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新雨似昨
入了十月, 乐州比坪都还要少雨干燥,常常阴着天却不见一滴雨, 今儿清出了点太阳,后来云层渐厚,但也不觉像是有雨的征兆,没承想忽然间就飘洒下了绵绵细雨。
宣平街直通宫城东门中的宣平门,几条巷子里坐落的都是大宅,不知是哪户先起得头, 仿照江南风韵建宅,余人全数效仿,瞧去是一水儿的粉墙黛瓦,在紧挨宫城的街巷里倒是别致的风景。
只可惜自从新帝入住乐州行宫,宣平门旁多了个东厂,住在宣平街的勋贵们从此心照不宣, 大白天也俱关好宅院大门, 客人都不爱接待, 一个比一个门庭冷落。
天公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几滴雨,还颇为吝啬,快半个时辰了依然是淅沥雨, 滴滴答答敲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衬得更为寂静冷清。
宋青来和冯介舟大喇喇站在巷子正中,鬓发湿黏,飞鱼服深了一个色, 显然已站了好一会, 冯介舟有些心虚,甩掉手上的雨水,四处量空阔的巷道, 底气不足地道:“老大你看,下雨了,不定督主要在城外待到下午。”
“你还是不是北镇抚司的人,你怂什么?”宋青来从站在这里开始就抱着手臂一动不动,拦路堵人的架势摆得很有派头,“曾安确实嘴贱,但东厂的人抓就抓也不妥吧?锦衣卫又不欠他东厂的,所以我们底气也挺足的嘛。”
“卑职觉得这事悬,他也不是第一次抓锦衣卫的人,上个月就带走了三个北镇抚司的人,还有三个三大营的,至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卫大人出面找过他,但没用,而且你看陛下有管过吗?”冯介舟摇摇头,“这位督主可真不好惹,看着跟个姑娘似的,心狠呐。”
那六个人突然被东厂带走就此失踪,宋青来也知道这事,趣道:“那你还不闭嘴,这里再往前可就是东厂,指不定你这话已经被听去了,今晚就请你去东厂做客。”
冯介舟赶忙前后左右都看了遍,声道:“不至于吧?这么瘆人?”
巷子口遥遥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宋青来神色一凛,轻踹冯介舟一脚:“嘘,来了。”
八个着黑色曳撒的东厂番子在前,肃着脸自雨中走来,甫一望见宋青来两人,刀就出鞘了三分,四个力壮的番子抬着一顶青布轿,不快也不慢地跟着,轿旁是一个圆帽皂靴的掌班紧随而走,另有十个番子佩刀缀在后头,将轿牢牢护在中间,
番子们都是锦衣卫里选出去的人,认识宋青来,没有抽刀,但也没把刀推回去,分列两边,困住宋青来和冯介舟的所有退路。
青布轿晃悠悠停下,宋青来的绣春刀别在腰间,他摊摊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掌班双目精明,量了他一番,稍掀开轿帘,对里面的人低声了什么。
雨水糊了双眼,宋青来抬手擦一把,对着轿子躬身一礼道:“卑职北镇抚司千户宋青来,有事求见督主。”
轿子里的人十分沉默,掌班禀报完了也敛目不言,那些番子更不会话,宋青来长这么大难得心里发毛了一回,在漫长的寂静中咽了口唾沫,心想冯介舟这怂货估计已经吓呆了,更指望不上,躬身硬着头皮道:“卑职有个下属叫曾安,五日前在清平坊同人吃酒,明知督主就在隔壁赴宴,仍言语不恭,督主离开时,东厂的人带走了曾安。卑职管教不严,让下面的人冒犯了督主,特来向督主赔罪。只是卑职这下属其实没什么心眼,也怕事,教训一二下回定然不敢再犯,如今东厂已扣了人五日,还请督主发发慈悲,放了他吧。”
耳中只有绵密的落雨声,整条巷子安静得似被冻住了般,冯介舟凑到宋青来耳边轻声道:“老大,这法子不太成啊。”
那头掌班似是也觉得宋青来面子上挂不住,客套一笑道:“宋千户,督主今日不见客,请回吧。”
宋青来目光一沉,抬步就往前走,冯介舟暗道不好,这祖宗无法无天惯了,对他亲哥和亲舅都不见这么客气,没想到人家不领情,这会怕是少爷脾气上来了,赶紧拉住他:“老大,别冲动。”
锵然几声,番子们抽刀逼近宋青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我怎么没听到督主不见我。”宋青来上挑的眼角漏出几分不善的笑意,“万掌班,看不出来,你都能代替你们督主的意思了?”
