意思,懂不懂?我也只是碰巧在场地外面捡到他,你知道池衍这么多年从没……”
手中的电话被人抽走,挂断,关机。
此后至天光透亮,太阳刺穿狭的窗户挤进屋子,两人再没多过什么话。巡演路上,住宿不舍得花钱,隔音挺差,能听见隔壁阿闹也没睡,应该是和梁聪在房里吵架,摔东西快摔出个节奏。向其非偎着池衍,试图在嘈杂中共享他的焦虑和恐惧。偶尔也想别的,想池衍肩膀上去不掉的增生,想那夜在山上,他答应我的,让那些都过去,那么积极那么笃定——而现在,都他妈叫什么事啊。可偏又气不起来,他看池衍难过他就难过,甚至会想,要是有困难克服不掉那就不要克服,大不了我们俩找个山洞做穴居人,吃浆果野菜为生,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通通逃避好了。
但问题都还赖在原地,人生这游戏卡关也得硬着头皮。可精神力敌不过生理疲惫,昨夜沿湖长跑的后遗症逐渐现形。向其非哈欠,想趁昏迷前先买好回京车票,再放心补觉,比心大他可真世界第一。倚在床头点开购票软件上下扒拉,选了合适的班次,付完款弹提示,卡里还剩两百来块钱。头疼,睡醒还得想想怎么开口管单乃馨要。
“困了?”池衍终于开口,“困就先睡。”
“你也睡一会儿吧。”向其非揉眼睛,有点不安也有点不好意思。
“不了,你睡吧,”池衍摇头,“我睡不着。”
向其非把被子拉起来挡住下巴,“那……我先睡一会。”又把购票页面翻出来给池衍看,“我买好下午的票了,你到时间要叫醒我。”
池衍捞起遥控器开制冷,摸他的头发和额头,向他道晚安。
等再睁眼,整个屋子仍然阴沉沉,时间似乎不曾流动。窗口本就不大,还被窗帘遮得严丝合缝。向其非起床惯性摸手机看表,挥半圈手臂,什么也没摸到,手机不在,池衍也不在。
下一秒就精神了,脑神经终于联通,“池衍?”向其非试探着出声,此刻心率高到可以直接喊急救,我操不是吧,他就这么把我扔这儿?翻身起来,眼睛不适应黑暗,找不到拖鞋险些急疯。光脚下地,抬腿就踹上一只箱子,疼得抽抽,这才冷静,黑暗之中似乎还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安心且忐忑,两种相斥情绪如何融洽地交织在一起,向其非不是很懂。他摸到开关,在光线涌入同时闭上眼睛,暗自许愿一定得是池衍啊。待适应了光亮,看清对方正蜷在角落的沙发椅上。他的身份证连同手机一起,都被池衍攥进手心。而池衍目光茫然瞥向地上泛黄的地毯,又好像什么也没看,任思维浮空,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