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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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九元归期凝露。

    厉执飞快自林间穿梭而过,额前几缕白发还未撤去,被风吹得凌乱,像头顶着化不去的寒霜。

    先前一直紧绷的神情倒是终有了少许松懈,那药他本就意图留给曲锍来恢复他受损的信香,方才意外一见,也算了去一桩心事。

    只不过这种难得的舒心也稍纵即逝,眸底逐渐重新蒙上一层冷峻,令他半年以来辗转反侧惴惴不安的,始终是另一件事。

    彼岸香。

    被宿铁扇割破的掌间早已血迹凝固,而若仔细看去,不难看出,那上头其实满是大大的新旧伤口。

    飒飒的疾驰声中隐约夹杂不易察觉的喘息,就在飘入厉执耳内的下一刻,并未出鞘的长剑挑着林荫缝隙落下的微光猝然而至。

    显然早已熟知对方的气息,厉执倒是神色不变地止步停下,不等开口,便见对方已直奔他面前。

    猛地将他那一臂攥住:“你又这般!”

    “你再如此下去,迟早有一日会出事!”

    来人额角有细汗珠渗出,拢在身后的墨发却仍沾着急风卷过的凉意,原本清隽的眉目间充斥着担忧,毫无疑问,是半年前同样在宿莽谷活下来的晏琇。

    司劫跳下怙恶江之前,便是将意识已陷入极限的厉执交给了他。

    “你怎么来了?”厉执满不在意般抽回手臂,只道,“赶快回去。”

    “你知不知道那秘密一旦被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而晏琇仍面色急迫,眼看厉执无所谓的神态,更是气极,抬手竟出其不意地扯开厉执粗破的短褐。

    只见麻布下裸露的浅麦皮肤紧实有力,而上面一道道黯红狭长的疤痕却是触目惊心。

    “你还嫌自己命大不成?”鲜少与厉执这样急躁,晏琇迎着厉执微皱的眉头,毫不客气地继续数落,“当日若不是那些鹤归丹,就凭你这身伤,你早就死了!”

    “你现今还不知收敛,不管不顾耗费精血,当真以为你是铁的!”

    “你难道还算这样一个个让所有人都不再受彼岸香影响?”

    “……”厉执脸色已然暗下来,倒不为其他,而是听到晏琇口中的“鹤归丹”。

    ——那是半年前他为强撑着追赶迟恪时悉数吞入的金楼丹药,疗伤的确具有奇效,不仅能够强行让濒临绝境的身体在极短时间内恢复功力,同时也麻痹浑身剧痛。

    可再宝贵的丹药一次性服下过多定然也会另有损害,厉执心知肚明,但也别无选择,无论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追去。

    然而他根本想不到的是,那过多的鹤归丹,对他最致命的影响,并非他自身,而是在厉狗蛋出事之后,那一瞬崩塌的心绪以及……完全失去控制的信香。

    他在铺天盖地的甜腻与血腥当中才恍然知晓,厉白儿一直视若至宝,临死都不曾与他提过的彼岸香,他一度以为在她眼里要比他性命还重要,却原来早自很久以前,不知她以何种方法,便交予了他。

    ——你记住,你是个恶人,想杀谁就杀谁,想快活便快活,最好,永远不识情爱。

    厉白儿曾告诫他的话,他现今才彻底领悟。

    只是时过境迁,望着满目疮痍,一时竟不确定该喜还是悲。

    焚香地狱,彼岸长生……也在扶恶临终之际,他才明白,那个守在地狱可毁天灭地的魔头是他,而站在彼岸手握“长生”的人,仍是他。

    他既是早与彼岸香相融,那么唯有他的血方可化解彼岸香的剧毒,也只有他的血,才能将致命毒香转为百毒不侵的救命之香。

    所以那日活下来的人,几乎都与他的血脱不开关系。

    “别再想了,”而见厉执良久沉默不语,晏琇语气不由放软,凝视厉执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意,轻声道,“你这段时日……还是会经常梦魇?”

    “我以为你整日在此寻找线索,总能转移些注意,谁知你除了以自虐的方式——”

    “我没有,”厉执这时终是抬头断晏琇,“是你想多了。”

    晏琇眉头皱得更紧:“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故意与他们师徒交手,不就是趁机让他们得了你的血?可若每个人都如此,且不被发现端倪后你会如何,你就是骨头再硬——唔!”

    不待晏琇完,厉执这回干脆捂住他的嘴,淡声道:“别瞎猜了,我没你们想得高尚,更从没有任何愧疚,我不过是……对这把扇子用得还不够熟练。”

    着,厉执俨然已不想再谈论下去,松开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就这么出来,他……没有什么?”

    提到这个“他”时,厉执神色却是微有踌躇。

    “……”闻言神情一顿,晏琇目光闪烁,眉眼间也染上星点复杂。

    “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他,不管你能否理解他,他都会等你,”晏琇缓慢道,像是也十分犹豫,“他就是要让你看清那些正道最丑恶的样子,司掌门……也不例外,你只有忘了他,斩断和他有关的一切,才可所向披靡,为娘……为九极教报仇雪恨。”

    “嗤。”

    听见低低的嗤笑,晏琇看着厉执倏然冷淡的面容,想再什么,却没能出口。

    “那你呢?”厉执蓦地反问,“他也骗你这些年,看着你受尽屈辱而无动于衷,现今又冒出来,你半分也不怨他?”

    “……我不知道,”晏琇垂了眼,如实地摇摇头,向来璨如星辰的眸底竟罕见蒙了单薄的尘霾,“从到大,都是他教我道理,现在突然全部推翻,实话,我已经不知道该信哪个他,我只记得,他是我们最亲的人……”

    “……”

    一时间二人皆是无声地相对而立,仿佛这郁郁密林中两块埋于湿泥的顽石,一举一动皆可任由摆布,奈何始终无法与之融合。

    而厉执恍惚抬头,就着斑驳的日光,眼前浮现半年前离开宿莽谷之后,他自昏睡中方一醒来,最先照入心底的那一道背影。

    是他整个少年时期,只敢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暗戳戳渴望着,却心知永远不能触及的那一道伟岸而昭亮的霞光。

    更在不久前才得知,他当年为保他一命,不惜以命相换,与厉白儿同归于尽。

    ——晏惊河。

    迟恪口中的“那个人”。

    他竟并没有死。

    只因他是厉白儿这一生,唯一至死不能下得狠手的人。

    也是在亲手杀了厉白儿之后,半生信念终遭颠覆,徒剩下烧不尽的怨恨。

    他一心维护的江湖出尔反尔,将他以命抵命的儿子赶尽杀绝,而他对最爱的人痛下杀手,换来的仍是对方血淋淋的真心,自此是非黑白,仿佛全然失去意义,他恨不能顷刻催毁他愚昧可笑的过去,所有人,都可成为这场浩荡死局的棋子。

    包括厉执和晏琇。

    “好,我与你回去。”

    已然过去半年,的确不能再逃避下去,厉执轻轻摩挲着腰间布袋,里头是那日模糊之下,司劫最后置于他掌心的一物,笃定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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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还剩下最后一个隐藏款boss(  )另外又换回了最初开坑的书名,因为实在喜欢这个封面(///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