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醉卧花树(十)
风入帷帐, 月照纱窗,尘埃笃笃末末落在妆台,镜中自有一张青春好容颜, 描来梨花淡妆。
大早起, 雏鸾便忙着叫凤为其梳洗穿戴, 好赶去浅园与妈妈相聚。钗环铃铛摇得清脆悦耳,将韩舸由梦中闹醒。他挂起帐, 见其娥眉弯成风月桥,笑声娇似百灵鸟, 他便也跟着笑了。
雏鸾听见,忙由妆台踅到床前, “二哥哥,是不是我吵醒你了?我不是有意的,你再睡会子嘛,太阳还没起来呢。”
窗外正值拂晓,韩舸索性掀开被子叫她上床来,“不睡了, 横竖也就半个时辰的事了。你脱了鞋子上来, 我们话。”
“可我要到姐姐家去了,我妈同姊妹们昨夜住在那边, 吃过午饭就要回去的,我要赶着去同妈和姊妹话。”
韩舸索性躬下腰去脱她的绣鞋,将她的腿抬到床上,“你与姊妹妈妈们往后还有许多时候能见, 先陪我话要紧。”
“二哥哥, 你这话不讲道理, ”雏鸾掰着指头同他点算起来, “一则麽,我嫁了你,不好往堂子里去,时常一两个月见不到妈;二则麽,咱们俩天天都见,有什么要紧话非要现在?三则,”
她瘪下脸来,像一位女先生,“昨天散席时我分明讲了叫你到大娘屋里去,你怎的非不去?你今晚必须得去,不然老太太又该我了!”
若放往常,韩舸也就应下了,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将头摇一摇,新燃的高烛照亮他半悲半笑的眼,“不去,我今晚还偏睡这里。”
雏鸾额心愁成了轻柔山川,狠剜他一眼,“你想害死我?非要叫老太太训我你才高兴?况且大娘还怀着宝宝呢,你该去陪陪她啊。”
他轻笑,随意地戏着真话,“老太太要是训你,你就为我受着了吧,以后她老人家也就不训你了。至于大娘,我白天回来了先去瞧瞧她,再到浅园去接你。”
“二哥哥,”雏鸾倒在他怀里,好个委屈模样,“你不疼我了,竟然舍得叫我挨训。”
韩舸轻轻一笑,一颗心却酸得发胀,下巴抵在她乌溜溜髻顶,“我最疼你了。雏鸾,我要是哪天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忘了我是最爱你的,恨不得跟你生同衾死同穴,活着也想天天同你在一处。”
“你要走去哪里呀?”雏鸾懵懵懂懂地探起头。
外头大概有丫鬟们进来,开了门户,卷来秋风,也刮来一抹凄凉意。韩舸注目满是不舍的水星,看她半晌,方下了床,“去衙门,我该走了,你且去吧,我晌午回来了去接你,在姐姐家里好好玩耍,不要调皮。”
谁知雏鸾翻下床来,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刮脸臊他,“羞羞羞,去个衙门还哭鼻子!”
韩舸望着波澜渐平的水盆里自己的倒影,僝僽无奈地绽出一缕笑意,“没哭鼻子,是哈欠带的泪花。”
“哼,我才不信你!”
他搁下刚拧好的面巾,不想一转身,雏鸾已走到了帘下,他追上去想抱抱她,雏鸾却生怕他耽误了自个儿同袁四娘相聚,灵敏得像只抓不住的彩雀,扑扑腾腾架云而去。
这厢正在穿戴,又见谢昭柔扶着门框慢腾腾地进来,韩舸忙去搀她,“大清早的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二娘和夫君,”她将眼四处顾盼一圈儿,走上来替他扎系官袍的衣带子,“二娘呢?天还没亮呢,又到厨房里寻摸吃的去了?我瞧她近日胖了一圈,再吃再吃,好身段都要吃没了,夫君也不讲讲她。”
韩舸怅然垂首拂着胸前的补子,“她妈与姊妹们昨日在浅园过的节,在那边睡了一夜,她一大早赶去见她们了。……其实她永远这样不懂事也蛮好,凡事不往心里搁,就能开心一辈子。”
系好衣带,又扎着腰带,其间谢昭柔仰脸望他,才发现她总是青涩而温文的夫君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下巴蒙了层沧桑的淡青。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好些时日未曾同床共枕,她倏然生出些不安的陌生感来,“夫君,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只伸去案上取乌纱帽的手略一顿,扭回头来,“好好的,怎的这样问?”
