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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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威远将军府在梁京城紫金街的都院巷,巷子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富贵权势之家。

    自闵危进了将军府,再出门都是同林良善坐马车去的国子监,他无法得知这周遭的情况,甚至梁京城的店铺街道也是一无所知。他不敢轻举妄动,去外探查玉佩的来处,那必然会花费很多时间。

    况且有一日,他在经过府中的花园时,听到两个除草的丫鬟正埋头一件事。

    “你听了吗?我们隔街的户部尚书家,有一个丫鬟偷逃出府,和情郎跑了,被抓回来后,了五十棍呢,人都去了半条命!”

    “真的假的?五十棍,那人还在吗?”

    “我也不清楚,我也是听他们的,那丫鬟的屁股都被烂了。”

    “天啦,这也太惨了。”

    ……

    闵危手里正端着从厨房做好的碧羹粥,他悄然站在假山后听完那段话,又神色自若地端着粥往林良善的闺房去。

    出府的理由没有想好,又听到那段话,他不免有些灰心丧气。

    只是很快便有一个机会摆到他面前。

    这日,两人从国子监回来,林良善在房中憩。闵危正拿书要回屋舍温习,碰上正穿衣整理的宏才。

    “真宁,你怎么回来了?”

    “姐在休息。”

    宏才在镜前理了理头发,听到这话,有些欣喜道:“你既然无事,就跟我出府去。”

    闵危拿着书的手一紧,抬眼问他:“出府做什么?”

    “厨房中的食材都用完了,张管家让我今日去买些。反正你也无事,便和我一起去。”宏才解释道。他不过是想有人在路上同他话。

    闵危自然答应他。

    紫金街的东南角有一处集市,宏才带着闵危从府中后门而出。

    一路上,他的嘴巴不得闲,一会指着萧瑟凄凉的院落,道:“这家是两年前的状元府邸,那状元还是寒门子,刚到梁京上任官职便是住在这里,后来升官,就搬到了别处。”

    一会又指着一栋严整的府邸,声道:“这是御史大夫的家宅,他家有个顶厉害的母夜叉夫人。一个月前,御史大夫新娶的妾就被那夫人划花脸,扔到了柳巷里。你还不知道柳巷吧,那里是寻乐子的地方,不过那处的女子多是面相不怎么样或是年老色衰的,比不得香乐楼的姑娘……”

    耳边絮絮叨叨,都是官家世族的消息传闻,闵危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一句:“你知道的可真多。”

    “那是,哪怕是这些大家宅院里的腌臜事,我知道的也不少。对了,刚才我们经过的那处是禁卫军统领的府宅……”

    不过片刻功夫,闵危已经了解这紫金街上的大部分格局,他将这些牢记在心。

    到了集市,人声喧闹。虽已经是午后,贩卖各种果蔬禽肉的商贩不少,购买的人也多。

    宏才没忘了出府是要办正事的,他这次要采购几天的食材,要多花些时间。

    闵危跟在身后,片刻后,他对宏才道:“宏才,我有些事,要离开会儿,我很快回来。”

    宏才正与菜贩谈价格,转头问他:“你去做什么?”

    闵危不好意思道:“人有三急。”

    “你是要如厕?”宏才明白了,道:“你还不知道这处的茅厕在何处,我指你看,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遇到第一个岔路口左拐,再下一个岔路口,就有一个茅厕了。”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那茅厕有些远,你得憋着些。你好后,我们就在集市门口会面,我还只差青笋和豆腐要买。”

    闵危点点头,道:“好。”

    完话,闵危便按着宏才的话一直沿着直路走,等远了些,人群淹没他这个人,他回头看了看,拐进了另一条路。

    徽记当铺。

    店铺中只有一个学徒在扫卫生,他瞧见进门来的是一个穿灰蓝短衣的少年,该和他一般大,身量高瘦,容貌清隽。

    “客人是有什么东西要当的?”学徒问他。

    闵危没有直接把玉佩拿出,只道:“掌柜在吗?”

    学徒只在店铺中学习两个月,他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清贫的少年能典当什么珍贵之物,便道:“有什么要当的东西,我也是会看的。”

    闵危没有理他,正要离去,掌柜从帘子后面出来,手里正拿着一个茶壶在嘴边呷茶。

    他拍了一下学徒的脑袋,笑道:“我徒弟不懂事,客人要当什么?”

    凡是来店铺里当过物件的,他都认识,更何况眼前这少年长相很难让人忘记。既然不是来赎回物件的,便是来典当的。

    闵危这才将怀中半暖的玉佩拿出,递给掌柜,眸光微闪,道:“掌柜,我想问问这玉佩值多少钱?”

    掌柜接过玉佩,原只算略看定价格,却是刚接手就愣住了,这玉佩,并非俗物。

    门口的光照进屋内,掌柜借着光量,通透上好的玉质,天青色,玉石被雕琢为瑞兽白泽,四蹄飞扬,足下驭火,口中撷着一颗火红的珠子。难得难得,竟然是双色,雕工也是了得,每一处都完美无缺。

    好一会儿,他脸上的惊讶未消,看了一眼少年,有些犹豫地开口:“你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闵危自然知道这玉佩不是凡物,他的双眼晕染悲伤,声音有些哑,道:“这是亡父遗留下的。”

    掌柜听他言语,先是叹气,接而道:“你这玉佩不是凡物,且不这上品玉质,单是这雕工也是少有。我之前见过这样的雕工,还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

    他有些怀疑这少年的身份。

    却听他声:“我的父亲是玉雕工匠,曾为官家做过事。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只留下这块玉佩给我。现今我遇到难事,想要问问这玉佩价值几何。”

