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给我看看
方屹从后视镜偷瞥后座上的人,见颜秦生正局促不安地低头缩在车门附近坐着,他顺手把车内的暖风开,踩下油门驶上主路。
颜秦生转头看向窗外流动的街景,车子行驶的方向根本不是自己所住的地方,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没告诉方屹住在哪里。
他犹豫了好长时间要不要开口告诉方屹,直到车子驶进了商场的地下车库都没出一句话。
方屹依旧板着一张冰山脸,开后车门把窝在座位上的人拉出来,一语不发地拽进宽阔敞亮的商场。
“方,方经理,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赔你衣服。”
“不用了,反正那件外套也有些年头了,丢了就算了。”
方屹没再话,只是拽着颜秦生的胳膊把人拖到自己常去的服装店里。
他抬眼大概扫了一下店里的衣服,取了一件风衣和羊毛呢子丢进他怀里。
“去试试。”
颜秦生捧着衣服没挪步,方屹又让店员取了一条裤子丢进他怀里,接着目光又落在模特身上的暖杏色羊毛衫上。
颜秦生怕再不走方屹又会丢一件衣服给自己,连忙捧着衣服躲进试衣间。他掏出衣服上的吊牌看了一下,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原封不动地把衣服拿出来。
结果刚出试衣间,脑袋上就被方屹丢上了那件杏色羊毛衫。
方屹见他根本不肯试衣服,也没什么,径直走到柜台刷卡付钱:“手里的都要。”
“方经理,衣服真的不用赔,而且你买的太多了。”颜秦生心翼翼地开口,营业员快刀斩乱麻拿走他手里的衣服送到柜台装进包装袋里,然后对方屹露出灿烂的笑脸:“欢迎下次光临。”
颜秦生两手提着衣服茫然地跟在方屹身后,本以为这就可以回家了,结果就眼巴巴看方屹头也不回地进了法式餐厅,自己犹豫了片刻只得跟着进去。
两人全程什么话也没,吃完饭颜秦生还是晕乎的,一上车就把手里的衣服放在后座上。
方屹拉好安全带头也不回地问他:“住哪里?”
颜秦生了地址,头靠着车窗发呆。他弄不明白方屹究竟在想什么,明明这么讨厌自己,为什么又要大费周章地做这些事。
车子行驶进回迁房区,在最里面的单元楼停下。
颜秦生拉开车门下车,对着驾驶座客气地鞠躬:“谢谢方经理。”完就抬腿跑进黑漆漆的楼道里。
颜秦生气喘吁吁地跑上楼,从包里摸出钥匙开门,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衣服没拿。”方屹在他身后停住脚,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老板都到屋门口了,颜秦生就是再怎么不乐意也得请他进去喝杯茶。他推开门摸到墙边的开关开灯:“方经理,我屋里比较阴冷,你不要介意。”
昏黄的灯光一开,空荡又丑陋的毛坯房就毫无遮掩地刺痛了方屹的眼睛。颜秦生租的是一间毛坯房,里面的墙面都没粉刷过,保留着最原始的水泥色,粗砺又难看。
客厅里只有一张铺着花花绿绿大广告纸的饭桌,透过卧室的没关的房门还能看见一张低矮的双人床和一个镶嵌着长镜子的古旧老式衣橱。
这样的屋子再怎么收拾干净都很寒酸,他抬腿走进去环视四周,狐疑地开口:“你……就住这里?”
“嗯,租的。”颜秦生弯腰在灶台下的橱柜里翻找出没用过的玻璃杯,然后开水龙头洗干净倒水。
“那老男人不养你了?”话刚出口方屹自己都觉得可笑:“也对,他要是养你,你也不会到处找工作了。”
颜秦生拿着水壶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洒出了一点水,他顺手扯了桌上两张抽纸擦干净道:“方经理坐下喝杯茶吧。”
方屹把手里的购物袋丢在墙角,并没动手边的玻璃杯,明明已经被洗的很干净,可潜意识作祟就是让他觉得脏,认为颜秦生的东西都不干净。
主要是颜秦生他,脏了。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人也给睡了,名声也坏了,到最后连钱都没扣下多少,就落了件四千块的大衣,你图什么。”方屹的语气掩饰不住地愤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颜秦生愣在桌旁,张了张嘴又没话,他不想解释,能得出口的苦难都不算苦难,在别人听来都是矫揉造作,是犯错冠冕堂皇的借口。
“方经理,我不想跟你吵架,你要是看不惯我直就行了,明天我就不去上班了。”
“入职合同都签了,你敢不去试试。”方屹瞪了他一眼,带着让人惶恐的威慑力,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过激,他掏出烟塞进嘴里猛吸了一口,接着摔门离开。
颜秦生垂下眼皮,倒掉桌上那杯还没凉掉的水,那句想又不出的话哽在喉咙里,像鱼刺一样扎人。
我不是不知廉耻,我只是穷怕了。
他走到墙边把方屹买的衣服从购物袋里拿出来,一件一件地看标牌上的价格,止不住地叹气。
以前欠方屹的还没还清,现在又积了这么多,再加上欠唐显德的钱,什么时候能还清。
颜秦生从抽屉里掏出一本黑色皮质封面本子,翻开时里面记了密密麻麻的债务。
欠唐显德的账简短很好记,对比起来,方屹名字后面的账却很琐碎,大到四千块的山地车,到一盒曲奇饼干的钱,他都一分不漏的记着。
那天晚上颜秦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最后捱到了十一点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那个穿着校服白衬衫的大男孩从远处的光点里跑过来,脸上挂着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叫了声:“秦生!”