谢昭柔摇摇头,十分体贴,“我就是见父亲回来与你在书房谈了半晌话,我以为他老人家责骂你了呢。”
“你多心了,”韩舸正了衣冠,临去前抚了下她隆起的肚子,“不要总瞎想,好好安胎才是,我中午回来同你一道用了午饭再到隔壁去接雏鸾。”
言讫搀着她一道出去,下廊便自往衙门里去。外头秋高气爽,蝉鸣渐稀,风已微凉。
正是个赏菊的好时节,因祝斗真向来穷奢极侈,早年便在浅园里种了许多名贵菊花,眼下开的正艳,趁着雏鸾过来,芷秋便带着众人一道游幸。又是玄墨又是羞女,再有金背大红、粉葵、飞鸟美人……
一行花间里过,那朝暮又咳嗽起来,芷秋听得心紧,“下午回去就请个大夫来瞧,拖拖拖仔细拖成个大病!我听着咳得嗓子都哑了。”
那朝暮绢子捂着嘴缓了几口气,又有丫鬟在边上替她顺着背,这才稍好,“知道了姐,下午回去就请大夫。”
芷秋记挂着北镇抚司来抓人的事儿,拉着袁四娘同阿软儿朝前走了一步,轻声细语地叮嘱:“妈、姐,这两日赶紧把账清一清,先将官府里那些挂账的人点算出来,寻个急用银子的由头,派人去把账收了是正经。”
挂账向来都是月底结,阿软儿起了疑心,眉头暗结,“眼下才是中旬,怎么好就去叫人结银子的?”
那四娘朝后瞥一眼,见众女在后头嬉闹,又拽着二人往前一步,因问芷秋:“是不是上头有什么风声?咱们苏州府官场生了什么变故?”
“妈,你们不要多问,”芷秋将纨扇遮着朱唇,额心聚起凝重,“这苏州府的天,恐怕就要翻了,其他的,你们不要同一个人讲,先把那些做官或是官府亲戚的客人先清了账,仔细再过几日就收不齐了。”
二人心内鹘突着应下,又与众人闲逛至日中,在千羽阁里摆的饭,回房中来吃茶。这功夫陆瞻正由衙门里归家,门前遇见韩舸来接人。陆瞻一见他,便有些许怅然,正是墙内芭蕉墙外愁,一叶梧桐一叶秋。
韩舸家里过来,换了常服,是一身鹅黄圆领袍,尤显少年意气,想起上回指责陆瞻,又想起他到苏州的内情,心生愧疚,走上去行礼,恭恭敬敬喊了声:“督公。”
“韩大人客气,”陆瞻虚托他一把,进了门内。
稍走片刻,韩舸便藏不住话了,“上回卑职在书房内对督公大放厥词,望督公勿怪,请恕卑职一片焦心,竟不知督公亦有隐情。”
言着,又有一番君子和而不同的见解,“可我想,社稷之根本,无非是百姓,冷眼见百姓饥毙,这是否有些过于爱毛反裘了?”
陆瞻硬一硬颌角,无悲无喜地笑,“苏州府死几千百姓,暂且还伤及不到我朝社稷之根本,但龚兴之类不除,那就不单是苏州府的事情了。”
片刻无言里,韩舸不敢苟同,但他知道别无他法,只好失望地沉默。
念及他一片丹心,陆瞻又道来:“你上的疏,皇上看了龙颜大怒,派了北镇抚司几位钦差过来拿人。只等这两日过了,十八就拿人,你为民之心,皇上必不辜负。”
“请问督公,这案子是谁主审?”
“是我。”陆瞻背起一只手,萧萧风拂衣袍,“上回你问我是不是怕了龚兴,我现在告诉你,我从未怕过。韩大人,你以身犯险之功,不论将来你的结果如何,皇上与我都不会忘,百姓也不会忘。”
大片大片的秋色落入韩舸眼里,他仿佛已经见到了一个硕果累累的太平盛世,因此生出些豪迈,又有些好奇,“卑职敢问督公,怎么偏偏要让我一个的县令去破僵局?难不成,正是因我就是个的县令?”
