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好爱
“我见那人还是个瞎子……”
“他们离开得有一会儿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得住。”
“是啊,多亏了他给我们那解毒的水……”
“你……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众多死里逃生的村民们显然惊魂未定,脸上皆带着后怕,直到看见前来接应的南隗官兵才算踏实下来,七嘴八舌地唏嘘不已间,也不敢与厉执挨得太近,只与他保持着距离心议论。
“他们往哪去了?”厉执几乎抑不住的颤栗视线自阿眠手中竹筒收回,哑声问道。
阿眠便抬手朝西边雾蒙蒙的竹林一指:“那!”
厉执转头与司劫对视一眼,却还不等动身,忽然听到队伍里又响起急迫的哭腔。
“求军爷快救救我家孩子!他,他刚刚一直不肯喝那水……”
寻着声音望去,原是其中一个村民正抱着她几岁的孩痛哭哀求,那孩子此刻双目紧闭,嘴唇乌紫,明显毒发已久。
其实不难猜到,她定是先前毒发时不敢轻信楚钺,所以并未让孩子喝水,结果等发现自己果真好转后竹筒里的水早已经分得一干二净了,不得不转而求南隗官兵。
而众人还未回过神,厉执已眨眼凑过去,吓得那村民扑通跪在地上,还以为哪里惹怒了他。
厉执却哪有心思在意她,干脆伸过方才一见到阿眠就割破的手臂,粗鲁蹭了那孩子满嘴血水,也并未解释,便与司劫二人一前一后追进阿眠所指的林中。
顺着竹间崭新的斗痕迹一路搜寻,任由萧瑟翻飞的布料擦过细薄如刀的竹叶,沙沙响动着抖落满身水珠,冰凉诡谲,密集地刺入胸口,只盼楚钺不要再出什么事。
果真并未过去多久,耳畔风声倏地扽紧,不待见到人影,寒光遽然闯入眸底,自飞快避闪的侧颊一闪即逝,蹭落几许发丝。
正欲追向那枚飞针破空袭来的方位,然而飞针并非为了偷袭,而是刻意扭转视线,厉执下意识躲避那一瞥,正好看见重叠竹影间,堪堪悬吊于百步之外的一道灰茫身影。
“鬼二叔……”
果然,正当厉执被这突如其来的揪心情景所牵引,再稍一往前,数道纠结相缠的丝刃已如遮天盖地的网扑面而来。
“心!”
耳边传来短促的低呼,与此同时腰际被紧紧覆住,强止住他快如疾风的势头,力道之大,带着他猛地向后翻滚在地。
待厉执再抬头细看去,借着自乌云后隐约现出的皎月,仿若被这场连绵细雨洗得一尘不染,才蓦地发现,那可瞬时缝人骨头的凶丝竟如蛛网般遍布在与楚钺相距这百步之内,咄咄地迸出阴晦的杀机,若非司劫及时出手,他方才救人心切,险些就要被这自幼最熟悉不过的玩意绞为碎尸。
心有余悸地翻身在司劫跟前,厉执飞快拉过他仔细查探,确定他并未被那丝刃割伤才总算迅速起身。
怎么都看不清楚钺的情况如何,额间悉数是急切的青筋,厉执强行压下心底愈发强烈的不详预感,不敢再有任何大意地凝神细想,心知迟恪是故意要以楚钺来拖住他们的脚步,想来他已意识到北州人再靠不住,眼下又自身难保,所以为能逃命,他根本成了条不顾一切的疯狗。
而若放在以往,他哪里是楚钺的对手,如今楚钺双眼看不见,才被他羞辱至此。
“先等等……”
却也只能咬牙拦住欲继续追去的司劫,他的紫微七斩不在手上,又伤重未愈,厉执实在怕他也着了迟恪的道,不敢让他一人贸然前进。
“等我放下楚二叔……”
低低着,眼见司劫似是答应他一般应声停在原地,厉执再不耽搁,集中精力那朝密密麻麻的丝刃看去,率先找到最外用来固定的几枚飞针,连番疾影飞掠,指间快速将其弹去,便干净利落地将外层丝刃拆下些许。
这种事对于他来自然不难,只是需要耗些力气和时间。
于是整片竹林浸满凉风,只剩下厉执全神贯注自竹节间穿梭的飒飒急响,修直的翠影微晃,夹着时轻时重的喘息,终是在汗水沾湿脊背间,距离楚钺越来越近。
可越是到最后,喘声粗重,厉执的动作也越是没了耐性。
随着视线不断拉近,他俨然已能看到楚钺此刻的情形,只见他双臂被牢牢捆缚于身后,腕上绳索与微弯的竹子顶端相连,乍一看去似乎看不出伤势,但若注意到他脚下浸在血泊里奄奄一息的大山魈,便一眼能望见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间,血一滴滴落下,正落在那一动也不能动的山魈眼底,溅起断断续续的呜咽。
原来迟恪只将一枚不易察觉的飞针钉入他的胸口,故意要让他在等待里鲜血流尽,慢慢地死去。
“鬼二叔!”
