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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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到这一点,喻见顿时头皮发麻。

    不同于治安状况不稳定的老城区,平城的高级别墅区配有全天候安保,二十四时都有人手巡逻,轻易不会让无关人员闯入。

    更何况,在这幢大到有些过分的独栋三层别墅里,喻见住在二楼,窗外就是槐树枝叶茂密的桠杈。

    谁能在这时候敲她的窗户?

    白日里下了一场雨,气温难得降了下来。凉爽舒适的晚风从纱窗吹进,喻见垂在肩头的发丝微微拂动,脑海里不停冒出的各种诡谲画面随之上下翻飞、愈演愈烈。

    她紧紧捏着笔,低下头。

    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窗外究竟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夜风再一次吹起,送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矮子,你发什么呆?”

    夏夜晚风静谧。

    少年尾音慵懒,低沉磁性,透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

    喻见手里的红笔用力一划,在纸面上再度划出一道痕迹。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池烈!”

    书桌正对着窗户,喻见抬起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窗,对上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眸,狭长眼尾轻轻压下,傲慢而凛冽,漠然又轻佻。

    不是池烈还能是谁。

    “你……”喻见直接瞪圆了眼睛,“你是不是疯了!”

    这里是二楼!

    这个疯子究竟是怎么爬上来的!

    又惊又怒,少女巴掌大的脸雪白一片。池烈没回答,只是勾了下嘴角,唇边那点似有若无的笑随之明显了些。

    一边单手抓住窗沿保持平衡,他一边抬手,继续按着刚才的节奏敲了敲窗户:“把纱窗开。”

    理所当然的语气,玻璃发出“叩叩”两声。

    喻见被这个无礼放肆的要求惊呆了。

    他疯了她又没疯,连老城区的混混都没做过夜里十点跑来敲窗户的事,她怎么可能乖乖听话,直接把窗户开。

    “你要干嘛?”

    惊吓渐渐压过愤怒,喻见反而奇异的冷静下来,“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集市那一次过后,喻见没见过池烈。即使周末回福利院住,也没有在青苔丛生的巷里遇上少年颀长清瘦的身影。

    这并不奇怪,老城区那么大,碰不上面很正常。

    而且她压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方才确实被吓得不轻,少女眉眼里还依稀有几分惊恐。她轻声着话,嗓音清软,语气却十分警惕。

    像只机敏警觉的兽。

    于是池烈就笑了。

    完全不在意自己已经在二楼窗户外挂了好一会儿,他单手抓紧窗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还你钱啊。”

    少年手里是一张崭新的粉红色纸币。

    特别新,像是才印出来一样。

    喻见愣了下:“啊?”

    这些天一直忙着准备开学后的期初考试,她满脑子都是各种单词语法,竟然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她脸上的表情难得有点儿呆,傻里傻气的可爱。

    池烈眼神不自觉一沉。

    “窗户开。”视线顿了顿,他语气里带上点儿不耐烦,再度敲了下玻璃,“不然怎么给你。”

    喻见迟疑两三秒,最后还是起身。

    站起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腿都是软的,绵绵使不上力气,于是迅速把纱窗卡扣开,挪开一道缝隙,然后坐回椅子上。

    要是被少年发现,肯定会不怀好意的嘲笑她。

    喻见只把纱窗开了一条很窄的缝隙,池烈挑眉,很自觉地伸手拉开纱窗,又低头去看放在书桌上的习题:“这么晚还学习?怪不得不长个。”

    喻见:“……”

    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不讲道理强词夺理的人了。

    “过两天要开学,有期初考试。”但喻见还是好脾气地回答,“听难度很大,我英语成绩一般,需要再练一练。”

    她不想被一中的学生甩开太远。

    池烈目光从习题册上划过,很快明白少女从谁那儿听来的消息,不由冷笑:“不用管那个岑清月,她自己能考及格都不错了。”

    岑清月的心思从来没放在学习上,回回考试吊车尾。岑氏夫妇溺爱这个女儿,也舍不得因此训斥她。

    于是成绩更是越来越差。

    少年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奚落和嘲弄,喻见微微一怔,想到那个狭昏暗的楼梯间,又有几分了然。

    岑平远和方书仪对池烈不好,岑清月又是那种跋扈的脾气,对自己尚且如此,待池烈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想在这时戳他的伤疤,喻见轻轻摇了下头:“和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学。”