陆瞻侧眸,戏谑的笑意里带着欣赏,“我决定用你的时候,你可不是个‘县官’,还只是个‘主簿’。我可以得冠冕堂皇一点,是因为民生之安危,也可以讲得直白一点,是因为你在朝中毫无根基,就不会牵扯到朝廷里其他的人。但诸多原因里,主要是因为你韩大人有这个为民之心,也有这个博大之胆。”
“谢督公直言。”
“韩大人,”阳光踅入陆瞻双眼,折出悲悯的亮光,“再过些日子,拿你的旨意大约就要下来了。你我有一层连襟的关系在,按理我是要避嫌的,所以不会是北镇抚司的人来押你。但你记住,不到京不开口,不论跟谁,什么都别,到了京城,自会有人照拂一二。我这里审完姜恩等人,八百里加急递供词到京,圣旨下来查抄了这几人的家,我或可请皇上旨意用这些钱抵你向豪绅们借的债。”
韩舸稍显惊骇,“按督公的法,我还有活命的希望?”
“不到山穷水尽,任何可能都有,所以你什么都别,由其是关于苏州的事儿,若都察院审讯,你就只你上疏的部分,其他的,自然由我这里审出来。”
“卑职铭记于心。”
须臾至房中,韩舸接了雏鸾,芷秋备了些阿胶红参之类托雏鸾一道带回去给谢昭柔,月到风来阁众人亦随之散去,偌大间屋子节后一霎又空起来。
陆瞻环着人到卧房临窗的榻上歇息,芷秋帖着他,倏觉他身上没有往常烫了似的,忙抬手去摸他的额头,“我问问你,你没吃那些药,近日觉得身上怎么样?”
他抓下她的手握住,吩咐外间将起萃的凉茶端上来,适才同她笑,“不觉得那么火烧似的了,夜里风大了,也能觉出些凉意。”二人对坐着吃茶,他想起一事,“你过两日,恐怕要忙起来了。”
“怎么的?这节不是刚过完,哪里又来个节?”
“十八动手拿人,一时要拿十几个官员,少不得那些官员的家眷想着走你的门路,要上门来求你。”
“求我?”芷秋眨着两个眼,睑下晕开淡淡胭脂色,“我看她们是做梦!我可帮不了她们,官场的事情,我麽又不好插手,何必来白费这个功夫?况且要是你们抓的都是贪官污吏,就更不能放了。我才不会为她们情呢,最好别来,我还懒得应付。”
陆瞻隔着案瞧她义愤填膺的模样,深觉可爱,便抬手将她牵过来,“兵法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她们平日同你来往,就是为了今天,谁知你翻脸就不认人,可真是要气死这些个太太奶奶们。”
“我又没求着她们同我来往,她们哪里是想和我来往呢?面上将我夸得朵花似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骂我呢,要不是顾忌着你,只怕恨不得街市上撞见我都要革步走呢!”
话间,陆瞻一只手卷入她的裙,触摸到极滑腻的妆花裤,一时心起歪念,就要解她的裤带。被芷秋察觉,思及前回百般勾引,他却不为所动,眼下便生报复之心,要下榻而去,却被陆瞻一手兜回,“上哪儿去?”
芷秋抬了下巴飞着眉眼,“话就话,这么挤挨着做什么?我到对面去坐着。”
他不让走,将其揿倒下去,稍翻个身罩在她身上,“我们,是不是好些时候没行周公之礼了?”
“你现在想起来了?”芷秋恼得直翻眼皮,“哼,晚了!我告诉你,我可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就从前做倌人时,那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你已经错过时机了,等我有心情了再吧。”
陆瞻含笑睇她半晌,倏忽撑起身来理正衣衫,“听你的。”言讫转过身去,垂眼瞧见芷秋分明满眼的期待,他却越她而去,伸手推开了两扇窗,“透透气。”
足令芷秋恼得心里将他骂了一百二十遍,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理罢衣衫,恍然忆起件遥远的事情来,“嗳,我往前送嫁妆过来的时候,有个匣子叫你收着的,里头那本册子,你放哪里去了?”