万连压着怒气:“你想做什么?”
静默几息,轿子里一个清冷的声音传出:“不见。”
万连斜睨着宋青来,无声地“你还有什么要的吗”。
宋青来轻咳一声,尴尬地摸摸鼻子,又摆出了挑不出错的笑容,隔着轿帘道:“督主,锦衣卫和东厂都是为皇上办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督主和陛下是患难之情,旁人确实比不上,但陛下对卫大人的信任也不见得少一些。督主何必要跟我们闹僵呢?这传到陛下耳朵里哪边都不好看是吧?”
轿中人轻声笑了一下,回道:“宋千户,你是在威胁我吗?”
宋青来那番话表面在讲情面,暗藏之意却是在“你不放人我就把事情闹大”,他面不改色道:“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锦衣卫和东厂多年和睦共处的情分上,督主要不再考虑下?”
轿子的内壁被叩了两声,抬轿的番子立马齐整地放下轿子,万连掀开轿帘,细雨织出朦胧的水幕,穿藏青色金线莲花纹贴里的人微弯腰走出来,雨滴溅落在他肩头,如淡墨晕开。
万连飞快撑开一把伞罩在他头上,昳丽的眉眼沉静望向淋得浑身湿透的宋青来,语声清淡道:“宋千户也了,你那位下属有错在先,这般算起来,是你们锦衣卫不顾情面。”
“督主的是,卑职今后一定好好管教下属。”宋青来又往前蹭了点,贴着伞沿站,“我们有错在先,督主也把人带走了,两相扯平。现在督主放人,卑职亲自上门赔罪,当然,督主想让卑职怎么赔罪都行,我们就此握手言和,怎么样?”
何满看着他的神情就没什么兴致,出的话更是倦怠:“不怎么样。”
宋青来:“……”
今日可真是让宋青来破了无数例,吃了无数瘪,话都到了这份上,对方愣是一点没听进去,他深吸一口气,忽然捏着伞沿抬高,低头钻入伞下。
两人距离霎时拉近,何满皱着眉往后退,结果后脑勺砰一声撞在了轿顶上。
宋青来牙疼似的“嘶”一声,无奈道:“督主,你还怕我啊?”
这下撞得不轻,何满眼中都撞出了泪花,眼尾飞红,气得嗓音发抖:“万连,让他滚。”
万连不敢直接对宋青来动手,颇有些束手无策,宋青来笑嘻嘻夺过他手中的伞,解下绣春刀扔他怀里:“放心放心。就几句话。”
何满却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了,转身就要回轿子,宋青来一只手撑在轿沿儿上,挡了路,低声道:“督主,于公您不给情面,但于私,您是不是该给卑职一个情面?”
从后方角度看,冯介舟简直眼都要瞎了,宋青来微倾着身子撑在那儿,就像是把何满圈在了怀里,两人在一把伞下几乎是贴在了一起,那姿势要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他心想,东厂的人脾气还挺好,这都没当场剁了这不要脸的登徒子。
宋青来的脸有风月老手的底子,再吊着眼角笑,太像一个痞子,何满转开脸,淡漠道:“我该给你什么情面?”
“督主是忘了还是当真如此薄凉。”宋青来眼神有些哀怨,看得何满全身起鸡皮疙瘩,他附耳道,“禧宁十六年,昭武门,大雨。”
温热的吐息将耳廓染成了粉红色,雨中淋久了的湿气蔓延开来,却并不阴寒,反倒和吐息一样是热的,何满与他沉默对视,彼此在眼瞳中映出影子。
宋青来鼻尖细微耸动,闻见有香气在狭的空隙中游弋,他知道内宦为避免自己身上有味冲撞宫中贵人,多会常年用香粉,何满是皇帝最亲近的人,想必也是用的,但不同于他以前闻过的那些厚重浓郁的香粉味,何满身上是浅淡的兰花香,比他见识过的最上乘的熏香还要好闻,心中甚至怀疑这人是不是天天摘兰花洗澡。
两人不知一同沉默了多久,何满握着伞柄用力将之从宋青来手里拽出,眸中有霜寒之气,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宋千户可能还不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提这些旧事,提过的人都死了。”
何满收起伞递给万连,回身进了轿子,轻叩两下内壁。
番子们起轿,万连冷冷看着还堵在轿子前的宋青来,冯介舟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拽开。
“老大,现在要怎么办?”冯介舟问道。
宋青来接过空中万连抛来的绣春刀,大摇大摆跟在了轿子后面,着哈欠道:“当然是死皮赖脸跟上,我看有戏。”
两人一直跟到东厂门口,何满也没赶他们走,似是当真默许了他们跟过来。
何满一言不发就走进了门,门口守卫没拦他们,宋青来不知想起了什么,挑眉笑了笑,抱着刀随那行人进了堂屋。
屋子里一个铜方炉上架着绿釉陶盘,里面摆着没切开的整块生牛肉,宋青来和冯介舟同时啧啧称奇——没想到督主喜欢吃炙牛肉,而且现在还没到饭点,还是拿牛肉当点心吃。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不符合督主的气质。
没人请他们俩坐,只能尴尬地站在屋子里,见何满拿起银刀要切牛肉,宋青来上前套近乎,笑问道:“督主,卑职帮您切?”
