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重逢(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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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寒天地间,生死一望无际,兴许是那一瞬间被怀抱笼罩的温度过于及时,厉执身披着眼前人的影子,心口密密实实,像大雪覆盖的冬日里劈啪作响的火盆,即便剖骨之刃凿入最脆弱的百会,也并未觉出想象中的疼痛。

    他只在沉陷昏黯之前,一眼遥望着冷月高悬下满地恶浊的黑,看着皎洁与血红,战鼓与呐喊,将原本密静的一方村镇强行劈成了陡崖峭壁,沉闷鼓点是催命的符咒,托着无数残肢断躯,成群结队地追随虚妄而去。

    而恶仗终将被土崩瓦解,映出数张与厉执一模一样的脸,凌然中满身浴血,如鲜红旗帜,也如海底磷光,明晃晃地汇聚成天墟宫山门前的雪,将厉执温暖地掩埋。

    于是自从宿莽谷过后,这一觉难得睡得踏实不已,待雪水扑簌融化殆尽,他再睁开眼,已是过了半月有余。

    “……”确实想不到,他还能醒来。

    或者,他怎么都不曾料到,扶恶当初传授他的浮门心法,他一直没能突破的最后一层,竟就在他信香损毁,无疑要坠落死地之际,豁然大开,保住了他一命。

    也或许这并非巧合,扶恶在传授他功法时便已提前为他藏下这一出路。

    而他从未告诉他,想来是不希望他当真走到这一步的。

    想起扶恶的死,厉执嘴角下撇,他连哄带骗,骗来这才做了他一日的师父,却真的给了他一生的眷顾。

    而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记忆里的滔天血海仿若昨日,厉执眨着干涩不已的眼,许久才辨出身下正是自家熟稔的土炕。

    他一边磨蹭着掌下舒适的软褥,一边仍有些昏沉地凝视头顶,下意识地想,那上头皲裂发霉的墙皮掉哪了?可别又被他做梦当饭给吃了。

    于是牵动浑身的力气咂巴两下嘴,厉执又一怔,察觉到唇上细密的触感,还真吃了?

    却克制不住地又舔了舔,麻木已久的味觉好似逐渐聚拢,甜丝丝的味道很快渗入泛苦的齿间。

    是糖。

    厉执猛地转头,动作幅度极大,吓得原本杵在他嘴边的手慌忙退后,“啪叽”一下,白霜霜的一块糖藕片便砸在厉执微撑的胸口。

    眼疾手快捡起来塞进嘴里,饥肠辘辘间,他蓦然对上的,是黑黢黢的一张熟悉脸,像是被他突然的转醒吓了一跳,正怔愣与他相视。

    厉执率先回过神来,藕片还未咽下去,已含糊不清地开口:“臭……臭子?”

    问斐已经接回了他?

    “……”大抵是举了半日他最爱吃的糖藕片在他嘴边,没想到还真的把人给叫醒了,厉狗蛋一时仍未开口,只趴在床沿,瞪眼看着他,一眨不眨,仿若被定住了。

    大半年的分别,对从未分开过的爷俩来确实太久了。

    尤其厉狗蛋一回来又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几乎寸步不离守在这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尝尝,尽管他除了呼吸,动也不动一下。

    而与厉狗蛋相比,厉执俨然显得更不镇定。

    四肢还酸软着,已忽然将厉狗蛋一把薅上了炕,厉执翻来覆去看他一改以往细皮嫩肉的模样,竟是黑黑瘦瘦,明显是在北州受尽了风雨,嘴唇颤抖着,又一言不发开始扒他的衣服。

    他还记得厉狗蛋跳下怙恶江那剜心刺骨的一幕,随后又被掳去北州拴在帐外挨鞭子,手上动作不免急促了些,直到厉狗蛋脸红脖子粗地用力挣扎,他还以为吓到了他,急忙放轻几分:“你快让我瞅瞅,都伤哪了——”

    谁知他急切的话音未落,忽地又一愣,直勾勾看着厉狗蛋露出的肚皮上一条粉色的长疤。

    那明显是鞭伤。

    怒火灼心间,他抖着手还要继续往上卷,却被厉狗蛋又强挣开,力道大得给手脚还有些脱力的厉执推了个趔趄。

    “别看。”

    而见厉执被他推得愣坐着,厉狗蛋又凑上前,笨拙抱着他,拍了拍他:“都好了。”

