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狗蛋
傍晚,阴雨连绵,灰矮的破房子孤伶而立,一方草顶堪堪封住天空,雨水托着零星几块斑驳的碎瓦,支楞巴翘的茅草被风吹乱,像流浪汉的碎发,贫穷得稍显滑稽。
“钱呢?”
屋内,厉执哼哼唧唧舒展四肢,朝厉狗蛋一伸手,手指猥琐地来回捻着。每月焚骨烧心的几日终于熬过去,他只觉浑身清冽畅快,嗓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透着无比惬意。
厉狗蛋仰头看他又生龙活虎的模样,没吭声,只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带着一身潮气回来,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盆水端进来。
木盆放下的时候到底还是洒了一些,厉狗蛋生来手脚有疾,做事没法和寻常人一样平稳。眼下爷俩自然是早就习惯了,厉执看着他蹲在地上费力拧了块粗布,熟练地爬过来给自己擦这几日熬出的一身汗水,舒服地哼了一声,以为他没听见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钱呢?”
“……”
感觉到厉狗蛋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厉执突然眯起眼,将人一把揪到身前,单手拎着他瘦的身板,瞪眼道:“这回的沙果又脆又甜,你可没给我贱卖了吧?”
“没有,”厉狗蛋晃晃悠悠地看向他,稚嫩的脸竟露出不耐烦,“爹,放我下来。”
厉执一愣,以为弄疼他了,神情讪讪的放开他:“那你赶紧把钱——”
“没钱。”没想到厉狗蛋一落地,立刻笃定地开口。
“啥玩意?”
厉狗蛋低头捡起刚掉在地上的粗布,又重新放盆里拧了一遍,低声道:“都被我吃了。”
“……”厉执显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着嘴巴问,“你,你再一遍?把啥玩意吃了?”
厉狗蛋抬眼:“你躺着的这几日,我实在饿,就把沙果都吃了,没有卖钱。”
“……”
屋内一阵静默,只剩房檐滴滴答答继续落下的声响,墙面如皲裂的糙掌,沧桑而执着,与厉狗蛋波澜不惊的眼神搅在一起,难免愁人。
厉执不能理解:“你把那一箩筐的沙果都吃了?你饿的话,不是叫你去卖了钱再买些米么——不对,那筐呢?筐也被你吃了?”
厉执视线扫了一圈,确实连那破破烂烂的箩筐都不见了。
“嗯,”厉狗蛋表情依旧不变,挂着不属于七岁幼童的淡定,解释道,“筐受潮烂了,我给扔了。”
厉执再忍不住,一巴掌拍过去:“臭子!”
厉狗蛋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踢翻木盆,便站在原地不动了,也不话。
厉执气鼓鼓盯了他半晌,一开口还要骂人,肚子却先一步叫唤起来。
咕噜噜几声,话到嘴边又变成:“那你也没给我留点儿?”
家里米袋早就见底了,所以他才采了野果算拿到村口卖,要不然他们爷俩又得饿肚子。
他每年入秋都会去山上采野果,专门挑普通百姓采不到的地方,尤其猛兽出没的深处,往往能采到品相滋味都特别好的,能卖个好价钱。
可惜这次情期莫名提前,要是等结束了再去村口集市肯定要烂掉很多,没办法,只能叫厉狗蛋替他走一趟。
本以为一睁眼就可以哗啦啦数铜板,哪料到厉狗蛋风轻云淡的几句话,竟是把他辛辛苦苦精挑细选的货物都给吃了?一颗都没给他留?
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厉执一肚子火,越想越气,却见厉狗蛋摸着身前破旧的布衫,突然摸出一团皱巴巴的油纸包,递过来。
“给你留了这个。”
厉执没好气地抓在手里,一开,扑面一股甜香。
是他最爱吃的糖藕片。
厉执疑惑看向厉狗蛋:“哪来的?”
“阿眠姐给的。”
阿眠算是村里和他们关系最近的人,倒确实经常给他们送些吃食。
然而厉执又直直看了他片刻,心情却并没有转好。
“都快长毛了!你还给我吃?”