“什么册子?”
瞧他模样像是真没想起来,芷秋又腆着脸稍微提醒一下,“就一本画册子,你记得吧?你放到哪里去了?”
陆瞻佯装想了一阵,“不记得有这么本画册子了,找不见就算了吧,什么样的重新买一本就是。”
他分明瞧过,现外头还摆着荼靡架这么个罪证呢,芷秋心下暗笑,却不拆穿他,“算了,丢了就丢了吧,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秋光正好,情分恰当之时,芷秋呼扇着睫毛,眼翻媚波,陆瞻会其意,正要凑上去吻她,不巧黎阿则走了进来,将他给叫了出去。
芷秋正值情动,见他走了,恼得在后面直跺脚,恼到晚上,两个一夜云雨自不必。
一觉醒来,便有一番血雨腥风由秋色里扑朔而来。但春闺暖帐尚无知觉,睁眼即是花落楼台,苔满玉阶。
窗外艳阳啼鹧鸪,风舞绿帐,银屏滑春,芷秋一脸春涩朦胧,晃眼见陆瞻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正垂眼看着她,抬起条胳膊戏谑,“你倒是睡得好,岂知我手腕酸了一夜。”
芷秋忙用双手捂住脸,闷闷地发软发娇,“是你非要用手……”
“不一样,”他翻过身去,在她耳边轻轻吐息,像夜里的飞红,缥缈却饱胀着诱惑,“会有触感,就好像,我真的被你包围着,好像你长在我的手心里,只要我一阖起手,你就在我的掌中。”
将芷秋的魂儿也软了,像一汪温泉似地流淌在他身侧,“你,夜里什么时候回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瞻坐起来倚在床架子上,神采奕奕的面庞上嵌着阴沉的眼,“不会有什么危险,大约要折腾到天亮,别等我,你先睡,明天睁开眼我就回来了。”
言讫掀了被子起身,换了一身暗紫的蟒袍,日月山川纹里腾飞起金色的蟒,江水在其利爪下奔腾而来。戴了乌纱帽,正了衣冠,便往织造局里去。
一干人等早在堂中等后,甫入厅上,北镇抚司的人便跪地拜礼,上首一侧坐着沈从之,远瞧着陆瞻沉寂蒨璨的身影由伏跪的人群穿梭过来,不由己生出了几分畏惧之心。
陆瞻双目如鹰,精准地捕捉见沈从之面上一滑而褪的惧色,嘴角噙来一丝笑意,温和地朝下座众人睃巡一圈儿,“今儿奉旨捉拿苏州一些官吏,子时初刻动手,恐怕得劳累到明儿早上,辛苦各位,等事情办完了,咱家自然会上疏为各位请功。”
那崔元峰立时拔座起来,“为朝廷办事儿,不敢邀功。”
陆瞻抬手压一压,令其坐下,将一双刀片子似的眼笑睇窦初,“窦大人,你从都指挥使司里借调了多少兵?”
“回督公,调了三千兵,随督公调遣!”
“你带着这三千兵,将知府衙门的同知赵昱、梁京,布政使司衙门的两个经历官、姓王的照磨官,再有你们按察使司衙门里姓张的佥事官,这些人,都将他们的府邸围了,一只苍鹰也不许飞出去。”
“至于藩台姜恩、副使李龚、还有府台祝斗真,这三个人,我亲自带人去拿。”言讫稍顿,侧首莞尔,态度几分温和,“沈大人,今夜就请你坐堂了,先将布政使司的两个经历官审了,没有证据不得轻易用刑,天亮后将供词交给我。”
苏州局势已在日渐倾倒的金乌里东摇西摆,即将有许多人随败叶而落,也会有许多人在乱世中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暂且不提,另也有境况随之风声鹤唳。
且芷秋自陆瞻去后,因上夜折腾了一宿,直懒到晌午后才起床,还是桃良千呼万唤,才将其扯到妆台前,疏了个蓬松的抛家髻,淡妆粉面,桃杏色正艳。
外头摆好饭,芷秋踅出卧房,只觉大腿发酸,腿发颤,思及前夜,春潮回暖。
桃良在旁瞧得直摇头,又恨又叹,“真是的,姑娘怎的跟个黄花闺女似的没经过没见过的样子?传到堂子里,真是要叫姊妹笑话了。”
招来芷秋一记白眼,随手捡了牙箸给她一下子,“你姑娘家家的懂得还多呀,你再这样什么都讲,瞧你还嫁不嫁得出去!人家懂的都要装作不懂,你倒好,没经过什么,倒像是经了八辈子似的。”
桃良为其布菜,撅着嘴不理她,一个嗔一个怪地吃罢饭,丫鬟正收拾饭桌呢,就见那火者夏花进来拜过,“娘,有个月到风来阁的相帮来传话,是朝暮姑娘染了疫症,那些寻常大夫没法子,想请娘去叫那治疫病有经验的大夫去瞧瞧。”
“什么?!”