何满看他一眼,放下银刀干脆不吃了。
宋青来自讨没趣,老实站回冯介舟身边。
“你那个下属叫什么来着?”何满视线落在铜方炉里塞着的炭火上,慢悠悠问道。
宋青来忙道:“回督主,叫曾安。”
何满瞥向站在一边的万连:“曾安了什么话?乱话的人太多,不记得了。”
炙牛肉已有了喷香的气味,万连刚摆好酱料,闻言退下取了张薄薄的纸来,何满用银刀戳了戳牛肉的软硬,挥手道:“给宋千户看看吧。”
宋青来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差点眼睛一闭原地升天。
纸上的字迹是曾安那狗爬字,上面以他自己的口吻清清楚楚写了他那天在清平坊到底了什么不该的话。
何满长相太出众,旧年还在钟鼓司那腌臜地方待过,平日里提到他不少人会冒出些淫词秽语,宋青来没想到自己这下属真他娘的有出息,居然敢当面得这么……放荡。
冯介舟凑过去一看也吓得腿软,白纸黑字写着“那腰身不比凤来楼的头牌看着好摸”,“我有个兄弟几年前尚宝监的掌印都想跟他媾和,阉人都想上他,看来是真的有滋味”……
有滋味你个头!
宋青来气得牙根痒痒,别何满了,他都想把这糟心玩意儿乱棍死。
花楼那么多姑娘都不够他玩的?自己要肖想这活阎王,活他娘该。
宋青来扯着嘴角僵笑,比哭还难看:“督主息怒,卑职平时绝没有教他们过这种污言秽语,我们北镇抚司上下都特别尊敬您,曾安喝了酒一时脑子发热瞎,督主也教训过了,就……把人放了吧。”
“之前是不是还有三个锦衣卫的人,哦,还有三个三大营的。”何满像是没听见宋青来的话,眼神都没分给他一个,依然对着万连,“他们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万连又退下了,何满开始慢条斯理切炙牛肉,银刀刃口锋利,划开肉的纹理,切口平整利落,由于肉太厚实,内里的肉很多还半生不熟,刃口时不时会带出点血丝。
宋青来和冯介舟目光没处放,就盯着他切肉,看着看着,无端背后毛骨悚然。
没一会儿万连就回来了,手中举着个托盘,道:“督主,这是那六个人的舌头,人还有气。”
托盘上六根人舌整齐摆放,血淋淋的,得亏宋青来和冯介舟是北镇抚司的人,诏狱里没少看过以及亲自动手过这种事,虽然后背更发凉了,但还算镇定。
何满淡淡瞟了眼,银刀已把炙牛肉完全切开,取了块白帕子细细擦去上面的血迹,垂着眼冷声冷气道:“赏他们一个痛快吧。”
万连应了声“是”,吩咐手下人去办了。
托盘上的舌头被人拿下去丢了,冯介舟觉得自己舌头莫名也有点疼,轻声问道:“老大,曾安的舌头还在吗?”
