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纸婚书(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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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然着一身同样明艳火红的礼服, 手上提一盏宫灯,另一只手腾出来牵她。他没穿那件几年如一日的墨色长袍,红袍衬得他愈发邪气难掩。商栀将手搭在他手心, 迈入天枢塔外的回廊。

    悬在嫁衣上的金铃铛随着动作叮铃叮铃,清脆不绝。绕过这个圈, 便能完成婚礼第三步,但两个人都面带浅笑,放缓脚步,像是想让时间流逝得慢些。

    两个独一无二的人,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已是不易, 相守更是难得, 丝毫的偏差都会使之擦肩而过。

    绕到天枢塔背面,除了簇簇烟花在头顶炸裂的声音, 所能听见欢呼喝彩渐渐淡化, 荀然突然顿足,转过身来。

    商栀:“怎么啦?”

    外廊对岸是另一处环绕的深渊,此刻却蒙上五颜六色的火光, 将阴森寒冷都驱除殆尽, 借着烟花, 她隐约能见雾气中漂浮着一座岛屿。

    随后, 她的视线被荀然的身躯遮挡,整个人也落入他怀中。

    搂着她的手有些用力, 但不是会伤及她的力度,两人之间还夹着一柄化云伞, 许是见不得这腻歪场景,化云抖落她一身灵粉,从手中逃脱, 飞进拐角便不见踪影。

    这样正好,能两只手回抱他。

    荀然的头埋在她肩上,嗓音闷闷的,却令她听出溢于言表的喜悦。他:“你终于是我的了。”

    “你终于……成为我的妻子了。”

    商栀眸光微微闪动,摸着他流水般的黑发,笑吟吟道:“是呀。”

    也只有在她面前,令人闻风丧胆的虚妄谷主才会展现出他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脆弱,或幼稚,好在这世上终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他卸下残忍暴戾的面具,变回原来那个直率的少年。

    她抚着荀然的脊背,温声道:“走吧,还差半圈呢。”

    化云伞又飞了回来,在前方着旋引路。

    他们回到八扇门前,百鬼楼的浑厚钟声敲响,顷刻间,所有店铺檐上挂着的红灯笼都瞬间亮了起来,全谷上下举杯同庆,千名魔修褪去黑袍,覆上红衣,齐聚一街。

    乍一瞧,长街上有喷火耍刀助兴的、拿大锅煮不明物体的、吹拉弹唱欢歌伴舞的……喧嚷至极,也热闹至极。有的喝醉了还歪倒在廊下祝永结同心,天长地久,又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拖下去,“不要命啦?喝醉了还敢跑到谷主眼皮子底下碍事。”

    那魔修听见这么一句,瞬间酒醒了一半。不过谷主今天的心情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不仅没取他狗命,还赏了一杯酒下来。这下,原本还有些拘束谨慎的气氛霎时犹如被一把烈火点燃。

    喧闹之时,笑面童子解开门阵,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夫人,请。”

    商栀向荀然看了一眼,见他投来肯定的目光,微微颔首,跟了上去。

    走在玉砖路上,听着赤玉珠帘被微风扬起发出的悦耳相碰声,回想起祝酒的千名魔修,又不禁担忧道:“你们谷主不会喝醉吧?”要是每个人都来敬一杯,千杯下肚,酒仙也得醉的不省人事了。

    笑面童子走在前方,吃吃地笑:“您大可放心,谷主酒量很好哒。”

    酒量再好也做不到千杯不醉啊……

    如此想着,再望,塔内布置还和以前一样,许是原本的基调就以红为主,除了添置的一些物,并无过多变化。她走到第二层,望着覆盖藻井的倒悬白伞,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看见这些内心依旧会被触动。

    天枢塔二层共有十根墨玉柱,每一根上面都刻了三百多个文字,前些天她从荀然口中得知,这些都是她的名字。

    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某人的姓名,便是想忘也忘不掉。

    望着一笔一划刻上的名字,商栀想起荀然一贯以来注视她的神情——

    那确实是一种痴迷。

    ……

    她在榻上无所事事坐了许久,没听见半点声响,渐渐产生了困意。

    虚妄谷的礼仪异于她所学知识,不好考究,譬如这一层除了纱掩的宽阔长榻,只剩一台金丝楠木几,上面只用兽纹镇纸压了几张宣纸,却不见合卺酒。

    实在无聊,头又重得很,明明是一些祥云瑞鸟、缠丝竹节的步摇,坠着金线流苏和赤玉,分量却不容轻视,压得她脖子酸痛,只好将饰物先卸下。不过,先前装扮时还不觉,待这些精巧之物零零散散堆满一桌时商栀才大吃一惊,竟然有这么多!