榻上芷秋正吃茶,不想一惊,洒了一生湿漉漉的茶汤,忙拈了帕子胡乱蹭一蹭,“什么疫病?可是城外那些流民染的疫病?这病不是一直在城外流传、不曾传到城里头来吗?!”
“话是这样讲,衙门里也设了关卡,可人来人往的,这也是备不住的事儿。”
芷秋慌着往门外去,桃娘夏花尾随其后听吩咐,“夏花,你快去套车,我到隔壁韩家问问他们外头看诊疫病的大夫。桃良,你快去同云禾一声,叫她同我一道往堂子里回去一趟。”
那夏花听后两步跨到前头来拦,“娘,只叫大夫去罢了,您可不要去,要是不留神染了病,爹还不得杀了我啊?您别去了,韩家我去,大夫我去请就是!”
“你别拦我,是我要去不干你的事情,你爹问起来就这么。况且早前听见,这病是能治好的,不妨事,她是我姊妹,我哪有不去瞧瞧的?别啰嗦,快去套车!”
这厢带着云禾往韩家园子里去,可巧门上遇见韩舸归家,芷秋忙下车,只在门外站着央告一番。那韩舸听了也急起来,忙使来厮,“你去将尤大夫请到月到风来阁去瞧瞧,倘若真是疫病,千万不能散出去!”
芷秋听后,仍不放心,帷帽里额心紧蹙,“韩相公,我记得你先前讲,这个疫病是能治好的,只是费些银子开药是吧?那这么讲,朝暮大约是没有大碍了?”
“姐姐不要急,这得先叫大夫瞧瞧看再。”韩舸肩膀一垂,有些丧气,“若是发现得早,就好治,若是发现的晚,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城外发现的早的流民,大多都是能好的,只是那些拖得久的才出现病症的,不必几天,就……”
闻言,二女脸色煞白,忙相抚着上车去,芷秋还记着撩着帘子嘱咐,“韩相公,不要告诉雏鸾,仔细吓着她。”
韩舸亦立在车前拜别,“姐姐们若去,尤大夫那里有防疫病的方子,记得抓了药叫众人都吃下。”
北风吹落锦帘,马车被滚滚红尘卷至月到风来阁的门前。原该酒客醉倒金瓶的时节,今日却格外清净,一干人等皆聚在袁四娘屋内,个个皆是手帕泪痕,胭脂面润。
销金窟里满是愁,芷秋一见这景象便心道不好,可又想不该不好,上一日朝暮回去时还好端端的,不过是有些咳嗽。思及这般,强定着一颗心跨进门槛,“妈,朝暮到底是怎么着?”
四娘一见她便惊坐起来,提着张绢子忙前后挥,“你来做什么?快出去快出去!我不过是叫人递信给你请个有经验的大夫来,没叫你们来!我们这些人天天同朝暮一道吃一道住的,都还不知道有没有染上疫病呢,又添上你们两个做什么?快回去!”
“妈,”芷秋未肯听,与云禾桃良骊珠三个一齐拨开水晶帘进来,芷秋独坐到对榻去,“妈的什么话?中秋朝暮在我家里我们难道不是一处吃一道睡?要过人,我们谁都跑不了。妈先不要急,我请了城外专治疫病的大夫来,想必就要到了,先告诉我,朝暮到底怎么样了?”