    “……”

    厉执这下抱着他,头埋在他单薄的肩头,也不敢让他看到他湿透的眼眶。

    实在心疼他明明吃了苦,却反过来要安慰他。

    也曾不是没想过,待救回他之后,哪怕再心疼,也定不能忘了狠下心教训他一顿,叫他再不敢像宿莽谷那般做在他心上捅刀子的事。

    然而久别重逢的父子俩最终什么也不再,只像很久以前那般互相依靠,便好像能慢慢舔舐着,治愈所有悲戚的伤口。

    直到厉执又一次被推开。

    他脸上还挂着泪,才见厉狗蛋被他险些扯坏的前襟里,骨碌碌滚出的一只鸡蛋。

    鸡蛋?

    眼看厉狗蛋翻身急忙又以衣襟挡住,像怕那蛋着凉了般,厉执这回粗鲁揉几下眼睛,也趁机蹭去眼角剩余的湿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却再一抬眼,眼前依旧是厉狗蛋静静拱起的一坨背影。

    “你……干啥呢?”厉执一开口带着少许鼻音,抬手抚平他脑后挣乱的碎发,稳了稳情绪,疑惑又问,“还有你爹呢?其他人都哪去了?”

    而隔了半晌,只见厉狗蛋稍微侧过头,闷声道:“我也想孵。”

    “……”

    厉执哑然望着他:“什么?”

    “爹在喂鸡。”

    “……”

    “阿眠姐一早送来刚渍的糖藕片,舅舅去送鸡蛋给她——”

    “你等等,”厉执惊讶断厉狗蛋,像才从方才的闷痛里找回神智,神情难免复杂地来回变幻,“我们家哪来的鸡……还下蛋了?”

    他这是睡了多久?

    着,他也不在炕上坐着,脑袋发晕地下了地,便蓬头垢面往门外走去。

    却才到门口又愣住了。

    只见门前空地上自是早已没有一丝血迹,扫得与他出门之前别无两样,而除此之外,还阔落地停了个满载金银与各种各样玩意的大轮车。

    日头下辉煌灿烂,晃得他又以为在做梦。

    “这是你抗敌有功,官家赐予的奖赏,还有……村民们送来的谢礼。”

    愕然间,耳边忽地想起像是极力压抑的沉沉低语,还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喘息,俨然是一听到响动,便立刻赶来。

    “……”不知是由于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喜讯,还是因这仿佛相隔太多生死离别的声音,厉执心下过于酸涩,停顿了良久,才终是转头。

    朝司劫一笑:“都……太客气了。”

    “……”司劫看着他,却没再接下去。

    “我,我睡了多久?”目光闪烁着,连司劫眼下换了身作活的葱青短褐都没敢仔细欣赏,自是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只转移话题道。

    “十七日。”

    “我咋这么饿,”便又哑笑一声,厉执下意识挠头,“我听你在喂鸡,你一个貌美如花的掌门喂什么鸡,这种活以后还是给我做——”

    话没完,正习惯性伸往脑后的手腕就被牢牢握住。

    “你那里有伤。”果然,司劫语气沉下几分。

    “这,这不是好了?”厉执不免心虚,心知他毁掉信香这决定并不在司劫预料之内,他当时也定然要被他吓坏了。

    “好了?”司劫只低低反问一声。

    “啊,”厉执改挠下巴,“你看我现今又生龙活虎,而且咱们家有钱了,待会儿我能吃上至少八碗米……”

    “你只是……保住了性命。”却听司劫终忍不住道,“你的信香已彻底损毁,每到情期都要承受无异于那日的剧痛,你当真不知?”

    他当然知道。

    “不是……还有你在?”厉执伸臂便欲抱住他,实话道,“其实一看到你,我就忘了疼。”

    谁知司劫眉头微皱地后退一步,竟避开了他的亲近。

    厉执双臂僵硬停在半空,直过了半晌,看着司劫紧绷的脸色才突然明白过来,毁掉信香那时,他也是这样抱着他。

    “司劫劫,”眼见他无声又僵持片刻,厉执想了又想,这回试探勾住司劫实际也伤势未愈的指尖,轻轻描摹上面厚厚的结痂,可怜巴巴道,“别气了,我现在……确实头晕。”

    “……你是太饿了。”

