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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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昨日至今,池衍不知道自己保持如此混沌并清醒的状态有多久了。

    对面墙上挂着钟,看不清时间,只能听秒针滴答,随向其非趋于平稳的呼吸抻长或折叠。向其非重度空调依赖,但睡相算老实,夏天也爱把半张脸埋进被子,头发蹭着他臂像挠心窝。池衍伸手碰他的脸,可初步确认冷气生效,露在外面的皮肤凉飕飕。觉得痒,向其非便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抓,正巧抓住池衍的指。人没醒,但在梦里勾起腼腆的笑,就再不松开了。他手心是暖烘烘的。

    以往只是看见他,池衍就能抹平多半烦躁与焦虑,今天也不大奏效。昨日演出,自发的仪式像诅咒,反复提醒他别想逃。方才孟舒没来得及完的话,也应该是要替秦筝控诉。从葬礼之后远远看过一眼立碑,池衍便再也没往怀柔方向去过,像故意把陵园选得尽可能远,好多出一个逃避的借口。他无法允许自己跪在秦之默的面前痛哭,以此来求得原谅。他只觉得这样的自己卑劣。

    池衍不瞎,他知道孟舒和向其非不对付,但至今保持联系,除赚钱,还因当年孟舒前前后后帮过不少忙,并在那段时间里和秦筝迅速熟络起来。孟舒性格很怪,秦之默还在时,他常隔三岔五撒泼耍赖,明目张胆干出钻进休息室当众给池衍朗读情书、整束整束玫瑰直接寄去后台的烂俗事,要么偶尔跟狐朋狗友喝酒喝进医院洗胃,隔天电话来哼哼唧唧要池衍去看他。但也仅限于此,他这些事儿只在人前干,造出一个刻薄的假壳儿,人后其实相当忸怩,真再进一步自己也怂。刚开始秦之默烦他,后来摸清脾气也就习惯了,有闲心时还会把他送来的花插进玻璃瓶里,好让它们能多活几天。

    但横竖也活不了几天,秦之默状态差的时候,枯萎的花朵也有概率引发一场海啸。

    想起这些觉得窒息,肺部灌水,黑夜挤压胸口,池衍心在暗中翻包翻行李,烟和火机都没有,只翻出一把棒棒糖。

    隔壁的争吵随摔门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回头,向其非没醒,只哼哼着翻了个身,他嫌吵,整个脑袋又埋进被窝。

    装了两支糖进口袋,算去隔壁找阿闹借烟,握住门把便无端开始恐慌。酒店房间没法从外上锁,池衍在门口犹豫一阵,听见房务推保洁车经过,轮子碾过地毯,吱呀呀令人心烦。他深知多余,一切试图锁住向其非的举动都多余,他只要一副要死不活的状态,向其非就会守在他身边哪儿也不去。可他还是焦躁。

    深呼吸,池衍反复告诉自己,他就在那儿,等着我叫醒他,他不会消失,也不会跑,却仍不受控地返回,从一件旧衣服上拆下两条抽绳,缓缓拎起向其非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摸索床柱——

    同时也怔住,这是在干什么啊,妈的。池衍半蹲半跪在床边,声道歉,“对不起。”垂头把向其非的手放回被子,绳子丢进垃圾桶。

    却还是随身带走了他的手机和证件。

    阿闹蓬头垢面,光脚,只穿了T恤内裤,衔了支烟给池衍开门。

    这间房的窗子稍大一些,屋内开了顶灯,借光能看见玻璃被砸出明显的裂纹,墙皮脱落成一副抽象画,窗帘也扯下来,估摸又不少要赔。地上是茶壶水杯托盘,还有拽下来的床头柜抽屉,里面躺着几片酒店备好的避孕套。

    而梁聪连人带行李一同包失踪。

    阿闹从地上捡起火机,又从床上捞了烟盒扔进池衍怀里。

    “你对象不让抽,上这儿乞讨来了。”

    池衍强调:“他没有不让我抽。”又问:“梁聪你?”

    阿闹把头发理顺:“少他妈看不起人,我给人开过瓢的。”

    池衍把烟点上,揶揄她:“女侠。”

    阿闹反击:“不都知道人在哪儿了么,你还不去接秦筝?他比向其非难弄多了。”

    “……不急。”

    “狗屁,”阿闹吞云吐雾,“不敢。”

    池衍换话题:“你这又怎么回事儿?”