来四娘便愁中带泪,拈着张帕子搵一搵,“昨日由你们那里出来,路上就咳个不停,回来才瞧见,那帕子上竟然有血。到夜里就不好,一连咳出好些血来,丫鬟守了一夜,就见她昏昏沉沉的全身发汗,睡得也不安稳,到今日早上,饭也吃不进去了,一咳就是血。我们还当是女儿痨,请来大夫瞧就是疫病。”
云禾在旁听见症状,一霎有些灰心,眼泪簌簌而下,“她天天都在屋里,更不曾往城外去,怎的会染上疫病?是不是去出局染上的?”
“要不然还能在那里染上呢?早前我听见咳嗽的时候就想请个大夫来瞧,可她偏不听,非是吹了点风不妨事。”四娘嗓子哑哑的,招呼着众人,“快别哭了,叫你们哭得跟个什么大病似的,哪里吉利啊?”
呜咽声高高低低地转为啜泣声时,正见老大夫背着医箱进来,跟着两个徒弟,“病人在哪里?”
众女一拥而上,老大夫给脂粉味儿呛得咳嗽了两声儿,“一个人带我去就成,你们别去。”又朝两个徒弟一指,“你们俩留在这里,给这堂子里所有人都把过脉看诊,要是有染上的,立马隔出去。”
四娘错出来,摆袖稍请,“我带您老上去。”
余下诸人皆留在四娘房内看诊,倒还幸运,尚且无人染上。芷秋不放心,因问一位徒弟,“哥,这个疫病到底能不能治?怎的忽然就发起来?我们都是见天在一起的,怎么我们就是好好的?”
“这病过人也不准,城外那些流民好些都是混着吃饭,得个馒头你咬一口我咬一口的,不过人就怪了,有的也不曾在一处吃饭,还是过上了。要也能治,只要发现得早,病气还没到肺腑就好,若是侵入肺腑,恐怕就难了。”
这哥又由药箱子里摸出一张方子递去,“叫人抓来熬了,人人都要喝,天天喝。姐姐们还是留心些,最好不要往病人屋里去。”
一相帮接了去,马不停蹄地就套了车去抓药。众人只在房中揪心等着,半晌见四娘同老大夫一齐廊下转来,芷秋一瞧四娘的脸色就知不大好,心早凉去一半,眼泪连滚如珠,扑簌不住。
须臾,那老大夫写下个方递与四娘,“按方子抓药给她吃着,若好了,就是她的造化,若不好,记得将她的衣裳被褥都烧了,人,也烧了。”
词讫即去,四娘捧着药方子怔忪不欲,芷秋泪崩如洪,去攥着四娘追问:“妈,到底怎么样?您老倒是句话呀,这样不声不响的把人的魂都要吓没了?”
话间,云禾横袖胡乱揩了眼泪蹿出来,笑不似笑,注目满是神伤,“妈,这大夫是不是瞎?什么烧不烧的,我瞧着就是咳嗽几声,能有什么大毛病?倒不要叫这庸医随口咒死了!我去瞧瞧她。”
刚错了一步便被四娘拽了回来,“不能到她屋里去!”又朝芷秋吩咐,“秋丫头,你们先回去,我使人给你们报信就是。”
谁知芷秋也不应,挂着眼泪,“妈,叫我们去瞧瞧吧,大夫讲也不一定见一见就过人,头先咱们一处过节,姊妹们又都天天同她厮混,不也没染上吗?可见也不是十分准,让我去瞧瞧吧,我看着她长这样大,不瞧一下我不放心。”
四娘心知她懂事,便点头应下,仍拽着云禾不放,“你隔着窗户问一问便罢了,不要进屋里去。云禾不许去,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
云禾不肯,只是哭,芷秋劝了两句,踅下游廊。满园秋色染青瓦,败垣芳草长,苍苔郁郁,残花凄凄,人随黄花去。踅上西楼,只见朝暮那间屋子门窗紧闭。
款裙游波,芷秋至门下,哆哆扣了两下门,“朝暮,是姐,开门叫我瞧瞧你怎么样。”
须臾静默,响起吭哧吭哧的咳嗽声,如一阵追魂煞摇了铃,“姐姐,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咳嗽,就跟伤风也差不多,你且去吧,过几日我好了,到你家中去瞧你。”
声音如游丝软系,将芷秋的心一下扯住,回想前日见她分明还好好的,哪知隔了一日,竟像隔了天涯。
芷秋想瞧瞧她,软着声立在门前哄,“我知道你是怕过了病给我不肯开门,别担心,姐吃了大夫开的防病药。你将门开,叫我瞧了也好放心不是?”