    掌柜听他自己父亲是官家的玉雕工匠,放下心来,又想着这玉佩实在好的很,可以当做镇店之宝。他心下思索,道:“这玉佩,可以典当六百两。”

    一旁的学徒被这个数字惊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们店可以给你保管一个月,若是一个月后你不来赎回,我们才会向外变卖。”掌柜加了一句。

    闵危紧握着玉佩,心中想的是那句“我之前见过这样的雕工,还是京城伯侯所佩戴的”,眼里却有不舍,很是为难的样子,他低头垂眸道:“我再想想。”

    掌柜道:“好,你要想清楚了,再来便是。”

    他开出的这个价格是极好的,正因为这是块极品玉佩,他才给这个价格。据他多年的从业经验,这梁京城的当铺大多会开五百两,而他又加了一百两。他不信这少年最后不会回到他的店铺。

    却不知他并非有心当掉玉佩。

    闵危将玉佩重新揣入怀中,离开了当铺。

    宏才在集市门口站了还一会儿,才远远看见闵危的身影。

    “你怎么那么晚?我等你好些时候,莫不是掉粪坑了?”宏才有些怨道,却见他手中拿的两串红溜溜的东西。

    “你还买了糖葫芦?”

    闵危将一串递给他,又见他周围空荡荡的,问道:“买的菜呢?”

    宏才咬了一口酸甜的山楂果,含糊不清道:“菜贩等会送到府上,我们就不用劳累了。”

    闵危点点头。

    “真宁,没想到你喜欢吃这种食。”宏才玩笑道,又咬下一个裹着金黄色糖浆的山楂果。

    这回闵危没话,两人一道回府。

    话林良善刚睡醒,从床榻上下来,修整好仪容,就坐在桌前画画。

    可等了许久,也没见闵危过来。

    这还未曾有过。

    她朝窗外正练剑的红萧招手,等人收了剑,靠近窗子,道:“红萧,你去看看真宁,他怎么还没来?”

    红萧去了院落查看,没见到人。

    她回来后,对林良善道:“姐,人没在。”

    人没在?

    林良善拿毛笔的手一顿,墨汁撒落到已画了一半的山水上。心中窜出一股莫名的情绪,且渐渐蔓延开来,让她开始胡思乱想。

    为什么不像先前好的,来这里练字习书?为什么不和她一声,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究竟是做什么去了?

    思虑越多,她竟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闵危不会是跑了吧?

    毕竟上一世他就厌恶她,他不喜欢她的做派,也不愿与她共处一室。这些天来,他该不会一直隐藏着对自己的的厌恶?他一向最擅扮演,虚伪至极,犹如笑面虎,不知道多少人遭了他的道。

    如果他真的跑了,那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该怎么办?他还会记得她曾救过他一命这件事吗?

    “红萧,你去问问门房,真宁是不是出去过?”林良善颤抖着苍白的嘴唇,缓缓开口。

    红萧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姐,你没事吧?”

    “快去。”这回她的声音大了些,神情严肃。

    红萧一怔,忙跑去大门问人。

    人一走,林良善无力地跌坐到椅子上。

    这厢,闵危和宏才从后门进府,宏才又去厨房里忙活了。

    闵危捏着指间的冰糖葫芦,微抿着唇。昨日,陈娘刚给府中的丫鬟仆人发放月薪,他竟也得了。来府上还没有一个月,他得了二两银子。

    陈娘慈和地笑笑:“这是姐吩咐的,你拿着便是。”

    从当铺出来后,他赶往集市门口,却听到道路边有“买—糖—葫—芦—喽”的吆喝声。

    他买了两串,其中一串,是特意挑了山楂果最红,糖最多的;而另一串则是随意拿的,后来给了宏才。

    闵危心中有些忐忑,拿着糖葫芦的手心发汗,面上仍是镇定。

    只是他刚进院落,就被一道视线盯住。他望向那个方向,便见玉兰树下,和合窗里,坐着的红衫女子,她的神情似喜似怒,春风吹过,她的发丝凌乱,拂过面颊。

    姐是怎么了?高兴?生气?可等他再看去,佳人已不再窗边。

    闵危到房门边,犹豫了下,终究伸手轻叩门扉。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进来。”

    林良善整个人在各种乱想中煎熬许久,在见到闵危的那一刻,忽然安心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抑制不住的气愤。

    她不看他,随口问道:“你刚才去了哪里?”

    她的语气似乎带着火气,闵危见过许多人,经受诸多人情冷暖,很能分辨他人的神情状态。他微微思索,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他看着被她掐着的绣帕,轻声道:“宏才要出门采购食材,让我给他帮忙,我便和他一起去了集市。”

    “我刚回,便来了这里。姐,抱歉,我该和你声的。”

    林良善的火气没发作出来,就被他的这通话给浇灭了。

    她拉扯了下绣帕,转目看他:“你以后要去哪里,做什么,记得同我声。”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重话:“你要是敢跑,我就让人断你的腿。”

    闵危呆了呆,想起那日午时听到的,“有一个丫鬟偷逃出府,和情郎跑了,被抓回来后,了五十棍呢,人都去了半条命!”

    他虽然有些不解这突如其来的狠话,但很快答道:“是,我记住了。”

    闵危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到她面前,嘴角微扬,眼带笑意,柔声道:“姐,这是我在集市上买的,给你。”

    他还记得第一天来将军府上,林良善也是在这屋中问他话,最后还给他治伤的药膏和冰糖葫芦。

    他想,她该是喜欢吃冰糖葫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