或许是高中那段日子对他来太难忘,以至于颜秦生梦里的时间仿佛是停止的,那也是苦涩日子里唯一能让他回忆起来有丝丝甜意的时光。
颜秦生的家从以前就不富有,父母都是城市制糖厂里的员工,住在破旧的老式筒子楼里,不过地段却不错,在市中心,走个十分钟就能到本市最大的商场。
后来旧城区改造,周围的旧楼房都拆了,新盖起来的是高档住宅区,颜秦生的父母和老楼里的其他住户一样,整天也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拆迁分一套大一点的新房子。
那座筒子的地段是好,可是也麻烦,紧贴着军区的操场,拆迁施工会影响他们正常训练和休息,双方协商不成,那栋老掉牙的四层旧楼就被搁置在一边不管,变成了这个高档区边角处最煞风景的一部分。
高一开学第二天,颜秦生背着书包推着母亲的老旧桃红色自行车从自家筒子楼的院子里出来,方屹的白色捷安特山地车从眼前一晃而过。
方屹勒住刹车停下,转头看着身后骑着女士自行车的颜秦生:“你是三班的吧,坐拐角那个,我好像昨天在班里见过你。”
颜秦生尴尬地笑笑,眼睛落在方屹的山地车上,真帅气,一看就不便宜。
“你住这里?”方屹继续搭话。
“嗯。”颜秦生不喜欢和富家公子站在一起,这样一对比下来显得自己很没面子,他费力地踩着踏板把自行车骑在前面,方屹的自行车轻轻松松就追上来跟他并排行驶,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们住这么近,以后上学放学都可以一起,顺路。”方屹还在为新学期有个同班同学和自己同路感到高兴,他不喜欢沉闷,也受不了孤独,一个人回家很无聊。
颜秦生并不想跟他一路,只是礼貌地笑笑不搭理他,方屹只当是默认了:“你这人真内向,都不话的。”
颜秦生其实很想,你换个跟我一样的车,我就没这么大心理负担了。
方屹的山地车坐垫很高,骑的时候整个人是俯身的,踩踏板的姿势都很帅气有力,颜秦生下意识地也猛踩了一下自己的自行车踏板,结果这老古董“嘎达”响了一声,接着就跟牙疼似的哼唧了一路。
颜秦生越骑越尴尬,恨不得赶紧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方屹转头看了一眼他的自行车,一脸认真地:“同学,你的车好像坏了,它在响。”
“没事,还能骑,可能是链子出问题了。”颜秦生故作淡定,耳廓却红了一圈。
废话,我当然能听见它在响啊!还响得很有节奏!
放学的时候颜秦生故意在座位上磨蹭了很久,一直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才去了车库。
颜秦生就读的江云高中是市里的重点学校,同学们都很有教养,不会出现里那种明目张胆欺负穷学生的事情。
但年少的虚荣心还是让他不好意思在放学回家的大潮中接受同学们关爱地询问车是不是坏了。
他弯腰把轱辘上的锁开,才注意到后车座全锈了,估计是前几天下大雨淋的,不过像方屹那种山地自行车没有后座就不用怕锈。
不过人家大少爷下雨天都有车接送,估计也没机会让那宝贝山地车体验生锈的感觉。
刚想到这里,那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身后出现了。
“你可真慢,我都等了你快半时了。”方屹背着黑色的耐克斜挎包,长腿跨在山地车两边,眼巴巴等着。
颜秦生欲哭无泪,完了,这个豁达开朗的公子哥是铁了心要和自己同路回家,怎么就这么背非跟他住这么近呢。
后来方屹每天都在破楼底下等着颜秦生一起上学,明明没人跟他好这事,他就觉得住挺近的同学,一起上学多方便,还能话,干嘛不同路呢。
久而久之颜秦生也就习惯了,还真跟他成了朋友,踩着破车跟在他的山地车后面笑笑的上学放学。
方屹这人真的什么都好,家里有钱,长得又高又帅,会玩吉他,会篮球,成绩还好,性格也开朗,更重要的是不会歧视任何人,颜秦生觉得他就是个完美的人,挑不出一点瑕疵,跟这种人做朋友无疑是舒心的。
到了高二的时候,颜秦生光靠勤奋已经追不上同学们的脚步,题目越来越难,每天都是背不完的单词解不完的函数,他这才意识到学习也是要靠天赋的,头脑聪明有学习方法的人根本不会像他这样学到夜里十二点还是班里倒数。
比如方屹就是那种每天照玩不误,考试还能班级前五的逆天存在。
颜秦生的母亲眼看着儿子的学习成绩没有起色反而越拖越差,也跟着焦急万分。自己本来脾气就暴躁,再跟了个没出息只知道给人工的窝囊男人,窝心恼火的事情一大堆,儿子成绩又不好,难免会压不住火气撒在儿子身上,颜秦生最近为此也挨了不少。