稍刻,门窗缝里又传出朝暮弱羽凋零的生息,“姐,还是不要的好,你去吧,我若有造化好了,还去你家里秋千,若没那个造化,你要保重,我梦里来瞧你。”
想她惯来机灵又懂事儿,眼前也不肯叫人多费心。芷秋更是泪染长襟,扒着门缝往里瞧,“你的是什么话?你自幼肯叫我一声姐,却不叫姐姐看一看你?你听话,啊,将门开开,我不进去,就在门外瞧一瞧你的气色。”
岑寂里,朝暮走到门后头,站得略远。芷秋瞧见她鬓松髻亸,一张脸没点血色,若不是被贴身丫鬟搀扶着,恐怕立也难立,一张泛白的薄唇却在笑,“没什么的,过两日就好了,姐先回去吧,姐姐家中人口多,若是染上了病,倒不好。”
芷秋退了一步,也被她透过门缝瞧了个清楚,泪雨带笑地扯着自己穿的苏罗橘色掩襟长衫,“你瞧姐这件衣裳,可是你最喜欢的颜色不是?我裁了这一件,还余下料子在那里呢,只等你好了,给你也裁一件,你明年穿了盒子会上好去挣个花魁回来啊。那咱们堂子里可就出了四个花魁了,多给妈长脸呀,你也风光啊。”
朝暮亦笑,又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来,稀稀拉拉地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倒出来似的。再抬起头来时,唇上便粘带了一些血渍,她也不曾留心,只以泪光荧荧的眼望着芷秋,“姐,我不大想做花魁,我想跟你一样嫁人。”
门缝折进去一条阳光,将她的眼泪折返出期望,一如绝望。芷秋歪着脸笑,同样满面泪光,“好、好,等你好了,就叫你姐夫给你寻摸个良人,不要那些贩牛杀猪的,咱们也找个读书人,过个几年,也考个状元出来,你做状元夫人!”
门内空一缕余香在此,哪知来年海棠开不开,粉郎来不来?朝暮心有定局,却十分乖巧地福一个身,“那就先谢过姐和姐夫了。”
那一线光吝啬地,又偏去了别处,朝暮一霎照不见霞色,彻底落在了黑暗里,仿佛当初,无名无姓地落到了堂子里。那时候都只叫她“云禾”,因她不比别人,自幼就生得好,便藉朝云之奇秀,表青禾之繁茂。
后头是云禾觉着那个名字好听,非要夺了去安在自个儿头上。
想起这些,云禾缩在马车里哭得益发断肠,哭了半晌,抬起泪涔涔的眼哑问芷秋:“姐,是不是我把她的名字抢了,也将她的命格抢了?要是时候我不抢她的名字,是不是如今嫁状元郎的就是她了?”
