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爱与憎恨
在东港的第一夜过得不算十分安稳。
房子是临时租的,中古一居,四十来平,没有wifi,户型扯蛋,客厅大,但卧室巨,还没空调,他们俩索性收拾了凉席在外面睡。
此地近年人口流失严重,不少空闲的老房子迟迟租不出去。为了省钱,他们在黄海大街附近找了个有些年头的区,以三百块的低价租下一顶楼两周。东港靠海,比起沈阳内陆,气温偏低一些。但向其非的适宜温度区间太窄,在家就常因高一度低一度的问题跟空调杠上。好在池衍无所谓,几度都还行,不然以向其非对此事的苛刻,单洗澡水温够他俩吵上一壶。虽然他觉得池衍根本不会因为这种事和他吵架。
客厅倒是挂着一台积灰的吊扇,但昨日舟车劳顿,向其非不愿动弹,也不愿意让另一个人动弹。池衍本已好水要擦扇叶,向其非洗完澡出来便一把拉他躺下,大言不惭:别忙了凉席就够。而后就嬉皮笑脸地死命往人怀里钻。池衍帮他把头发尽可能擦干,像揉一只落水的狗。
结果他半夜睡不着,枕着池衍的胳膊滚来滚去热。池衍被他闹醒,诚恳给出建议,要不咱俩稍微睡开一点,或者我去屋里睡。向其非沉思半晌,又滚回去,声嘟囔,那还是热着吧。
直到破晓,他才将将入梦,池衍却已经醒了,没想同吃同睡也能折腾出时差。心抽出垫在向其非脖子下的手臂,看他前额后背汗湿一片。昨天接满的水盆,现在还在吊扇正下方放着。池衍在包里摸出皮筋,随手扎起头发,从饭桌边儿搬来一把折叠椅。撑开摁几下,不知什么合金做骨架,还挺结实。椅背和坐垫填进一层薄海绵,包上大红软革,还有个烫金的双喜。猜是原主人新婚添的家具。
这房子目测层高三米,池衍站椅子上踮脚够吊扇也费劲。陈年的灰扑簌簌往下掉,他看了眼正把昨天新买的毛巾被使劲往怀里捞的向其非,跳下来把脏抹布在盆里洗干净,又认命继续。
等他结束劳动,推开窗户,再拧开安在大门边儿上的旋钮,看扇叶开始搅动气流,微风在房间内奔跑,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竟能粗略和写出一首好歌的情绪划等。他去洗了把脸,然后倚在门框上量这个没什么家具摆件的客厅。铝合金的门窗,实木柜子,墙上能看到走过有线电视线的痕迹。角落里,烧完的蚊香碎成一地灰烬,正坚持不被风扇吹散。池衍扫走香灰,见向其非的刘海反复吹起落下。觉得痒,他抬胳膊在眉毛附近乱抓,换个姿势继续睡。
池衍走过去蹲在向其非旁边,伸食指戳戳他的脸,“舒服了吗?祖宗?”被向其非赶蚊子似的胡乱拍开。
“……别动,痒。”没醒,应该在做梦。
池衍又戳他两下:“别睡了,起来夸夸我。”
向其非滚两圈用被子把自己卷严实,在睡梦中精准击他的期待:“你可真烦……”
池衍捂起胸口佯装心碎。
接着听他补上一句:“……钱惠来。”
突然清醒,瞬时有些讲不清的懊恼,也同时觉察出,操,是真的热。站起身捏住T恤领口前后呼扇,并自我反思起来,幼稚死了,还能自己演上独角戏。怎么回事?没到三十,智力先衰退,太扯了。
池衍将其归因为向其非不醒,他自己无聊,于是翻了手机钱包准备出趟门冷静冷静。赶早跑去黄海市场,挑了八只梭子蟹,两斤泥螺,一提冰生,一桶可乐。又买碗碟、调料、刀具、一套便宜锅铲。东西太多不好拎,数数剩下的钱,照这个花法,顶多还能撑三天。反正路不远,慢慢搬吧,就没舍得车。
搬到一半沿路停下歇息,一呼一吸满腔海腥。池衍看了半晌梭子蟹吐泡,转移注意力有些徒劳,他又无端想念起向其非来。其实就隔几百米距离,细想他自己也觉得矫情、没劲。但其实,和向其非在一起久了,他最擅长的独处反而变得很困难。
从出门起,他就已经开始觉得孤单,但这些孤单又似乎可以忍耐。因为确信向其非一定会在某处等他。甚至家不家的也没什么所谓了,他在的地方就是永无乡。
但他不在的时候,那些想要逃避的,就纷纷又提到眼前来了。拿出手机拨号,池衍未曾想过,这个号码他也能记得很熟。听筒忙音,思维混乱,到处游走。突然回忆起,哪怕他那天真的撂下向其非跑掉,结局多半也是再灰溜溜的回来,或许直接找他认错,求他原谅,也可能只是坐在他宿舍楼下抽支烟,要么蹲在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悄悄看他几眼,希望他能发现自己的同时也希望他永远发现不了。
电话通了,秦筝对着话筒“喂”一声,然后两人就都沉默起来。
要道歉吗?和他解释,还是要轻松点,哄哄他,许下一些自己未必真能做到的承诺。池衍犹豫,他只直觉这个电话要,但并没想好要什么。
秦筝一直在等。
池衍试着开口:“对不起,筝……”
听筒突然断了底噪。
秦筝挂掉了。
池衍收起手机,低头掂起地上的东西,继续往回走。但加快了些速度。
太阳很毒,烤得向其非脊背发烫。睁开眼,凭日光方向对照左西右东盲猜应该是快中午。眯着眼睛往头顶看,池衍已经把吊扇扫干净,但没制冷,刮暖风只能聊胜于无。
厨房排风系统也挺古董,开抽烟机,声音和工作效率直接反比。以至完全清醒前,向其非正在梦里回味昨日“神迹”,画面忽一转,耶稣搞起噪音。跟着摇头晃脑并纳闷儿,这干冰怎么还能是炒蟹味儿的啊?