    “……”

    而司劫这次倒没再挣脱,沉默看着他稍许,反手将他拉住,另一手则牵起一直安静盯着他们的厉狗蛋,往屋后走去。

    “挑一只。”

    只见屋后原本空荡荡的地方已用竹编搭起宽敞的鸡棚,入眼一只只又肥又壮,乍一看厉执脖子都抻直了,不敢想象这般富裕的景象出自他的后院,且虽是鸡棚,却收拾得他从未见过的整洁,连公母都细心地区隔开,两边食槽和水槽的高度都不同,整整齐齐。

    还有刚孵出来不久的鸡,绒毛乳黄,圆墩墩,十分可爱。

    自是知晓司劫的意思是叫他们挑今晚的伙食,不禁咽下口水,厉执叉腰端详,也不忘故意逗目不转睛看过去的厉狗蛋,指着那绒乎乎的一只道:“要不今晚吃它?”

    果真见厉狗蛋立即摇头。

    有了那左贤王的鲜明对比,厉执如今自是怎么看厉狗蛋都觉他实在是乖巧可爱,庆幸他还好童心未泯,更是慈眉善目地一笑:“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这咋不舍得了?”

    “……”厉狗蛋闻言奇怪地看了看厉执,着实像看个傻子,认真道:“不够吃。”

    “……”

    倏然静默间,身旁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如云缝间照下的熠熠日光。

    (正文完)

    一些完结的话

    害,想了想还是算再多叨叨几句叭,毕竟这篇写的算是几本里面最艰难的一篇,碰巧的有很多因素凑到一起,差一点就要放弃了。

    当然首先还是那句话,大家的评论和支持真的是我能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可能随手一个表情,一句话,就能让我兴奋很久,或者从想要放弃的情绪低谷里爬出来。

    真的,大概文风总不太正经,会给人一种作者也好像是个没心没肺的沙雕,但作者的确是个……emmm矫情鬼,会因为一句吐槽而郁闷到满鼻子起火泡,也会因为多一个评论瞬间笑得像个傻子,甚至会因为某一章的评论很少,不断怀疑是不是这章写的不够好,该怎么补救一下才好……

    是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作精?偏偏改不掉可肿么办(ノДT)

    然后再一下荔枝和四姐叭。

    其实上“正文完”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有些难过的,总觉得对于他们很亏欠,有很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好像都没能让大家看到,很想要让大家能感受到他们心里更多的感动和温暖,却好像到头来能被记住的也只有沙雕和炖肉(_)(荔枝:这好日子还不知足?)

    怎么呢,荔枝对四姐从始至终渴望又自卑,越喜欢越不舍得碰触,害怕将他拉下神坛的挣扎,被命运不断掩埋却从未消失过的一点的侠义;四姐对荔枝坚定的偏爱,看起来完美无瑕的心中交替的黑与白,明知前路艰难,有不成熟,有强硬,有失算,却唯独没有退却,最终与荔枝在江湖里挣扎着互相靠向彼此,以及最后在解救兑水村村民时二人各自的选择……这过程中他们似乎也会被误解被讨厌,emmm也许我再优秀一些,会让更多人喜欢和记住他们叭,实在对不起他们( ̄ ̄)

    再其他人。

    在最初构架这个江湖的时候,实际很怕自己一不心就弄得过于臆想中的不堪,除了几位明确的“反派”,虽然很多正道弟子的确会给人一种恶毒的感觉,但其实很想解释一下的是,如果处于那样一个位置,大多数的人都很难会理性的坚持原本的是非观念吧,随波逐流也算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却也不能他们本质就是坏的。

    哎,不知道我在什么,大抵是年纪大了,就想着即便生活里总有各种意想不到的绝望,但还是希望——

    卧槽咋有炖鸡汤那味儿了?

    算了不炖了怕是连狗蛋都不喝。(狗蛋:?)

    至于其他人都会有番外,也会补一些正文简单带过的线索和日常,这里就先不细叨叨了。

    最后,虽然总算上了次完结榜,但好像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没有失落肯定是假的,不过就如那句一直灌给自己的鸡汤——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我会努力探求写出更好的作品,感恩!

    也愿我所有的读者都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如四姐希望荔枝那般,即便历经风雨,仍心有余温,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是沧海之一粟,也是一粟之沧海。

    2021.5.30 李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