血滴落的声音很轻很轻,却犹如冰锥在厉执心间刺下,寒与痛交织着,不顾最后几枚飞针的固定之处,厉执胡乱将面前阻隔的剩余丝刃悉数拢开,双手与面上霎时崩裂数道血痕,掺着再不能克制的哀吼,一掌劈段绳索,抱着僵冷的躯体狼狈落地。
反复低唤着,他紧覆住他被血水染透的胸口,颤抖为这仿佛没有丝毫生气的躯体输些内力。
不出片刻,忽觉冰凉的指尖虚虚将他握起。
他慌忙抬头,正是楚钺那一只以玄铁制成的手掌。
“鬼二叔……”
“……”楚钺双眼前的布条掉落,露出狰狞的疤痕,灰败的唇角微动了动,好似随着鲜血流失的意识终于有了微的回笼,却也努力了许久,才嘶哑着了声,“快去追……”
他自然指的是迟恪,但厉执摸着他仿若无论如何都无法垒起的温度,拼力想要给他更多真气。
“别再浪费……”结果楚钺挣扎着粗暴阻断他的触碰,态度一如既往般强硬。
不由让厉执想起,他是四鬼里最让他忌惮疏离的一个,却也在七年前为了护他离开九极教而失去一臂,又最先从兑水村找到他。
他掳走厉狗蛋和晏琇,恶言恶语逼他杀了司劫,可最后还是手下留情,提醒他去浮门为厉狗蛋医治。
“哭什么,”楚钺看不见厉执的神情,只没好气地又虚弱道,“还不快去……杀了那九极教的叛徒!”
“我会杀了他,”厉执这时终是开口,“但你要先回……”
“回哪?”
谁知厉执还未完,楚钺急喘着笑了一声。
“……九极教早就没了。”
完这句,似是短暂聚拢的力气再次用尽,不管厉执如何输力也无济于事,他的声音又低下许多,也糅杂了掩不住的苍凉。
“我其实……早就想去见教主。”
“可惜没能替教主亲手报仇……”
显然的是厉白儿,楚钺握着厉执的铁掌渐渐松开,在厉执不可置信的目光下,最后模糊不清地又呢喃一句。
“不过那子……也该恢复了,你日后替我告诉他,我这次救了些人,他不算看人不清,若再敢随意弄瞎眼睛……”
“……”
却任凭厉执凝眉等待,等到浑身被凉意渗透,面前仍只剩死灰般的寂静,他后面的话也再没有出口。
“鬼,鬼二叔?”
