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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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本是万物滋生的美好季节,颜秦生的人生却彻底枯败了。回到学校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许久没直晒过太阳,皮肤有些病态的苍白,眸子还是那么黑,瞳仁里却看不到一点光点,空荡荡的像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唐显德冒充家长跟辅导员孩子病了在医院躺了一阵子,所有人都没怀疑什么,颜秦生看起来也确实像生了一场大病。

    离开学校前唐显德才把手机还给他,柔声细语地提醒:“卡里的钱你随意用,乖乖在学校上课,等过两个星期我谈生意还会来淮原一趟,到时候再过来找你”

    男人如同一个合格的家长,耐心地叮嘱好一切然后盯着颜秦生等待回答,直到颜秦生配合着点点头,他才放心地开车离开。

    颜秦生在宿舍楼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低头按下开机键,想不到一整个寒假没充电竟然还有百分之十的电量。

    屏幕上充斥着室友和朋友的各种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让颜秦生瞬间觉得还有人关心他,心中久违地暖了一下。

    辅导员和几个室友都了电话,大周连发了十条短信:“哥们儿你咋的啦?回个电话啊!”

    颜秦生一条一条地翻看着询问关心的来电记录和信息,看见方屹那十几条未接来电的时候他的手抖了一下。

    他以为方屹这辈子都不会找他了。

    颜秦生在犹豫着要不要给方屹回电话,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屹。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身后突然响起那个让人慌乱的声音,颜秦生转过头对上方屹隐忍着怒气的眼睛。

    “我……”颜秦生一下子红了眼眶,他下意识地想开口求方屹救救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当他一开口,脑海中就响起唐显德阴冷冷的威胁,他对那恶魔般的老男人害怕到极点。

    要是方屹看到那些照片他会怎么想……颜秦生不敢再设想下去,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和方屹拉开距离。

    方屹确实因为告白被拒绝气愤了一阵子,骨子里的高傲让他甚至想过从此和颜秦生不再往来了,毕竟自己长这么大就没窝囊到去倒舔任何人。

    可是气归气,放寒假回家后方屹就难熬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一次被人拒绝的缘故,他胸口憋着一股气就想见颜秦生,想到快要抓狂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去旧楼找颜秦生,结果被他家门口那些讨债的红字和法院的封条给吓了一跳。

    如今看见颜秦生憔悴的模样方屹更加担忧起来,伸手捧起他的脸追问:“你怎么看起来就病恹恹的,到底怎么了,你家门口那些字是……”

    “别问了,没事,我就是搬家了。”颜秦生话声音很轻,就好像下一秒快要断线一样。

    “什么叫没事,你这样子分明就是有事。”方屹抓着颜秦生的胳膊焦急地追问:“你到底怎么了,你不我怎么帮你啊!”

    颜秦生扯起一抹惨淡的笑容,如同衰败的花朵:“我知道你不是接济穷人的圣人,你图的我也给不了,我没脸开口让你帮我什么。”他顿了顿再次耷拉下沉重的眼皮,“现在事情都解决了,我只是生了一场病了而已。”

    “你生什么了病了,好了没有?”方屹紧张地低头量他的身体,才发现颜秦生瘦削的身体被名牌服饰包裹得很得体,可见他并不缺钱,就是皮肤显得苍白无力,像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人偶娃娃。

    颜秦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没话,他有病,心病,穷病,懦弱病。

    天生的,遗传的,无药可医,无人可救。

    方屹沉下眸子,默默把颜秦生拉进花坛里,两人坐在石凳上肩并着肩许久没话。

    这段日子方屹其实很后悔,他心高气傲惯了,颜秦生没有第一时间接受他,确实让他面子上挂不住,以至于情理之下了些狠话。

    后来冷静下来想想,他最开始知道自己喜欢男生也是排斥的,还费尽心思找了女朋友试图扭转心态。

    谁都不想格格不入,还不都是痛苦地和灵魂挣扎过才妥协,默认自己是个社会难以容忍的同性恋。

    方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颜秦生做了很残忍的击,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去认同去接受自己的性取向,却连一点时间都不给颜秦生考虑就逼着他接受同性,更何况颜秦生并没有直接拒绝他。

