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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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护车很快到达现场。

    随车医生郑建军是社区医院的熟人,问清楚喻见并不认识昏迷不醒的少年,便冲她连连摆手:“行了,你快回去换身衣服,别让程院长瞧见了担心。”

    喻见低头看了眼自己:“我知道了,郑叔叔再见。”

    闪烁不停的红蓝急救灯消失在巷尾,沉闷夏风里,尖锐的鸣笛声渐行渐远,最后融在窸窣虫鸣中。

    喻见被兔子扶着,慢慢走回福利院,正撞上从办公室里出来的程院长。

    程院长上了岁数,早已不再年轻,只在一个箭步冲过来时,能看出当年风风火火的利索劲儿:“你这是怎么了!”

    少女白裙上沾着大片凌乱的血迹,头发微微散开。几缕发丝坠在肩头,臂上蹭出数道明显擦伤。她皮肤细白,衬得那些触目惊心的红愈发狰狞可怖,透着十足暴力的味道。

    “是不是那群混混欺负你?”程院长一把拉过喻见,上下量,“伤到哪儿了?别怕,咱们现在就去医院!”

    着便往门口走。

    喻见的腿还有些隐隐发麻,踉跄几步,伸手拦下程院长:“程奶奶,我没出事,你先别激动,这不是我的血。”

    并非政府拨款的公立机构,阳光福利院规模不大,目前总共有二十七个孩子,年届六十的程院长是他们共同的奶奶。

    “不是姐姐……”兔子也在一旁帮腔,“是、是大哥哥!”

    听了事情的经过,程院长依旧半信半疑,拽着喻见去了办公室,仔细检查一遍,确认她真的没受伤,这才勉强放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看见你浑身是血,我好悬没晕过去。”

    “这一片的环境还是不行,听前几年进去的那几个最近又放了出来,绝对会继续惹事。还好你过几天就能走了,不然……”

    程院长嘴里絮絮念叨着,话到一半,似乎想到什么,突兀地停顿几秒。

    随后,她牵紧喻见:“你放心,奶奶一定帮你把那边的事处理妥当,要是岑家对你不好,咱们就不回去,在这儿接着住。”

    程院长语气温和而坚定。

    喻见眼睫飞快颤动两下,用力回握住老人粗糙的手:“您别替我操心,如果他们真的是我亲生父母,肯定不会对我不好。”

    三个月前,得知DNA对比终于有了结果,喻见和程院长都很高兴。

    但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初次对比后,为了最终结果的准确性,还要进行进一步采样与检验。

    喻见很快在民警带领下去医院抽血检查,岑家那边却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将预定好的时间一拖再拖。

    一周拖成一月,一月拖成一季。硬生生拖到入夏一月有余,这才终于做了采样。

    眼下结果还没出来,而喻见当初的欣喜早在节节攀升的气温里融化、蒸发,被灼热夏风一吹,干干净净,瞧不出一点儿踪迹。

    喻见应得很轻,程院长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又想到岑家今天来的电话,难免有些心酸:“这有什么操心的,奶奶看着你长大,还能让别人欺负你吗?”

    这么着,程院长眼眶有些发红,借着去书架上拿药箱的动作遮掩:“快回去把裙子换了,伤口仔细消毒,免得以后留疤。”

    程院长背过身去,喻见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伸手接过药箱:“您放心,只是些擦伤,不会留疤。”

    “嗯嗯。”程院长抬手擦了下眼睛,“你快换衣服吧。”

    喻见拎着药箱回去。

    福利院财力有限,人手物资一应不全。占地面积虽不算,由于资金问题,只盖了一栋二层楼。不过人口不多,倒也住的过来。

    年纪的孩子们由生活老师带领着住在一楼,喻见作为目前院里最大的孩,在二楼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单人间。

    她从衣柜里找了件干净的裙子换上,把那条沾满少年血迹的白裙扔进盆中,准备一会儿擦完药后去水房清洗。

    好在那些擦伤只是看起来可怕,实际并没有多严重。喻见用棉签蘸饱酒精,很快将所有伤口都消毒完毕。

    收好棉签和酒精,她没有立刻下楼,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看去。

    夏日炎炎,前院的老榕树长得很高,枝叶繁盛,投下近乎大半个院子的浓郁树影。有孩子在绿荫下追逐误入院内的野猫,那只圆滚滚的大橘逃跑时分外灵巧,一个猛子扎出门外,留下满院吵嚷兴奋的笑声。

    没结果也挺好。

    喻见垂眸。

    在福利院生活了整整十六年,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即使有朝一日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她也舍不得程院长和兔子他们。

    “叩叩。”

    正这么想着,门被敲响了。

    喻见开门,看见兔子正费力地抱着一个袋子:“姐姐,大哥哥的东西怎么办?”

    救护车离开得匆忙,并没有留下收拾的时间。少年的物品散落一地、无人看管,于是喻见就和兔子一起把它们先收了起来。

    喻见想了想:“先放我这儿吧,待会吃完晚饭送到医院去。”

    *

    社区医院离福利院不算太远,吃过晚饭,喻见没有叫上兔子,自己一个人拎着袋子出门。

    夏日傍晚,空气躁动。

    不大的社区医院挤满了人,醉酒闹事的、架斗殴的。痛苦的呻.吟声和脏话交织在一起,蜜蜂振翅般嗡嗡作响。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一片喧嚷中,喻见刚走进急诊室,就听到郑建军陡然高八度的训斥,“你到底要不要命了?这么瞎折腾自己,是不是想死!”