    可反过来想想,他们的聘礼和嫁妆比人界国主成婚还要多上数倍,荀然大手笔是众所周知的,青竹派能养肥仙盟那么多人,自然同有万贯家财。

    褪下厚重礼服霞帔挂在衣架,商栀唤醒知礼玉佩传音红玉,那端声音嘈杂,像是被一群人围着投喂。

    商栀眉间微蹙,“红玉,冥域的食物可能……不太合你胃口。”

    红玉一脸茫然,“啊?没有啊,超好吃的!”她扭头招了招手,“再来一份!”

    “你在吃什么?”她疑惑了。

    “红豆馅面卷!可好吃了,师尊您下次一定要尝尝——诶?等等。”她似乎发现了异样,呆滞地问递食妖,“你们这是用什么做的?”

    妖给她指了个方向,然后商栀就听见一阵停歇不止的呕吐声。

    “……”果然。

    吐干净了,红玉痛心疾首道:“这真不是人吃的,我以后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呜呜呜。”

    妖无奈摇头:“咱们本来就不是人啊……”

    忽然之间,那端传来尖锐刺耳的怪声:“咦?谷主不在塔内嘛?怎么夫人还能……”须臾的静默,随后是嘶嘶的抽气声,商栀觉得他们可能脑补了什么不太好的剧情。

    “可咱也没在虚妄谷见着他啊呱!”

    “难不成是……逃婚了?!”

    红玉听见这句,瞬间就精神了,“什么!能娶我师尊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敢逃婚!师尊您放心,我这就去把他……把他……嘤,我不过他。”

    商栀噗嗤笑出声,听着知礼玉佩里吵吵嚷嚷的声音,闹了好一会儿,得知荀然的确不在虚妄谷,可他若进了天枢塔,不是该兴冲冲来见她才对吗?

    她不明所以地在天枢塔瞎转悠,因为不是天枢塔主人,无法直接感知塔内活动,只能一层层探查,结果一路走至第一层,都不见人影。

    ……

    八扇门维持着紧闭的状态,复杂繁芜的阵法牢牢锁住,没有被开的痕迹。

    这时,灵池传来水声。

    透过旖|旎的薄纱看去,是一个人的背影,模糊在氤氲的水汽之中。

    她走了过去,脚踝一紧,整个人被拉入水里。

    那双笑意款款的漆黑星眸近在咫尺,贪婪又着迷,手搂着她的腰,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已经无法再进一步。荀然只着一件黑色里袍,衣襟半开,完全没有醉鬼模样,相反,他清醒的很。

    “闭气。”荀然突然道。

    商栀不懂他的意思,还是照做,就在她屏息的下一刻,男人怀抱着她一齐沉入水底。与镜花水牢的触感不同,这里的水温热非常。她没有挣扎,也没有睁开眼,只是不自禁地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救命稻草似乎很满意她的做法,主动为她渡来气息。

    可渡到后面就变了味,像是把持不住温柔调子,渐渐急促起来。

    肩部轻衣被褪下,商栀猝然睁眼,在水底近处望见一抹绯红。那是荀然眼中的赤光。

    这个人,几个时辰前还像个孩子窝在她肩上,欢悦地撒娇,可现在,却全然不复缱绻,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见到了原书中那个杀伐狠绝的他。

    她被压在池边。

    痒意拂过眉心、耳后、侧颈,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商栀眼睫轻颤,浑身也不住微微发抖,耳边传来荀然低哑的声音。

    “把你的紧张和胆怯,都交给我。”