    “秦生,如果你没考虑好,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方屹扭捏地开口,这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让步,接受颜秦生当初的提议,就当那次荒唐的告白没有发生过,继续做朋友。

    他甚至还有点期盼,只要给颜秦生一个过渡期,或许他们还是有可能成为情侣。

    “方屹,我们回不去了,”颜秦生低下头,苍白的手指用力交缠成扭曲的形状,微长的刘海把眼睛藏在一片阴影里:“不要对我好了,我不值得你付出。”

    颜秦生在方屹错愕的目光下缓缓起身,头也不回地道:“我记得你是不吃剩饭剩菜的,那就请你把我当成剩饭倒进垃圾桶里,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颜秦生转身离开的时候态度很决绝,他怕再耽搁一秒自己就会痛哭流涕地表现自己的无助。他匆忙跑回宿舍楼,上台阶的时候还给绊了一下差点磕到地面。

    颜秦生脱力地坐在冰冷的楼梯上,抬手捂住眼睛,活着简直糟糕透了……

    唐显德给颜秦生的钱他一分也没有花,他不想承认自己是自愿的,一旦花了一分钱,那都和卖身无异了,可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只能用这种方式维持着自己最后一点尊严。

    颜秦生甚至还坚信着一种想法,迟早要把唐显德垫还的五万块钱和买墓地的钱都还给他,这才算一分没拿,这才不是卖身不是包养。

    罪行一旦被金钱交易包装了,那就是买卖,有口不清。

    忍忍吧,再忍耐一年,颜秦生不断暗示自己,只要熬到大四毕业,他就躲到天涯海角去,躲到唐显德找不到的地方找个工作把钱还给他,然后让他背着那份罪恶到死,让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强/奸犯。

    庆幸的是原来工的日料店老板还愿意要他继续工作,周平康也依然会带着他做些发传单定牛奶的零碎兼职。

    在日料店捧着托盘的忙碌时候,颜秦生会恍惚觉得日子又回到以前,然后下意识地朝店门外看一眼。

    阳光明媚,没有下雪,没有方屹。

    周三下午下课后,周平康收拾了书包窜到颜秦生座位旁边:“走啊,今天去商场发传单,四时六十块,轻松不累。”

    “我今天还有事,你自己去吧。”颜秦生下意识抓紧了书包带,唐显德今天要来学校,他不敢到处跑,那男人要是找不到他又要发火了。

    “行吧。”周平康拍了拍他的肩膀,总觉得颜秦生自返校后情绪格外低落。

    接到唐显德的电话时外面天已经黑了,颜秦生在宿舍磨蹭了一会儿还是不想去。唐显德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直接发了张照片过来。

    颜秦生看着屏幕上自己不堪入目的照片气得手都在抖,咬牙往身上套了两件外套才硬着头皮走到校门口。

    男人的黑色奔驰车就停在不远处,跟夜色融为一体。车窗缓缓放下,唐显德胳膊搭在车窗边上,两只手指取下嘴里叼的香烟吐了一口白雾,烟头红色的光点在黑夜里很醒目,他用眼神示意颜秦生快点过来。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颜秦生再次看见他时心中还是恐惧地震颤了一下,他后退了几步,手指缩在衬衫长袖里攥成拳头,鼓足了勇气才挪到车跟前。

    唐显德把手中的香烟重重按在车里的烟灰缸上,从里面推开车门把人拉进来。

    颜秦生被猝不及防地一拽,前额撞在车顶上,吃痛地轻呼了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老男人给晕晕乎乎压在车座上一通乱亲。

    “宝贝,想我没有,嗯?我可是想死你了。”男人升起车窗后蠢蠢欲动,粗糙的大手不安分地撕扯着颜秦生碍事的外套,呼吸沉重地喘着:“怎么穿这么多衣服,脱都不好脱。”

    颜秦生抿紧双唇,皱着眉头歪过头躲避唐显德的亲吻,男人身上的烟酒味充斥在狭的车厢里,让他觉得恶心,想吐。

    “我求你了,别在车里行吗,这是校门口,我不想给人看见……”颜秦生拿手抵住唐显德贴近的上半身,瑟瑟发抖地哀求他。

    话音刚落驾驶座的车窗就被外力“嘭”的一声砸裂,瞬间碎成蜘蛛网状,一个身材粗壮的女人带着自己的亲朋好友抡着消防锤一下一下狠狠砸着车玻璃。

    “好你个唐显德,把情妇藏在外地老娘就找不到了!奸/夫/淫/妇,老娘今天就要把你们拉出来游街示众!”女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力砸车窗,颜秦生吓得脸都白了,缩在车座上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唐显德惊恐地往车窗外看去,也慌了神,咬牙骂了一句:“妈的,死女人竟然跟踪我。”