眉毛一竖,厉执手指头戳上厉狗蛋脑门。
厉狗蛋一直绷紧的面容终于出现少许松动,凑上前不信道:“怎么可能——”
却不等话落,厉执已经捏起两块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你自己尝尝!”
然后不顾厉狗蛋呛得咳嗽,厉执捞过人,三两下就给他衣衫解了,摁在腿上噼里啪啦几巴掌。
“臭子,知错了没?”
厉执喘着粗气,咬牙切齿问。
厉狗蛋趴在那,伸手擦擦嘴角的糖渣渣,隔了半晌,竟真的垂下头:“知道。”
“错哪了?”
“……不该偷吃沙果。”
“……”厉执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又一巴掌落下的同时开口,“你给我在家里接着反省!”
完,他再待不下去,凶神恶煞地冲出了屋。
头顶细雨,雨丝附着七年艰难竭蹶中早已不那么细腻白净的面颊凝成水珠,和身上未干的汗水相融,凉凉痒痒的,他却没心思擦一下,只一路施展轻功,形如鬼魅般将本就不大的兑水村翻了个底朝天,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找到了心中所猜测的情形。
厉狗蛋心智再成熟,也不过垂髫儿,撒起谎来其实漏洞百出。
厉执蹲在通往村口集市的一条路,看着地上残存的烂果子,以及不远处被踩扁的箩筐,心里已然有了眉目。
什么狗屁的肚子饿全吃了,刚才掀他衣衫都看见了,肚子瘪瘪的,哪里像吃了一箩筐沙果?
那臭子,分明是又被欺负了!
看地上这些沙果的腐烂程度,起码也得有几日,怕是他一出门就遇上了麻烦。厉执仔细又看了看,果然从泥土里翻出几颗被啃过的果核,上头的齿痕参差不齐,对方明显正逢龀齿,不是村里那群三天不上房揭瓦的皮猴子还能有谁?
意识到厉狗蛋在自己情期这段时间很可能只吃了些阿眠给的糖藕片,还要惦记给他留着不敢多吃,不惜编瞎话也要隐瞒他,厉执把拳头捏得嘎嘎响,脸色比头顶的黑云还要阴沉。
“二柱哥,那残废这几天都没动静,不会跟他爹告状了吧?”
赶巧,厉执正琢磨先从哪家的皮猴子开刀,这就有送上门的。
无声无息地藏身在繁茂的树杈间,厉执垂眼看树下三五个娃娃一边欢快地踩水洼一边越来越近。
“怕什么,他敢告状下次还收拾他!而且我娘了,那残废肯定是捡来的,他爹一点都不在乎他,你看他一瘸一拐的还要干活呢。”
脆生生的童音掺杂在雨丝里,钻进厉执耳朵,像是一根根刺。
“再,你还怕他那个孽种?上辈子不知道造了多少孽才会变成这样——”着,叫二柱的娃娃双手夸张地摆动,双脚迈着别扭的内八,抖来抖去学起厉狗蛋走路来。
惹得另外几个娃娃前仰后合地笑。
嗤。
给厉执都逗笑了,笑得宛如一头恶犬。
悄然跟在他们后面,直到其他几个陆续回了家,只剩那叫二柱的,厉执抬头望望天,眼瞅着暮色四合,心想兔崽子,属你耍得最欢,今儿看我不整死你……家的鸡。
“呜哇!”
便见李二柱才进院子,瞪着一鸡窝的血嗷一声,紧接着眼前嗖地闪过道道黑影,发出厉鬼索命般的呜咽,吓得他傻杵在原地,两条腿更是抖成筛糠,直到鲜血四溅的死鸡从天而降,沾了他满手,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褐色的裤腿迅速染成更深的颜色,竟是吓尿了。
等他爹娘闻声出来的时候,他正抱着死鸡一把鼻涕一把泪,抖着嘴唇还未开口,他娘已经提着大扫把劈头盖脸抡过来。
“兔崽子你敢宰了阿花!见天的就知道吃!看我不断你的腿!”
