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希望
“我先前不知道是爹藏起了他们,只觉这里有些诡异……”
半个时辰过后,惓林以南的墟云涧如一条蜿蜒的长蛇,与围绕在天墟群山周围的十几座宫观相依缠靠,其中紧临边缘的一座由青石垒砌的灰墙外,厉执与晏琇藏身于极为粗壮的雪松枝干间,正朝里头凝神窥视。
他们已然用过早饭,且破天荒的,那拖油瓶似的尉迟慎并未跟来,难得听话地留在屋内与司劫大眼瞪眼。厉执注意到他的脸上有添新伤,估摸着他又干了什么欠揍的事,总归阿琇看样子没有吃亏,便就没有多问。
只趁着时辰还早,村里大多数人仍未清醒,随着晏琇来到此地。
听晏琇继续道:“我偶尔会看到村里的人过来,听之下他们只是找了这处废弃的宝地来进行九极教内的祭祀事宜,我不太懂这个,你看看可是真的有关?还是云埃很可能就被藏在这里……”
的确,这宫观已然废弃,除了屋顶的檐角脊兽以及地上隐约可辨的太极图雕之外已经看不出原本宫观的模样,连灵殿上方的牌匾都没了,破败的殿门紧闭,看不见里头的样子。
厉执却低低嗤笑一声:“九极教从来没有什么祭祀。”
“什么?”
“娘最不喜欢同那些正道一样弄些繁缛的礼节,除去死后要随骨灰一起埋葬的木人,九极教再无其他乱七八糟的规矩。”
“……”晏琇闻言更是惊讶,却也一喜,“那会不会是云埃……”
“也不太可能。”
厉执又眉头紧皱地摇摇头。
若原本他在听到晏琇提起这有些神秘之地的时候也心存侥幸,眼下却难免有些失落,厉狗蛋绝对不在这里。
晏惊河既然以那般拙劣的借口来应付晏琇,确实是笃定晏琇看不出什么,但以晏惊河的心思,也应该想到,一旦晏琇带厉执来此,这对于自幼在九极教长大的厉执来讲却很容易识破。
那么也就是,晏惊河实际上并不在意这里被厉执发现。
如此想着,厉执在晏琇仍一脸困惑之际,已忽地一跃,几步便自藏身的苍翠雪松间大摇大摆地现身,不顾那宫观门内的几名看守,径直落于灵殿外头的台阶前。
“别紧张。”察觉紧随其后的晏琇一瞬间绷紧神经,厉执低声着,转身面向刹那围上的几人。
“……教主?”
果然,那几个看守皆为九极教弟子,除了一个十几岁的辈,年纪均已不轻,在认出厉执之后神情明显松懈,纷纷收起掌间兵器。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厉执倒并不斡旋,直接开门见山地问。
几人闻言不由面面相觑,稍作犹豫了一番,才试探道:“这……晏大侠还没有告诉过你?”
“……”
而对方话音才落,整个院落竟是蓦地陷入一阵压抑的沉寂。
“你们倒还记得他是晏大侠。”
直到厉执可砭人心骨的凌厉视线重新收起,语气寒冷地讽刺着,另外几人才面露讪色地意图解释:“教主——”
“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看来忘得干净,”厉执便又冷哼,一向疏朗的面容此刻写满阴鸷,“为能与五派抗衡表面上奉他为主也便罢了,但到底谁才是九极教的主人,你们难不成也忘了。”
“这……”
“他躲在这暗地谋划多年,为的只是他心底那偏执又可笑的疯念,而你们不过是一颗颗随时赴死的棋子,若甘心一直被他利用,当真以为便是为我娘,为死去的教众报仇了?”
几人终被厉执一上来咄咄的话语激得略微不满,不禁开口。
“可不这样做,我们又能如何?教主,恕在下直言,五派将我等赶尽杀绝,而你却与那五派之首——”
“我等了七年才等到他主动送上门来,你们却自作聪明,几次三番坏我的好事,现今倒有脸再提!”
厉执陡然拔高的几声怒斥不止让面前几人惊愕不已,连晏琇也愣住,看着厉执森冷决绝的双目,若非心中坚信,恐怕也分辨不出其中的真假。
“教主……”便隔了片刻,只见其中一人不可置信道,“你的话可当真?你真的从一开始就……”
“那我倒要问问你,换作是你,你可会对五派的人生出一丝一毫的真情?”
“呸!”