他翻了个身,趴在竹席上,摸摸脸蛋印出的横道,隔桌椅腿儿能看见关着门的厨房,炒蟹味儿从门顶碎了玻璃的烟窗逃逸。
“你把门开。”他冲厨房喊。
“什么?”池衍没听清。
“我——”向其非扯嗓子,“你把门开,我想看你做饭!”
池衍开门,端两盘蟹出来,蒸了一半炒了一半。
里面噪音实在太大,螃蟹放在桌子上,随口问向其非:“你刚才了什么?”
“算了。”向其非伸懒腰,穿衣穿鞋,直接跟池衍一道回厨房。巴掌大的地儿,他就贴着池衍站,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下巴勾在人家的肩膀上,极其碍事。
池衍不赶他,由向其非的脑袋左右探来探去,挂在身后像添了个尾巴,拖着他走路,摇摇摆摆如同直接返祖回白垩纪。向其非看着池衍把吐了沙的泥螺转移至开水里焯,念念有词,别自卑,你们虽然现在腥,但是过会儿就变好吃了。
结果等花椒辣椒倒进油锅里炝,报应接着来了。向其非下厨经验零,被呛个猝不及防,登时撒手跑客厅咳。缓过来又挪到门边儿,带着呛的泪,眼巴巴朝里面望。
“快好了,”池衍看他一眼,“你洗脸刷牙等着吃就行了。”
当然,除池衍的指示外,向其非也帮了别的忙,端盘子摆碗筷,还把昨晚从房东那儿领到的新钥匙串在池衍原本的钥匙串上。虽基本无必要,他也清楚池衍不会真抛下一切在这里藏太久,只是多少迷恋类似的仪式感。
池衍恋旧,也恋物,他向来知道的。这串钥匙除常用几枚,还另外挂了七八个没用的,分别用胶带贴编号上去,1、3、4、9、14、等等,看不出规律。但能猜个大概,应是池衍多年来住过的那些房子,有的房东回收钥匙,那就交上去,能留的便留下,连当时邱一鸣弄坏门锁换下来的他也没扔。又想,这同时意味着,这么多年过去,池衍一次钥匙没丢过。
也挺不可思议的。
这个贴了1的呢?八成是池衍在东港的家,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看看。
厨房终于关火,池衍开冰箱门,问:“啤酒还是可乐?”
向其非把钥匙放下:“我要可乐!”
池衍便把啤酒放回去,只掂了可乐桶出来。
螃蟹一顿吃爽,向其非洗了碗,又自然滚回他们的地铺上去,躺热了就换一边,来来回回不知疲倦。池衍继续写日记,记录快要成为习惯。他近期迷上维克多·崔,开始系统地听Кино,随身带的音箱正播一张八十年代的苏联摇滚。
向其非躺着同池衍念搜来的歌词翻译,在重复的“祝你们晚安”中起哈欠。吃饱就困,猪一样的生活。迷迷瞪瞪强撑一会儿,最终放弃,维克多·崔的声音听起来着实舒服好睡。
他梦到许多。梦到秦皇岛,梦到北京,梦到东港,梦到他们在东灵山顶做爱,梦到池衍初到北京的那个冬天,被他捡回家里。可他那会儿怎么会在北京呢?不管,没人在梦里讲逻辑。他甚至梦到一只螃蟹,追着他问“我好吃吗”,也梦到单乃馨拧他耳朵骂,学会私奔了还?他想,别骂了别骂了,我回去再跟你好好认错还不成吗?结果单乃馨拎着他扔进了刚炝过辣椒的油锅里。
吓出一身汗,看时间,睡得可不短,今晚入睡注定变得更难。四下望一圈,池衍不在。向其非意外,以往起来不见池衍,他总失落,也紧张,此刻却只觉得平静。
地铺边上放着池衍的日记本,摊开的那页写:你梦里喊热,我去买冰,很快回来。
买冰棍儿吗?向其非没在意,趴着翻起池衍的日记来。无需询问,他笃定池衍是不介意他看的,甚至是就写给他看也可能。
7月23日,池衍写,“最近两天,我感到自己不再如何患得患失。但还是想要一刻不停地呆在他身边,只是因为我想这样而已。不像从前,出于对失去和永远失去的过分担忧。”
真的吗,向其非自动在脑内批注,那你出去买东西还不叫我。
“而且这段时间,我常感受到被解放,似乎度过如此失败的一生,也变得没有那么不能忍受了。”
哪里失败?我觉得和我认识了就很成功哈哈哈。继续往下,便笑不出了,眼圈翻红,连带着心脏都发起酸。
池衍:“我想,或许是因为我爱他比憎恨自己更多一些吧。”
没来得及等他把眼泪抿在胳膊上,向其非听见锁芯转动,接着看池衍艰难把一个半人高的塑料箱推进屋里。
里面是一块巨大的冰。
Barrett
池衍日记最后一句非我原创,出处是NOFX去年发的歌《I Love You More Than I Hate Me》,但是因为时间线对不上,不能像前面那样直接连出处一起写进内容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