“不是我……有鬼……鬼……”李二柱抱头连滚带爬地叫唤,却全被淹没在他娘彪悍的大嗓门里。
厉执这时乐呵呵地躺在他家房顶,翘起的一只脚有节奏地来回晃悠,半晌,院子里才逐渐安静下去。
他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边听屋内断断续续传来的抽噎声,一边呼哧呼哧起盹来。
不出所料,半个时辰后,他是被飘出的肉香熏醒的。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厉执扒开一块房瓦,透过缝隙眼看那一家三口已然又其乐融融坐在一起,李二柱他娘正不停往他碗里夹肉。
不过李二柱应是吓得狠了,没吃几口就揉着明显被揍肿的屁股撂了筷。
厉执舔了两下嘴唇,耐心又等这一家人忙活完,熄灯后才泥鳅似的翻进去,与黑漆漆的灶房融为一体。
这李大娘炖鸡的手艺是全村最好的,把剩下半只还温热的炖鸡一股脑塞进油纸包好,厉执舔掉指间汤水,再不耽搁,心满意足往回赶。
也不知道厉狗蛋睡了没,臭子贼喜欢吃鸡。
他先前揍他那几下其实就是气他撒谎,难道真像别人的,他觉得自己平时待他刻薄,不会在意他,所以不肯告诉他?
想来是的。
厉执犯了别扭,因为这其实正是他一直所期望的结果,他不信什么舐犊情深,也不指望父慈子孝,毕竟谁离开谁,都是要活的。
可是……厉狗蛋是他的崽,他怎么待他都行,外人谁敢欺辱他,他定要报复回去。
耳畔呼呼刮过风声,厉执脸色臭臭的,索性不再多想,只加快在林间穿梭的速度。
却在眼看过了前方木桥就是他家时,突然慢下来,面容绷紧。
大意了。
这里有其他人。
准确的,是他被跟踪了。
极为强鸷的气息就隐藏在附近,应是跟了他有一段路程,他竟然一直毫无察觉!
沙沙的脚步倒也没停下,厉执只假装累了歇歇脚,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草惊蛇。
被这般级别的高手盯上自然不会是因为他偷鸡摸狗这点儿事,估摸着是他的行踪暴露了。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暴露,只知道仇家太多,他的安生日子可能要到头了。
凝神屏气片晌,直到厉执大抵判断出对方藏身方位,立刻毫不犹豫,七年不曾离手的“逢鬼”自他袖口刹那涌出,夹带着细微不易察觉的破风声一闪即逝。
那是三枚发簪一般粗的飞针,速度之快,夜幕下几乎完全注意不到,而其中最致命的,是飞针之间相互缠绕着极细的丝刃。
“逢针如逢鬼,缝骨不留痕”,的便是曾经大煞四方的魔教——九极教镇教邪功之一。
但凡被“逢鬼”入体的人,全身筋骨再也不受自己支配,而是任由对方飞针走线,有的骨骼尽数错位,有的五脏六腑倒置,更有甚者,四肢皮肉会被重新接合,总之就等同于一块破布,任人缝补。
身为昔日魔教教主,厉执对这门邪功的运用自然登峰造极,这世上还鲜少有人能安然接下他的逢鬼。
——鲜少,但并非没有。
眼前仿佛有袅袅薄雾不断升腾盘旋,绕得厉执直有些晕乎,只隐约看见刚被他掷出的飞针竟完全不再听他内力驱使,而是势头一转,“嗖嗖嗖”接连朝自己逼近,逼得他霎时失了前一刻的笃定狠辣,惊慌大跳着步步后退,怀里的半只鸡都给震飞了,最后狼狈跌坐在地,头皮发麻地看着三枚飞针钉入距离自己裆部咫尺的地方,脸色煞白,半晌才缓过神。
“……操他娘的!哪来的狗贼!嫉妒你爷爷鸟比你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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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补充:情期=FQ期,信香=信息素,结契=标记。 预警:这文两个主角都不是完美的人,也都不怎么会谈恋爱,会猜忌,会吵架,也会有幼稚的一面,如果不喜欢退出就好,尽量不要骂他们,感谢。另外有啥疑问可以来敲作者微博@柏金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