拿到月考试卷,颜秦生看着红彤彤的分数也急,明明努力了却一点用也没有。
放学的时候方屹主动走到他位置旁边:“以后星期天来我家吧,我给你补习。”
“行啊。”颜秦生感激地点头,心里却有些害怕,今晚这顿铁定是逃不掉了。
回到家的时候颜秦生就察觉到家里的氛围不对,母亲秦晚梅冷着脸拿着锅铲炒菜,把铁锅撞得哐哐响,父亲则坐在土色的沙发里闷不做声地抽烟,很明显是两人吵架了。
颜秦生心翼翼地躲进房里,屁股还没坐到凳子上房门就被推开了。
“月考多少分?”
“没考好。”颜秦生从书包里拿出了试卷,秦晚梅用油腻的手抓了卷子,看见分数的时候脸色更难看了。
“你脑袋里装的是浆糊吗,就考这么点分,考不上大学你就去厂里给人做工吧!”秦晚梅粗糙的手指一下一下重重戳着颜秦生的太阳穴,她另一只手里还握着锅铲,转身嘭地一下摔上房门。
颜秦生看母亲这状态明显八成是要动手开了,每次母亲他都会把门反锁起来,防止有人过来拉架情。
颜秦生识相地在书桌边跪下,秦晚梅反锁了门提着锅铲就过来了。
颜旭佝偻着后背整个人塌陷在旧沙发里,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紧闭的房门里传出来,伴随着女人“没出息”、“窝囊废”之类指桑骂槐的咒骂声,他只能把脸埋进手掌里跟着呜咽。
要不是自己没用,老婆也不会把气撒在儿子身上。
第二天早上,颜秦生是扶着墙才下楼的。
从以前开始,秦晚梅他就喜欢照着屁股和大腿玩命地抽,因为腿一疼就躲不了,只能受着。秦晚梅多数时候是用皮带他,有时候是鞋底,昨晚的铁铲更是让颜秦生尝到了要命的滋味。
方屹见他两眼红肿,腿抬了两次都没跨上那辆低矮的破自行车。
“怎么了?”
“被了呗,成绩不好肯定要被的。”颜秦生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
“你爸的?”
“我妈,拿炒菜的锅铲的。”颜秦生指着大腿后面的地方,踩着踏板时都一抽一抽地疼:“每回一挨我的腿就要遭殃。”
方屹骑在山地车上不停地转头看颜秦生,他从没有挨过,对挨的映像只停留在手心而已,自然也不清楚颜秦生为什么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课间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方屹突然转头对颜秦生一本正经的:“哎,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
颜秦生吓得手都抖了一下:“你想干嘛?”
“我就是想看看你妈给你成什么样了。”方屹一边话一边伸手拉颜秦生已经解开的校服裤子,颜秦生只觉得两腿一凉,“啊”地一下叫出声。
男厕所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颜秦生瞬间难堪到了极点,他红着脸忙不迭往上提裤子,情急之下骂了句:“你他妈有毛病吧!”
那是他第一次骂脏话,确实是因为方屹太过分了。
颜秦生一个人赌气跑出厕所后,方屹还愣在原地,他原本只是出于同学的关心,想看看颜秦生被成什么样,没想到颜秦生那两条交织着青紫色伤痕的花白大腿根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了。
像一颗绮丽又邪恶的种子彻底在心里扎了根。
同班的陈耀辉把手搭上方屹的肩膀,笑着问:“屹少你跟他多大仇啊扒人家裤子。”
方屹似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半晌没话,陈耀辉继续道:“颜秦生他家长可够狠的,把人成这样,八成不是亲生的吧。”
他摸了摸下巴,话锋一转轻佻地咂嘴:“不过颜秦生脸挺白净,想不到身上更白,哎屹少,你一个男生长这么白干什么。”
方屹回过神来,一脸嫌弃地拍开陈耀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洗手了没有。”
“没,还带着味儿呢,屹少要不要闻闻。”陈耀辉把手伸过去,方屹挥拳欲,两人闹了一会儿才从厕所出来,转脸就把颜秦生的事情给忘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