    “不要害怕。”

    可当她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时,想要克制和压抑的慌乱却仍旧泄.漏出来,池中涟漪一圈接一圈,久久不歇,连绵不绝,水被扫荡出池,浸湿大片玉砖,雾气也更浓了。

    像是疾风骤雨中悬在藤上的果实,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热腾腾的水汽冲昏了头脑,许久过后,她勉强视物,迷糊道:“泡……久了,会,头晕。”

    然后她看见荀然手中燃起了符焰。

    短短数十层,他甚至没用天枢塔内自带的传送功能,而是直接烧了一张珍贵的千里符。

    他掐了个诀驱散湿气,而商栀也陷入殷红玉榻之中。

    ……

    眼前是虚妄谷诡谲阴森的丛林,雾黑四弥,偶有恶兽的细微呼声,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一排排亮起。

    商栀怔住,她不是在天枢塔吗?为什么突然到了这里。

    虚妄谷的魔修和众妖鬼都认识她,自然会对她以礼相待,可这些魔化的恶兽却没什么人情味,叫嚣着要把她撕碎。她运息凝聚灵力,谁知,掌心涌出的却是赤黑色的微弱魔气。

    身旁有个青年的声音响起。

    “杀了它们,这一关考核你就通过了。”

    恶兽的獠牙在黑夜中折射着长街火光,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远处奔逃,仓皇至极,耳旁是呼啸的风声和恶兽撞倒高树的巨响。

    双腿的酸痛感袭来,她被迫放缓脚步,倏然间,腿被一张血盆大口钳住,自己的肉被尖牙刨离的剧痛沿着腿窜上脊背,她忽然举起一只手,用魔力击倒一棵参天龙树。

    树轰然倒塌,暂时阻挡了身后那些夺命者。

    她疲惫地倒在树桩上,低头看去,却是一惊。身上穿的哪里是嫁衣,观其样式,倒与魔修们的黑袍有几分相似。方才被撕咬下来的肉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填补回去,可鲜血却仍钻着缺口拼命外淌。

    随后,这具身体从衣襟里拿出戴在脖子上的项链,底端坠着的是一颗灵石。虽然她控制不了这副身体,依然能凭原本修为感知到这块灵石没有灵力,只是一颗毫无用处的留声石。

    “你回来啦?今天我煮了桂花粥,可是太甜了,还是不如你做的好吃。”

    “等你赚了钱,可得请我吃一顿糖粽哦!”

    是她曾经的声音。

    “我不会死的,只是去另一个地方而已。”

    “我和你约定,若有再见之时……”

    “轰!”堆叠的粗壮树干被数只百年恶兽冲撞开,她甚至抓不住任何抵挡的东西,转瞬之间便被悬在半空。

    手中的留声石滑落,骨碌碌滚进它臭气熏天的口腔内。

    黑暗中,除了震天啸声,依稀伴随着人的嘲笑。“看吧,果然是垃圾!今天他就得死在这了!”

    “哈哈哈哈哈!真肮脏啊!身上全是臭血和唾液!”

    身体的主人被激怒,明明是无法撼动大树的微蚍蜉,还是不自量力地用拳头猛砸恶兽的眼睛、颅骨。越来越多的怪物过来分食,绝境之刻,眼前明光一冽,她发现自己手中炼化出了一柄剑。

    ——浮影。

    “夫人?夫人?”

    光明涌入眼帘,荀然支着脑袋侧躺在她身旁,见她悠悠转醒,笑道:“做噩梦了?”

    商栀顿了顿,抱住他喃喃道:“不是噩梦。”

    是你过往的经历。

    不过,她既然能看到这些,想必是双修的结果,那荀然是否也能看见她的过往呢?她道出疑惑,抬起头,见他饶有兴致地蜷着她发梢,挑了挑眉道:“不曾看见,嗯,仔细想想,反倒有些遗憾了。”

    商栀被他搂着,心道这可真是奇怪。

    “要不……再试试?”这厮又俯身下来。

    她登时急中生智,“我好饿,想吃桂花粥。”

    荀然在她唇上落下一吻,道:“好,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