    她下意识循声看去。

    毫不意外看见了下午倒在巷中的少年。

    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他正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面色一如白日里苍白,那双狭长的眼睛却黑得深不见底,冷冰冰的,仿佛藏匿着湍流涌动的漩涡。

    毫无血色,少年连眼皮都单薄,日光灯自头顶下,照出眼尾处淡青色的血管。

    他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郑建军再度提高声音,这才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极轻佻的笑容:“谁我想死了?”

    语调满不在乎。

    “你……”夏季是外伤高发期,郑建军早对架斗殴的患者见怪不怪,但仍被这过于无所谓的语气气得倒仰,“不想死你用订书机订伤口?要不是这次运气好有人替你120,等着被送去城东吧!”

    平城最大的公墓就在城东。

    这句严厉的训斥并不好笑,但喻见站在几步开外,看见少年眼尾收拢,笑容愈发散漫怠懒:“哦,知道了。”

    简单敷衍的四个字。

    竟是根本没把郑建军的话当回事。

    郑建军深吸一口气,勉强把嘴边的脏话咽下去,还有别的病人要处理,硬邦邦地丢下几句:“一周后来拆线,伤口不要沾水,也别再跑去架。”

    “见见怎么来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骤然发现喻见,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和紧张,“程院长不舒服?还是院里有孩子受伤?”

    喻见摇头:“大家都没事。”

    她把手上的袋子稍微举高一些:“这是他的东西,我过来送一趟。”

    郑建军得知福利院并没有出状况,兀自松了口气,朝喻见点点头,便接着去忙自己的事。

    喻见目送他走出急诊室,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听见一声轻嗤:“你要什么?”

    喻见一怔,怀疑或许是急诊室太吵,少年听错了自己刚才的话,于是耐心解释:“你的东西落在巷子里了,我……”

    她没有完,便被粗暴断。

    池烈睨她一眼,哑着嗓子,不咸不淡地重复道:“吧,你要什么?”

    他声线磁沉,漫不经心,出来的话却很不好听。

    没人会做毫无回报的事。

    这是巷弄这个半封闭的底层社会里独有的生存准则。

    混混们能为了几包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也能为了几瓶酒相互捅刀成一片;贩们时常团结一致通风报信逃避城管,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私下举报别人。

    池烈不信眼前的少女会没有理由专门跑来医院一趟。

    但很可惜,他现在一穷二白,连养活自己都勉勉强强,没什么能给她的东西。

    只能先欠着再。

    池烈还在等待回应,半晌后,却看见少女沉默地将袋子放在床尾,然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这人果然是有病!

    喻见有一瞬间火大,随即又宽慰自己,连一向好脾气的郑建军都能被气得青筋直跳,她也没什么必要和这个拿订书机订伤口的疯子计较。

    总归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喻见径自朝急诊室外走去。

    傍晚已至,新送来医院的大多是些醉醺醺的患者,跟着他们的同伴也个个喝了不少。酒精上头,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便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但很快,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又纷纷收了回去。

    喻见身前骤然压下一片压迫性极强的阴影,不得不被迫停住脚步。

    去路被挡住,她没有仰脸,而是冷静地平视前方。身高不够,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只能看见白T恤上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

    没有最初惊鸿一瞥时那么鲜红。

    盯着那点血色,喻见迟疑了下,“你……有事吗?”

    她不想再和这个疯子有什么瓜葛。

    疯子瞥她一眼,嗓音依旧懒洋洋地发哑,根本听不出来下午被捅过一刀:“你几岁了?”

    池烈盯着身前的少女。

    她离开得太过干脆,他反应不及,躺在病床上,对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比自己先前以为的还要单薄。

    整个人瘦瘦的,纸片一般,挤在人群里,有种随时会被扯烂揉碎的错觉。

    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稍一低头,就能看见白皙细瘦的脖颈。

    幼,脆弱。

    谁都可以轻而易举摧毁。

    池烈问得自然,喻见脸色微微一僵。

    一时判断不出来这是真心实意的发问,还是和那些露.骨目光一样别有用心的戏谑,她眨了眨眼,飞快回应:“和你没关系。”

    喻见答得格外斩钉截铁。

    和细瘦伶仃的身板完全不相称。

    池烈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有这么强硬的语气,难得愣了愣。

    待到回过神时,少女已经绕开了他,迅速朝医院大门的方向跑去。

    单薄纤弱的身形在此刻成了最大的优势,她灵活地穿梭在走廊熙攘的人群中,不受任何影响,像只机敏警觉的猫。

    仅仅几十秒的时间,那片有些泛旧的白色裙摆就消失不见,消弭在夏夜微热的晚风里,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池烈一个人站在急诊室门口。

    灯光将少年笔挺的影子拖得细长,站在原地,他扫了眼人潮拥挤的走廊,目光沉沉,眼尾一并压着,透出几分刀锋般的冷冽。

    半晌之后,池烈轻轻勾了下嘴角。

    也是。

    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的,不会是什么懵懂脆弱的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