何满抬眸忽然看向宋青来,问道:“你知道这六个人了什么吗?”宋青来摇摇头,何满用银刀叉起一块牛肉,在酱料碗里来回滚,“他们想上我。”
宋青来心道:完了,感觉曾安的话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意思。
这话没法接,宋青来装没听见,目不转睛看何满吃牛肉,这人吃每一块牛肉前都得在飘着辣味的酱料里滚上好几圈,吃进嘴里却丝毫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看来吃东西口味还挺重。
“宋千户是宋总兵唯一的弟弟,又是卫大人的亲外甥,亲自找上门了,我不给面子,陛下都不答应。”何满道,“要我放人可以,宋千户得给我样东西。”
即使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东西能入何满的眼,但人命关天,宋青来忙不迭答应:“好好,督主要什么东西?”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天色亮了几分,何满的眼神还在他的牛肉上,语气随意:“外面这件衣服脱了。”
“啊?!什么?!”宋青来如遭雷击,不知道是他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何满脑子出问题了,这这这……是什么诡异的要求!
何满微蹙起秀眉,表情仿佛在“我只一遍,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宋青来一咬牙开始解鸾带,何满都不要脸了,他还要什么脸?
绣春刀丢给冯介舟,宋青来将飞鱼服和鸾带都一股脑塞给万连,里面只穿了件白色的里衣,何满一抬头就看见半湿的里衣勾勒出里面沟坎分明的肌肉轮廓,顿了顿,又低下头去。
这季节刚下过雨,外袍一脱,宋青来冷得了个寒颤,保持微笑道:“督主,现在可以了吗?卑职可以带走曾安了吗?”
何满“嗯”了一声:“走吧。”
宋青来只想赶紧走,这地方真是没法待了,何满等会指不定突发奇想,又让他脱件衣服,那他以后就不用再出门了。
故而曾安被带出来后,他眼一瞧,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半死不活,就是走路不太利索,招呼冯介舟扶着他,转头先溜一步。
万连其实也一脸懵然,捧着湿漉漉的飞鱼服眼神呆滞,觉得这一切好像十分如梦似幻,试探道:“督主,衣服……属下吩咐人洗干净?”
“给我就好。”何满搁下银刀,对万连伸出手。
万连愣住,但他知道何满向来话只一遍,还是把衣服递了过去。
湿衣服有些重,何满也不嫌脏,直接放在了腿上,过肩式的红色飞鱼服是云锦中的妆花罗制成,飞鱼纹绣工精致,但穿的人显然日子过得粗糙,下摆上几处已有勾线,手指轻抚过勾线处时,万连只觉劈过宋青来的那道雷又劈他这儿来了。
见鬼了,督主前面好像笑了一下!
出了东厂的宋青来闷着头远离了宣平街才停下,见曾安一直叫疼,翻了个白眼道:“何满是把你腿折了还是把你腿骨敲断了?”
曾安抽着凉气道:“他把我指甲盖劈了!”
宋青来一脚踩在他脚尖上:“活该!以后再敢招惹东厂,我收尸都不给你收了,扔去乱葬岗喂狗得了。”曾安痛得嗷嗷直叫,宋青来松开脚,“我为了救你付出了多大代价你知道吗?”
冯介舟笑道:“也就一件衣服罢了,让曾安赔你一件。”
“我给出的不是一件衣服,”宋青来磨着后槽牙,“我那是在出卖色相!”
冯介舟:“……”
曾安:“……”
“老大,不至于,不至于。”冯介舟无言道,“督主可能只是想让你丢下脸,你看上他听着还更让人相信。”
宋青来轻哼一声,尽管他没猜出何满的真实意图,但他就是有直觉,何满绝对心思不纯!这人前面看他脱了外袍的身体明明有种不出的直勾勾!
再想下去要魔怔了,宋青来强行让自己暂时忘了这件事,转念又想起那六根血淋淋的舌头,笑了一声,问冯介舟:“诶,你有没有觉得前面何满还挺可爱?”
冯介舟震惊道:“老大,不就是给了件衣服吗?真的不至于!”
怎么感觉这都疯了?
“他故意当着我们的面提那六个人,也是故意让我们看到那六根舌头。”宋青来越想越好笑,“他其实也没把曾安怎么样,不定他从一开始就故意等着我上门找他呢。”
方才的何满给他的感觉就像一只冲他亮着肉爪子得意洋洋的猫,眼里写着“莫挨老子”,事实上却在对他“你快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好像在专门提醒他,时过境迁,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在雨中瑟瑟发抖的火者了。
作者有话要: +也许有人对东厂有误解,其实东厂的人不是太监!督主是太监,但干活的人基本是锦衣卫选过去的。
宋青来:感觉自己被调戏了但我没有证据。
督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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