    女人洪亮刺耳的咒骂声引来了不少进出校门的路人,大家一拥过来围在路边看好戏,有的已经拿出手机准备拍摄一场正宫捉奸的大戏发到朋友圈集个赞。

    捉奸的那群人还在疯狂地砸车窗,只听“哗啦”一声,驾驶座的玻璃碎裂成无数细的玻璃渣,女人的手穿过砸破的车窗按下车门锁一把拉开车门,其他人则七手八脚地将唐显德拖出来。

    “你他妈长能耐了!”女人伸手就是两耳光在唐显德脸上,响亮的声音顿时回荡在宽阔的马路旁:“要不是我爸有权有势帮着你,你能有现在风光,还敢出来偷腥养三儿。”

    唐显德挨了她两巴掌,低下头没话,全然没有往日那副趾高气昂的做派。

    一提起三儿,女人这才想起来车里还躲着一个情妇,于是气势汹汹地把缩在车里发抖的颜秦生给拖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狐狸精把我男人魂儿都勾走了。”

    女人刚开始还诧异于这狐狸精竟然是短发,接着才猛然反应过来,惊讶地大叫:“还他妈是个男的!”

    围观众人跟着一阵骚动,这场捉奸的戏码实在是高/潮迭起,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的。

    “我不是三,我不是,是他强迫我的……”颜秦生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慌忙拿两只手挡着脸,接着就被几个人按在车门上抓住胳膊大力地掰开手。

    “收了我男人那么多钱还好意思是被强迫的,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三!”

    女人嘲弄地大声嚷嚷,左手薅着颜秦生的头发,右手重重地连扇了几个巴掌,边扇还边骂:“年纪轻轻的不学好,叫你勾引男人,今天老娘非把你这张脸坏了才解气!”

    其他几个人也一拥而上,颜秦生被拉扯着按在地上,女人们的高跟鞋冲着他的肚子狠狠地踹着。

    拳头、鞋跟、巴掌……疼痛如同冰雹一下一下砸在胳膊上,腿上,肚子上。颜秦生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殴,已经疼得缩成一圈。

    方屹站在围观人群的最外层,眼神冰冷地看着蜷缩在地上像野狗一样瑟瑟发抖地颜秦生。

    谢琦垂下手轻轻握住方屹颤抖的拳头,轻蔑地笑了一声:“看不出来啊,颜秦生挺老实的人竟然让老男人包养。”

    方屹红了眼眶,嘴角抽了抽狠狠骂了一句:“操。”

    颜秦生倒在地上,恍惚中好像听见了方屹的声音,很,很真实,很遥远。他睁开眼,目光穿过围观众人的腿,看见那双自己省吃俭用花了八百块买的运动鞋大步离开视线。

    被得再疼他都没有哭,可是方屹转身离开的刹那,颜秦生再也止不住呜咽着哭出来。

    “还知道哭,装可怜给谁看呐!”女人用皮鞋尖狠狠踢了一下颜秦生的腹部,颜秦生哀嚎着把腰弓得更厉害了,额头暴起青筋,张开嘴呕了一口血。

    正准备回学校的周平康见一群人围在学校门口,他也凑上去看热闹,结果一看见倒在地上的颜秦生瞬间脸就黑成了锅底。

    “你敢我兄弟试试!”他声如洪钟破口大骂,二话不推开人群冲过去挡在颜秦生前面,朝空气挥着拳头警告女人:“老子也不想女人,你们要是再动他一下我真能给你们按地上锤。”

    周平康人高马大往那一站,光是瞪眼就足以把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中年女人震慑地不敢动了,女人们吓得后退了几步,嘴里还声地骂骂咧咧:“这基佬还挺会勾引人的啊,这样都有人帮。”

    “就是,和这种人称兄道弟的能是什么好人,都是基佬。”

    周平康气得额前青筋暴跳,他忍住想人的冲动弯下腰把颜秦生扛在背上,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下离开。

    “颜你等着啊,我带你去医务室。”周平康无视校园四周异样的目光,背着颜秦生加快脚步往医务室赶。

    颜秦生伏在他背上干咳了几声,觉得喉咙像是卡了个刺球,话都有气无力的:“大周你不该插手的,会被人误会……”

    “我有女朋友才不怕误会,看着自己的室友被再不帮忙,那是男人做的事吗?”周平康顿了顿,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开口:“你真给人包了?”