回答厉执的,只有他应是以仅存的一丝力气艰难落在那大山魈头顶的掌心,像在安抚,也像道别,让它终是在五脏六腑皆被绞烂的莫大痛苦中安然闭了眼,与相伴多年的主人一起离去。
“……”
厉执怔然瞪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喉间不知是愤怒还是悲恸,烧灼的眸底仿佛又映出七年前,所有人在他眼前接连离开。
——道长有所不知,是扶心自己做的。
偏在他满目血红之际,楚钺最终模糊而吃力的低语蓦地清晰,脑中猛然又浮现当初浮门弟子的一番话。
——昨日扶心发现真相之后本来可以及时将人抓住,却故意走漏消息,让人给逃了,这是罪加一等,他将一切如实禀告门主的时候,已经先一步自毁双目,那魔教既是为复仇而来,实为人之常情,好在不曾伤及门内弟子,怪就怪他最初看人不清,又被假象蒙蔽多年,这双眼睛不如不要,日后潜心修行,定以心识人…
于是凝望着楚钺双目间一道道刀疤,反复碾磨他口中那句“我这次救了些人,他不算看人不清,若再敢随意弄瞎眼睛”,厉执轰然意识到,原来楚钺将扶心掳走这半年,不为别的,只是把自己完好的眼睛换给了他。
纵使此生早已杀人如麻,但在浮门那七年被真心对待,怎会当真没有一丁点的感情……
可如今,就算扶心如他所愿的复明,却也来不及再见他一面了。
“迟恪……”
恨之彻骨的嘶声如鬼魅飘入戚戚风里,令人窒息的仇怨化作熔岩在厉执周身血液里沸腾,烧得他每一根神经无不在他耳内叫嚣,叫他立刻找到迟恪,杀了他!
猩红的视线扫过这昭然揭示曾经历怎样一番恶战的血地,最终落在百步之外那一角,稍一回想,顺着不久前那枚飞针袭来的方向,已不难猜出迟恪逃走的方位。
紧钳住那片深邃的竹林,厉执将楚钺与他的大山魈轻轻放在一起,猝然起身。
却脸色一变,紧接着想到什么,倏地又朝四周看去。
的确空无一人。
司劫去哪了?
眉头紧蹙地再次搜寻,仍未看到一丝司劫的踪影。
难不成……他还是一个人追去了?
脸上湿意未干,如此想着,厉执已纵然跃至摇晃的竹枝,踏着劲风朝迟恪的方向迅速穿行。
便见视线所及蓦然有飞影一闪,迫使他脚步骤停,擦起满地如刀的落叶。下一刻,灰头土面的一道狼藉身影迎面摔于他的脚边。
他低头看去,正对上迟恪一双极度不甘的眼。
不待细想,那消失的人紧随迟恪其后,冽冽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
厉执惊愕望着司劫满面寒霜,目光照过他仍受着重创的指间,正想问他是如何追回了迟恪,却敏锐地再一垂眸,只见迟恪正抬头面容扭曲着露出凶光。
比意识更快一步地动作,在他袖底最后一枚飞针祭出的刹那,厉执毫不犹豫地回以一掌,顷刻响起无法忍受般的惨烈闷叫。
原是将飞针原路还至他掌心的同时,厉执的三枚飞针也已如困兽出笼,相继自他几指而入,在厉执冷眼催动下,一根根缝起他的手指,短短几瞬,几指便如畸形般纠缠不清,不时夹杂骨头断裂的脆响。
论起逢鬼,厉执少时或许不敌他,但如今的他自是不在话下。
“教主……你不能杀我!”迟恪显然感觉到厉执心间盛满的杀意,忍痛吼道,“你忘了你时候遭你娘罚,我也帮过你——”
强行勾起的回忆并不能动摇厉执,话音未落,已又是一声痛呼。
“你还敢提我娘……”低喃间,双目已然血红,厉执一脚踏碎他暗中挣扎退后的脚骨,指尖再轻轻一挑,本聚于他双掌的飞针迅速自皮肉底向前游走,带起阵阵痛不欲生的嘶吼。
“我娘从未亏待过你,你却为了根本不能救你夫人的彼岸香记恨她到不惜与北州奸细联手,让她死在她这一生最爱的人手里,你还敢同我提她!”
“四位护法也曾跟你交情匪浅,你一而再的利用,又不择手段的害死他们,你有什么资格同我再谈往日情义!”
“我今日就杀了你这条疯狗来祭他们!”