    阿闹把腿盘上床:“就跟以前一样呗,还能怎么回事儿?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池衍夹着烟去勾她T恤的后领口:“你早把这玩意儿洗了就没事了。“

    “我就不,为什么呀,为什么我一定要干这个事儿来证明我特清白?”阿闹吸吸鼻子,食指点点池衍的肩膀,“再有什么用?但凡真有点儿用,你也不至于半夜来找我要烟抽。”

    “不一样。”池衍把半截烟扔在地上踩灭,极虔诚道:“我很爱向其非。”

    “嗯,我没那么喜欢梁聪。”阿闹仰面躺在床上,“我知道有些事儿过不去,就算你想过去,也有得是人不想你过去。我觉得我已经不在乎瞿多了,但是我每交新男朋友他们都揪着不放。我有时候就反问自己,我是真不在乎了吗?我其实也不知道。”

    “你知道,”池衍,“再来多少个梁聪都一样。”

    她翻身,一只胳膊支起脑袋,随手拖一本杂志过来接烟灰,半晌叹了口气,像又要下定决心一了百了。”随便吧,”她,翻身起来摸池衍的口袋,“终于换手机了啊,稀奇——”

    池衍下意识去捂。

    “操,”阿闹恍然:“这是向的。”

    池衍默认。

    “你他妈不是又——”她把烟在杂志上掐灭,跳下床拉起池衍要走,“他现在不是正被你绑在床上呢吧?”铜版纸烧出一个窟窿。

    池衍心烦,挣开阿闹的手:“没有。”

    “操你妈的,”阿闹气极,握拳锤在他背上:“你别这么对他,池衍。他跟秦之默不一样,他和我们也不一样,我们没了就没了,我们死了谁会在乎吗?操,乐迷会,会办纪念会,唱我们的歌,给我们哭丧。过几年忘了,然后找下一个值得哭丧的目标继续哭丧。我们是没人要的孩儿,但向其非,他很好很乖,有朋友有家人,他不缺爱,他幸福得很,要不是认识你,他这一辈子会安安稳稳的,继续读书工作——“

    “你别害他。”她攥紧池衍的衣摆。

    回房锁上门,心跳在寂静中变得清晰,窒息感则不减反增。阿闹让我别害他,池衍想,我懂,我都懂。我一个人逃跑是最好的选择,不用面对秦之默和秦筝,也不用绑架向。妈的,我为什么会用到绑架这个词?证明潜意识里这么想过。他起身收拾行李,把刚才翻出来的东西又一件一件塞回去。又要逃了,他想,像过去一样,秦筝跟着孟舒会很安全,我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就好了,独自生活,不伤害别人也不会受伤。

    闷得太久,向其非或许是觉得呼吸不畅,脑袋从被子里拱出来,带着满头静电砸吧嘴。池衍不知是第几次这样注视他,看向其非睡觉总是件很治愈的事情。他常常睡得很沉,不那么容易被吵醒,多是因为他坦荡,也没什么抗包袱的臭毛病。他看向其非睡着时的表情,常会觉得有安全感,如此刻,光透窗映在向其非脸上。看他无意识皱起鼻子,池衍才注意到太阳早已升起,整个室内已经充满阳光。

    握着拉杆的手软下来,池衍再次认输,缴械投降。他知道自己走不掉了。他会想要是向其非醒了找不到我怎么办?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像以前一样满世界蹲点儿,他会不会哭啊?他一定会,但他也会很快振作起来,元气满满地去解决问题,积极得像个假人。

    可我舍不得他这样。

    阿闹骂我也好,向其非终有一天会恨我也好。

    我都再也没办法从他身边逃掉了。

    向其非醒来时,已经过了发车时间。池衍没有叫醒他,仍在脑内和接下来要面对的事情争斗,后路封死并不意味就敢大胆向前。直到向其非检查过箱子又怒气冲冲喊他名字时,池衍才勉强从混乱中回神。

    太久没睡,身心俱疲,朝刚刚睡饱的人扯出个假笑,又想起自己手里正劫持对方证件,局促地想要还回去,想解释:“我不是——”

    向其非没接,面对面跨坐在池衍的腿上,恶狠狠朝他脖子咬上一口。

    池衍“嘶”一声,搂住他的腰,在他耳边:“轻点,乖,疼。”

    向其非松嘴,下口狠,牙印已经渗血,他又觉得咬重了,朝伤口又亲又舔,半晌才想起还要质问此人:“你想走是不是?你又想走!”

    池衍收紧手臂:“对不起。”

    向其非下巴勾在池衍颈窝,胳膊绕在他背上不松:“你要是不想接筝,那我们就不去,你要是想走,我们走就好了,但是你得告诉我啊,你不我怎么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儿都可以,但是我们俩要一起,你就算觉得受不了想跑,我也会和你一起跑的……诶,你,你哭啦?”

    难以置信。

    秦之默去世至今,池衍第一次迎来如此彻底的情绪宣泄,他抱住向其非像抱紧一块浮木,极狼狈、不堪、丢脸。但在向其非面前好像丢脸也没什么。此前从未想过他会轻易出“我陪你一起逃”这样的话,似在默许有些责任你真不想负就算了。毕竟向其非是从来不曾逃避过什么的。

    也从没想过,竟会有人在如此了解我后仍然爱我,甚至可以照单全收我的肮脏、犹豫、寡断与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