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A+A-

    《烈犬》

    江有无/文

    “绿豆冰!绿豆冰!绿豆冰五块钱十支咯!”

    七月,平城一年里最灼热的时节。

    贩吆喝声穿过发烫的青石板、浓郁的树荫,在巷上空盘旋一圈,最后落入巷尾的阳光福利院中。

    喻见站在院长办公室外。

    下意识屏住呼吸,她一动不动,纤弱的背挺得笔直,只在吆喝声传进走廊时稍稍掀了掀眼皮。

    “提前见面不太符合流程……不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隔了一层门板,程院长慈祥的嗓音时隐时现,“毕竟现在没有最终确定见见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孩子,万一到时候……”

    院里榕树上的蝉鸣骤然聒噪数倍。

    后面的话,喻见听不清了。

    她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这才放轻脚步,蹑手蹑脚离开。

    拐出走廊,立刻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冲过来:“见见姐姐!”

    他们穿着哥哥姐姐们穿过的衣服,不太合身,身板也瘦,眼睛却一个个亮晶晶的。

    “见见姐姐!你是不是要回家了!”

    “你回家以后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你见过你爸爸妈妈了没!他们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样好看呀!”

    豆丁们把喻见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喻见只能岔开话题:“我要去买绿豆冰,你们谁和我一起?”

    “我我我!”

    孩子们纷纷举手。

    最后,喻见挑了个叫兔子的男孩和她一起出门。

    顾名思义,兔子是个先天兔唇的孩,即使后来在好心人的资助下做了手术,嘴唇上依旧有道明显的疤。

    所以他平时不太爱话。

    方才也没跟着那帮孩子一同起哄。

    “姐姐……”但在去追贩的路上,兔子还是怯怯抬头,“你……不开心吗?”

    夏日炎炎,喻见让兔子走在靠墙根的阴凉下,自己走在外侧,以免他被车撞到。

    过于热烈的阳光肆意洒在脸上,她面皮细薄,脸颊很快滚烫一片,甚至有些头脑发晕。

    喻见抬手,徒劳地试图遮住光线:“没有,我没有不开心。”

    重新回到家人身边,是福利院里每一个孩子的梦想——哪怕其中很多人心知肚明,当初抛弃自己的正是日夜想念的亲生父母。

    喻见自然也不例外。

    和兔子这样因为先天残疾而被丢掉的孩不同,十六年前,被警方从拐行动中解救后,她就一直生活在福利院中。

    直到三个月前,派出所民警前来通知程院长,喻见的DNA对比终于有了结果。

    这原本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

    只是……

    “知了——知了——”

    天气炎热,蜷在树上的蝉并没有随之怠懒,躲在叶隙里不知疲倦、声嘶力竭地鸣叫。

    喻见的心在蝉鸣中骤然狠狠一磕。

    手还搭在额头上,她下意识摇摇头,不再去想方才办公室里的对话:“走快一点,不然卖绿豆冰的要走了。”

    *

    好在贩推着自行车,走得并不快。喻见和兔子沿着巷走了一会儿,很快追上了他。

    喻见买了十块钱的绿豆冰,分给兔子一支,自己拎着塑料袋。

    装满了绿豆冰,袋子沉甸甸的。

    少女白到透明的手腕伶仃细瘦,摇摇欲坠,似乎不太能承载这份重量。

    两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一片是平城的老城区,巷陌纵横交错,一条巷子往往生出数道通往其他地方的路。外人一不留神,很容易在相似的青砖间迷失方向。

    走着走着。

    “啊!!!”

    几步开外的路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兔子登时一个激灵,手里还没吃完的绿豆冰滚到地上,沾了尘土,脏兮兮的。

    顾不上弯腰去捡,他面色发白地看向喻见:“姐、姐姐……”

    老城区人口鱼龙混杂,治安管理水平不高。尤其是阳光福利院所在的巷弄,附近时常有游手好闲的混混架斗殴。进派出所是常有的事,见了血送往医院,然后半路死在救护车上也不稀奇。

    而福利院的孩们更是隔三岔五被欺负。

    没人要更没人撑腰,是没有父母的野孩子,处在巷弄这个半封闭社会的最底层,再没有比他们更合适欺压逗弄的取乐对象。

    “别出声。”

    喻见回忆起从前不愉快的经历,脸色也白了一瞬,随即一把拽过僵在原地的兔子,迅速躲进另一条路。

    路里的空间窄。

    堪堪挤下两个身形瘦弱的孩子。

    喻见伸手捂住兔子的嘴,自己则死死抿住唇,一动不动盯着墙面,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被发现。

    将近一个月没有下雨,空气干燥。

    青砖缝中的苔藓有气无力地干瘪下来,贴在墙上,像是一道又一道丑陋发霉的疤痕。

    几米之外,惨叫声还在继续。

    似乎是两个群体正在互殴,此起彼伏的哀嚎并不来自于同一人,期间夹杂着沉闷的骨骼撞击声。

    喻见根据经验判断,大概是有人被一脚飞踢到了墙上。

    斗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最后,有人尖利地怒骂一声:“操.你.妈的!”

    接着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响动。

    混混身上挂了彩,个个鼻青脸肿。连路都走不稳,他们相互搀扶着,朝喻见和兔子的方向一瘸一拐走过来。

    两人默契地同时屏住呼吸。

    “真他.妈是条疯狗!”为首的红毛混混并没有注意到躲在路里的他们,用力啐了一口,吐出两颗带血的牙,“老子今天倒血霉了!”