着,厉执胸腔聚集的灼意逼得他根本无心再与他交谈,只驱使逢鬼在他骨肉间撕绞,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受尽屈辱和痛苦。
奈何任凭他催动逢鬼疯狂肆虐,听他一声声绝望的嘶叫,仍觉远远不够。
厉执当然明白,他就是杀了他,也抵不过他失去的那些人万分之一的痛。
怎么办?
脑内满是一张张在他短暂半生中一闪而逝的脸孔,恍然间好似深陷入沉冗的仇恨里,他看着他们绝望而死,却每一次都无能为力,那是即便杀了一个迟恪,也根本阻止不了的恐怖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永远是束手无策的他自己。
像是不知再要多久,又将会继续卷走他身边最重要的人,他一日不将自己舍弃,便要害得更多人为了护他而死。
“厉执!”
直到熟稔的气息与嗓音破开几乎要将他溺死在这汹涌波澜里的一幕幕回忆,他茫然抬眼,眼底映出司劫朝他靠近的指尖,正掰开他不管不顾的五指。
才知是情绪失控间丝刃割了满手,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再看向迟恪,只见他俨然已发不出声音,只浑身抽搐地蜷在地上,存有微弱的气息。
而厉执盯着迟恪,透过他一路纠缠至今的执拗嘴脸,好像忽地便看清了自己在漩涡中心总是手捧的那一物。
彼岸香。
——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夺取你的彼岸香,这种威胁只会愈演愈烈,你若每次都在乎,就永远也无法摆脱。
那左贤王曾劝诫他的话,也依稀回荡在耳中。
他的没错。
“你们一个两个……”半晌,厉执蹲下来,蓦地抓起迟恪,“不是都想要见识一下彼岸香?”
“……也罢,就成全你们。”
完,他便那么拖着半死不活的迟恪,遥遥望了眼此刻应仍旧在激烈对战的祠堂方向,并不回头,直朝那里而去。
他不回头也知道,无论他去哪里,司劫都会与他同路。
的确,当重新回到那一方死气沉沉的祠堂外,厉执嘴角微撇着转头看了看司劫,再一跃,又落到密密层层的青瓦顶上,迎着厉吼的狂风,视线慢慢刮过也才离开一个时辰不到,已是满目疮痍,血肉横飞的后身山坡。
“你……你……”
这时稍微恢复几许意识的迟恪似是猛地看出他的意图,奋力挣动起来,而厉执冷笑着,任由他连滚带爬地想要尽可能远离他。
“这里可还有其他无辜的人……”
“没有了,”厉执看着迟恪惊恐得快要从屋脊坠落,瓦片被他蹭出道道凄厉的血痕,冷声对他道,“再也不会有无辜的人。”
这里除了南隗早有他的血做抵御的精锐部队,只剩下残存的北州兵,以及他们的右贤王与大都尉。
刚刚好一网尽扫。
“司掌门。”
而再无心去管迟恪,厉执转头有些突兀地轻声开口。
不合时宜,却是惦记很久。
“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这村子里,每日种种菜,若有钱再养只鸡,生一窝鸡崽子,得空喂喂它们,再一起抚养臭子长大成人。”
司劫眉心微动,与他紧挨着立于瓦间,静静与他对视片刻,只道:“好。”
“还想与你……白头偕老。”
“好。”
“还要再生一个?”
“……好。”
“我真的想,”厉执这回张臂抱住司劫,哂笑了笑,“想过很多很多……”
可是,他想得再多,就如眼下所见,一日不毁这彼岸香,他们注定永无安宁。
“想最多的是……我好爱你。”
停顿良久,终于将这句从未出口的真心话了出来,竟得他胸口极痛。
而下一瞬,陡然爆裂的一颗颗冰糖被狂风怒卷,与满地鲜血拧成汩汩腥甜,犹如天崩地坼,连绵哀嚎中,厉执紧盯司劫并无波澜的深眸,一直握在掌心的三枚飞针终是刹那掷出,半空周旋着,又霎时调转,在司劫骤然掀起巨浪的眸间,直奔他自己的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