花落又残阳,芷秋面上泪珠已干,将她搀到座上,捏着帕子替她搵泪,“傻丫头。”
车过街前,一树胭脂随风絮,风到黄昏里。这夜,陆瞻没能回来,芷秋独在梦里辗转,奔波于花红酒绿的各个酒局席面,坐弹琵琶,立吹箫笛,与姊妹一起,笑成了一队断骨残面。
梦里还不认得陆瞻,他正于现状里,为时局奔波。
到达祝斗真的府邸时,正赶上厅内越女献唱,内有管弦声,外有刀剑影。
陆瞻一行才至廊外,就听见里头莺燕娇软,闯进厅上一瞧,祝斗真只穿着单衣,在榻上搂着位美人狎昵,正将一嘴的胡须往人朱唇上扎去。
猛地听见响动,祝斗真刚欲发火,谁知扭头一瞧,竟然见陆瞻身穿蟒袍头戴乌纱,领着七八魁梧青年立在厅上。祝斗真眼下往其中一人腰上稍瞟,见坠着一块北镇抚司的腰佩,登时吓得由榻上滚下来,“督公,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陆瞻勾起唇一笑,稍稍偏首,“去,将祝大人搀起来。”
二位身着黑袍的挎刀男子错出去,将祝斗真轻轻一提就给提了起来。祝斗真已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想了一圈,忙笑,“督公这大晚上的来……”
“圣谕。”陆瞻轻轻截断他的话,睨着他跪下,将拿人的旨意诵读一遍后,卷好交给崔元峰,眼神似针,薄唇似刃地笑着,“祝大人,穿上衣裳,跟我们走吧。”
虽穿衣裳,却又不给个空闲,方才那二人已将祝斗真提起架出门去。
如此这般,又骑马到姜恩府邸,那姜恩似乎早料到会有人来,正衣衫齐楚地候在厅上,点了满厅的高烛,照亮了满室的金银富贵,仿佛一梦初回。
陆瞻步入厅上,阴鸷的笑意使万物结霜,鱼沉池塘,“姜大人这是在等我们?看来姜大人是早就知道我们要来,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那姜恩拔座起来,步态沉稳,胡须起落间,言辞如刀,“早就知道阉人靠不住,陆公公,请宣旨吧。”他将“公公”二字咬得格外重,言毕跪在陆瞻靴前。
待传完旨意,陆瞻摆出个手,“姜大人请。”
“公公先请。”
推辞间,一男子上前来,鹰眼半睨,“啰嗦什么?走!”
卯时将至,这里抓捕了姜恩祝斗真等要犯,府台衙门里也拘了十几位官员。整个大堂灯火通明,亮如白日,内有二十位差役站堂,沈从之坐于高堂之上,穿着官袍,只等这将犯人过堂。
见陆瞻进来,沈从之踅至堂下,“这些人都是沆瀣一气,冠良,你,该先提审谁?”
陆瞻翻一翻各人的卷宗,剔起一眼,“先审那位姓梁的同知。”又朝窦初睇去一眼,“窦大人,你与陈大人到牢房外设堂,提审同知赵昱。”
“那姜恩等人呢?”
“不急,”陆瞻和上卷宗,踅至次位上,“元峰,派两个人看着他们,一刻也不许他们闭眼。”
“是!”
那崔元峰错身出去,即见两个差役押着同知梁京上来,原是位四十上下的男人,身穿常服,衣带还有些松散,大约是在家中睡觉时被拘捕至此。
差役正要将其揿跪下去,陆瞻却稍稍抬手,“朝廷命官,还没定罪,不必跪。”
那梁京听见,戴着手撩抖抖肩,抖掉两个差役的手,朝沈从之陆瞻拜礼,“沈大人、陆督公,不知道这大半夜的将下官带到这里,是为了问什么话?”
闻言,沈从之缓缓靠到椅背上,笑凝他,“带?梁大人大约还在做梦吧?不是将你带到这里,是捉拿到这里。我且问你,前年你升任同知,是谁保举的你?”
“是府台大人向上举荐的,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况且我朝用人,多为上官保举、同僚举荐,这总至于是条罪状吧?”
陆瞻听见勾唇一笑,并不言语,斜眼见沈从之拿出个字据递给差役拿去与他瞧,“这是你在被祝斗真保举之前送到祝府的回执礼单,是在你夫人的妆奁里找见的。上头有祝府管家祝全的亲笔落款,你认认看,上头的东西你可眼熟?”
那梁京眼色微变,沈从之望之一笑,“你总不会不知道怎么装到你夫人的妆奁内的吧?你要嫌这个证据不够,后堂上还摆着一大箱你家园子里挖出来的票据账本,那些,总够明你这个官不是祝斗真保举,而是赂之以居,贿之以授?”
不想梁京抵死不认,陆瞻便朝下首北镇抚司的人使一个眼神。二人上前去,一脚将其揣跪在地上,提着两个胳膊转了一圈儿。伴着“咔咔”几声,梁京的面庞扭曲如脱臼的胳膊,拐了方向。
▍作者有话:
乱世多灾。谢谢可爱们订阅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