    “他……他会不会死啊?”搀着他的混混一瘸一拐,声音都在发抖,“万、万一……”

    一行人骂骂咧咧地走远。

    害怕混混们会折返回来,喻见死死抓住兔子,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些充斥下三路的污言秽语,这才精疲力尽地松开手。

    装着绿豆冰的袋子放在脚边,天气炎热,已经化了一大半,正湿漉漉淌着水珠。

    喻见指尖有些发抖,弯腰一连拎了两次,才把袋子拎起来:“我们回去吧。”

    兔子默默点头。

    两个人谁也没提起刚才的事,仿佛那场近在咫尺的斗殴从未发生过。

    学会自保。

    是他们在福利院学到的第一课。

    混混们你搀我扶地走远,巷里又恢复了平静,蝉一声接一声的叫着,和无数个夏日的午后别无二致。

    滚烫闷热的风里多了几分甜腥,似有若无。

    是鲜血的味道。

    喻见并不算掺和到混混们的斗殴中,牵着兔子的手,目不斜视地往回走,只在路过血腥味最浓的巷口时,下意识往里瞥了一眼。

    然后脚步一顿。

    “去、去120!”

    喻见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怔愣两三秒才回神,推了把身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兔子。

    和想象中两拨混混互殴的场景截然相反,偏僻狭窄的巷弄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正倚靠在墙上的少年。

    个头很高,即使半靠在青砖墙上,他也比方才那些逃走的混混高出一截。

    低着头,漆黑碎发凌乱地遮住眉眼,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窥见一段锋利而苍白的下颌线。

    同样苍白的手紧紧按在腹部,却止不住迅速在棉质T恤上洇开的血痕。

    白色柔软的布料吸饱液体,那些没有去处的血珠便淅淅沥沥地往下淌。落到散落在地的作业本和草稿纸上,一连串触目惊心的鲜红。

    看上去仿佛是一个好学生在半路遭遇了混混。

    “哦!”

    兔子磕磕绊绊地应了声好,撒开腿一溜烟往回跑。

    留下喻见一个人站在巷口。

    离得近了,先前在热风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便逐渐分明。

    满目都是灼眼逼人的红,她几乎站立不稳,只好伸手扶上一旁的青砖,这才稳住心神,继续看向少年。

    喻见抬起头。

    蓦然撞上一双完全不属于好学生的眼睛。

    似乎听见了他们这边的响动,少年捂着腹,正抬眸看过来。

    夏季炎热,他的眼睛却像是深海浮冰,又黑又凉。狭长眼尾锐利勾起,料峭分明,透出全然不加掩饰的不善和傲慢。

    看上去比那些混混还要邪气。

    喻见被这么盯着,心重重一磕。即将出口的字句卡在唇齿间,不上不下,难以挪动半分。

    “看什么看?”

    她不话,少年就轻嗤一声,“我还没死呢。”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很磁沉。

    疲惫里挟着十足的不耐和嘲讽。

    喻见毫无预料,被这句带刺的话刺得脸颊直发烫,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池烈靠在墙上,看见几步开外的少女瞬间垂下头。

    穿着一件样式简单、有些发旧的白裙,她身形格外单薄。白到近乎透明的腿细瘦而纤弱,仿佛用手握住,一使劲就能轻易折断。

    这么脆弱的存在。

    竟然还能在这片巷弄里活下来。

    池烈眯了眯眼,按在伤口上的手不自觉一沉,痛楚随即愈发明显,一抽一抽的疼。

    于是他抬起下颌,依旧是发哑低沉的嗓音:“把那个给我。”

    在一对多的斗殴中散落一地的,除了作业本和草稿纸,还有满地凌乱的文具。

    少年的语气毫无顾忌、理所当然,喻见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上前两步,捡起滚到脚边的订书机。

    并未抬头,起身后,她盯着地面,把订书机递过去。收回手时,指尖不可避免沾了温热的鲜血,星星点点。

    现在应该先想办法止血吧?

    喻见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早已学会如何和无法无天的混混们周旋,但这么近距离的可怖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顾不上擦掉自己手上的血渍,她头脑一片晕眩,不明白他要订书机做什么。

    池烈攥着订书机,没有立刻动作,唇角敛紧,倚在墙上沉默了一会儿,才撩开被浸湿的T恤。

    精瘦平坦的腹裸.露出来,他拿衣摆草草擦拭了一下血迹,然后毫不犹豫,直接将订书机对准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狠狠一按。

    皮肤被金属刺破的一霎,少年微不可察地皱眉。

    手上动作丝毫不停,订书针一枚枚落下,以一种最潦草最粗暴的骇人方式,将伤口强行缝合。

    仿佛察觉不到疼痛,池烈手很稳,总共用了不到一分钟。

    最后一次用力按下订书机,他额上覆着薄薄一层汗,紧绷的唇角不自觉舒展。

    神经放松的瞬间。

    池烈眼前毫无防备一黑。

    喻见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扶,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带得一个趔趄,僵持几秒,最终一起倒了下去。

    她重重跌坐在青石板路面上。

    怀中是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年。

    粗粝墙砖磨得人脊背生疼,喻见一动不动,只努力睁大了眼睛,死死咬紧唇,拼命不让因疼痛产生的生理性泪水掉下来。

    疯子。

    热风和蝉鸣声里,她想。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