那人猛地啐了一口,答案不可置否。
厉执便紧盯几人好似稍微动摇的面容,接着道:“当年整个江湖声称九极教放纵无厌堂四处杀人,因而才群起而攻之,可若我没有记错,我娘那时早就将迟恪逐出教内,哪来的无厌堂?”
“五派故意泼如此脏水,又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来屠杀我教,更以鬼老大他们的性命逼迫我交出彼岸香,我与他们不共戴天,怎么可能会对他们那本就为彼岸香而接近我的伪君子动情!”
“要不是你们总是从中作梗,我早就骗得他交出至关重要的心法,哪至于让晏惊河那疯子将他弄成了个废人,如今还不是一样要再指望我来达到目的!”
“而且就算我九极教穷凶极恶,但也绝不能由着那些人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你们难道从未想过要弄个究竟,反而一味受个疯子的摆布,在此肆意妄为,等真到了与五派恶战那一日,以为晏惊河会在乎你们的死活?”
“……”对方俨然被厉执这一连串质问逼问得不知如何反驳,便沉默良久,才有一人忽地向前,恶声恶气道,“只要能灭了五派,我们就是死又何妨!”
“那之后呢?”像是早已料到他们会这般回答,厉执立即接道,“你们以为杀尽一个五派,便从此高枕无忧了?到时剩下的弟子有一个算一个,依旧是其他新起门派的眼中钉,无论是谁都会以除魔之名对他们继续赶尽杀绝,我见你们多数拖家带口,竟甘愿他们也一辈子苟且偷生的活着?”
时隔多年,厉执看得出来,九极教内除了几位护法之外,仍多为粗人,他们兴许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始终心机不深,极其容易被人利用。
“那照教主的意思,为了保命,这仇就不报了?”半晌,又有一人冷哼道。
“自然要报,”厉执却斩钉截铁,“但你们需知道,到底谁才是害得九极教沦落至今的罪魁祸首!你们又为谁效命,才可真正大仇得报!”
“真正大仇得报?”
厉执冷笑:“你们为除去五派全然不顾日后死活,那叫同归于尽,只成全了晏惊河自己而已,算什么狗屁的报仇!”
“这——”
“我要你们不仅让五派为当年血债跪地认错,更光明正大走出这破村子,日后在街上,尽管承认自己出于九极教,无人敢再喊喊杀,这才叫扬眉吐气!”
“……”
不知是真的习以为常这不见天日的苟活,亦或厉执字字铿锵将他们所震慑,一时间,几人瞠目结舌,皆忘记要什么,似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们一介魔教有朝一日能与其他门派平起平坐。
即便是厉白儿在时,也如天方夜谭。
“不信?”厉执不屑的目光扫过几人,“那你们权当我没过,守好你们的秘密,咱们所有人继续受晏惊河摆布,直到这里再一次血流成河!”
完,厉执转身便走。
而就在晏琇犹豫着迈步之际,突然疾风一闪,下一刻,藏青的一方袍角挡于厉执低垂的眼底。
“无归!”
随着一人厉吼,只见原本立于他们最末端一言未发的十几岁少年此时正身形直挺地面向厉执。
“……”七年前他应还是孩童,厉执自不记得他,便只无声与他对视。
“我从来就不信那姓晏的,我只信教主。”
结果对方此话一出,包括厉执,也不禁微微怔然。
“你胡什么!还不快给我过来——”
“你叫……无归?”断那显然是其长者的怒斥,厉执定定看着他问道,“姓什么?”
“我就叫无归,”少年还未分化,倒是身材颀长,肤色冷白,不卑不亢道,“教主曾在无归崖底救我性命。”
“……”厉执神情不改,却是心下一顿。
想了又想,才记起来,当年厉白儿骗他将哑巴一行人扔下无归崖底喂了豺狼猛兽,他曾几次悄悄下去寻找,好像确实有一回救了个不心摔下去的不点,而他满心都沉浸在没能找到哑巴的复杂情绪里,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想不到那记忆里模糊的不点,都长这么大了?
“这里的秘密,我可以告诉教主,教主想问什么,我也定知无不言。”
而眼见他无视其余几人的反对再次开口,厉执原本冰凉的眸底倏然闪动。
为这意外深挚的信任。
他的话自然并非全部属实,他更不是什么有担当的教主,不过虚虚实实中,倒有一点也毋庸置疑。
他在深渊里看见过希望,实在想要其他未曾体会过的人也见上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