    颜秦生嘴角挂着血痕凄惨地笑笑:“你信我吗?”

    周平康扁扁嘴:“我肯定是不信的,你这么安分的人,再了,你要是真拿了人家的钱何必天天跟着我一起兼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

    颜秦生把脸埋在周平康肩膀上,疲惫地闭上眼睛喃喃道:“谢谢你,大周。”

    谢谢你相信我。

    虽然周平康再三追问,颜秦生还是缄口不言。但凡遭受过暴力侵害的人几乎都没有勇气把那个词出口,这也是他们无法控诉坏人的原因,因为要控诉坏人就意味着自己亲口把非人的遭遇一五一十出来。

    对于受害者而言,那无异于是再一次的徒刑。

    唐显德带给颜秦生的不只是身体上的伤痛,更多是心灵上的残害,在封闭的屋子里一点一点消磨着他的意志,让他恐惧绝望。

    那是他最痛苦的记忆,甚至连提一下都会被恐惧再次包裹住,然后导致身体上条件反射似的再次记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疼。

    颜秦生缩在医务室的床上,身上除了被的淤青还有车玻璃碎片的割伤。

    校医用镊子夹着棉花球蘸着酒精给伤口消毒:“哎呦,同学你这是跟人架了啊,下手也太重了吧。”

    颜秦生弓着腰,皱起眉头没话,只觉得腹部一阵绞痛,女人那几脚的力度差点把他肚子给踢穿了。

    “疼……”他屈起双腿抱着膝盖,疼得意识都模糊了。

    “颜你没事吧,不行咱们现在去医院看吧!”周平康紧张地晃了晃他的肩膀,颜秦生看着他,视线越来越模糊,直到大周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梦醒了。

    颜秦生捂着肚子裹紧被子翻了个身,然后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伸手到床头抽了一张纸擦掉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捂着肚子缓慢挪下床。

    漆黑的毛坯房里响起拖鞋在水泥地上趿拉的声音,颜秦生弓着腰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又回到房里,从床头抽屉拿了一板止疼片扣出两颗丢进嘴里。

    自几年前被狠狠踢过肚子,他时常夜里会疼醒,已经习以为常。

    之前也有去医院看过,医生上来就开了大几百的各项检查单让他去查,颜秦生没舍得,连病历都没拿直接从医院跑了。

    其实他并不恨那女人,甚至有点感激,至少是她把唐显德治住了,自己才逃脱了魔掌。

    原本他还想坚持到大学毕业,后来因为事情闹得太大,被辅导员和教导主任轮番劝退,郑晓和袁家亘也总是阴阳怪气地挤兑他,和被包养的基佬住一个宿舍恶心,就因为这事,大周差点和室友起来。

    颜秦生不是铁的心肝,被逼得忍无可忍还是离开了学校。

    走的那一天系里正在组织考证,所有人都去参加考试,宿舍楼没什么人,颜秦生在寝室默默收拾了行李塞进箱子里。

    唐显德买给他的衣裳他都丢了,在卡上的钱他也一分不少地转回去,就差那五万块和墓地钱没还了。

    颜秦生拖着行李箱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老家是不能回了,没爸没妈没有房子,那个城市几乎都是痛苦的回忆。

    他更怕万一回老家了,唐显德再缠上自己。

    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在兼职的日料店榻榻米上睡过两晚,后来周平康找到他,在兼职群里看见电子厂招厂工,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包吃包住,至少能应急。

    于是颜秦生在城郊的电子厂一干就是两年。不过电子厂有辐射,待久了对身体也不好,手里头存了些钱租房子以后,他才开始正儿八经找了份工作。

    结果好死不死又到了方屹开的公司上班。

    虽然很不情愿,第二天早上颜秦生还是顶着通红的眼睛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