    即使没有岑清月的挑衅,喻见也会认真准备考试,这是在福利院里养成的习惯。程院长从教育院里的孩子,以他们的处境,只有好好学习,未来才能有出路。

    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他们只能靠自己。

    而岑氏夫妇显然并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长辈。

    喻见本来以为池烈听了这话会笑,少年似乎天生就是不留情面的脾气,话总是带着尖锐的刺,和他本人一样棱角分明,扎得人生疼。

    但这一回,他居然鲜见的什么也没,只是点了点头,把那张全新的纸币压在习题册下:“那我走了。”

    喻见顺着池烈的动作,看了眼习题册,心念一动。

    她轻声喊他:“池烈,你等一下。”

    池烈已经松开了抓住窗沿的手,正准备转身纵跃,突然被叫住,诧异地抬眼看喻见:“嗯?有事?”

    这回换他来问她了。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喻见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你还在念书吗?”

    她蓦然想起最初在巷中的相遇。

    满目鲜红的血迹里,散落在地的除了订书机,还有作业本和草稿纸。所以她才会把池烈错认成规矩懂事的好学生。

    池烈显然和规矩懂事这四个字不沾边。

    但他大概还是想学习的。

    然而九年义务教育里没包括高中,连程院长都要为了每年多出来的学费发愁,喻见不清楚池烈的经济情况,不过从集市上发生的一切来看,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

    喻见正在斟酌措辞,池烈低低笑了起来。

    依旧是有些发哑的嗓音,随风落在耳膜上,一阵一阵发痒。

    “啧,”少年勾起嘴角,笑得很坏:“你挺关心我啊。”

    池烈眯眼看着喻见。

    只开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光芒有限,无法照见更远更深的空间,只能照亮坐在桌前的少女。

    乌黑发丝坠在肩头,她坐在暖黄色的光晕里,本就温柔精致的眉眼被衬得愈发柔软,眸色清澈,半点儿看不出那天集市上气呼呼拍他时的嗔怒。

    但她还是因为他这一句不着调的话迅速着了恼,细白手指抓紧了笔,毫无威胁力地瞪他一眼:“我才没有。”

    谁没事干要关心他啊。

    她只是推己及人,有些在意池烈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脾气固然坏了点儿,笑容散漫的少年和红毛他们终究不一样,喻见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发现他也变成街头巷尾那种没有未来、昏沉度日的混混。

    他不会、更不该是那样的人。

    少女没掩饰自己的情绪,所有想法都直白地写在了脸上。池烈愣了下,唇边笑容更盛。

    “管好你自己。”不过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他伸手,修长指尖随意在她的错题上点了两下,“这种最基础的语法题怎么还能错,真是笨死了。”

    喻见瞬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不是,这家伙怎么这样,她和他的是这个吗?

    喻见磕绊了几下,想要据理力争,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池烈就把手收了回去。

    “走了。”他懒懒看她一眼。

    并不再见。

    这回是真走了,话音刚落,池烈就消失在了窗口。

    楼下传来一声不算大的落地声。

    喻见怔愣了一会儿,连忙起身,跑到窗户旁边。

    仅仅几十秒的功夫,池烈已经跑出很远。他穿过草坪、穿过喷泉,敏捷地翻过别墅的雕花栅栏,一如当日越过福利院围墙时的轻盈。

    夏夜月色晴朗。

    溶溶月光下,少年像猎豹一样消失在黑夜中。

    *

    别墅区面积很大,池烈一口气跑了很久,这才躲开了夜间巡逻的安保,从一处稍矮的围墙处离开。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大晚上做贼一样去敲人家姑娘的窗户。但上一次的事之后,岑平远和门岗安保过招呼,再不许池烈进入别墅区,必要情况下可以直接考虑报警。

    于是池烈不得不多费点功夫。

    将近十一点,公交车已经停运,地铁也只剩下最后一班。不过池烈没去地铁站,而是拐了个弯,在一簇茂密的灌木丛里,拖出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

    这辆自行车是吴清桂收来的,今天要来找喻见,他就借用了一下。不然路程太远,走路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尽管有代步工具,池烈回到废品站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悬在了夜空正中。

    吴清桂吓了一跳:“这么晚你怎么还来?”

    她都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休息了。

    池烈把自行车推到院里的树下,锁好,然后指了指堆在角落里的东西:“活没干完。”

    他原本没算今天去找喻见,只是时机凑巧,才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从老城区一路骑自行车去找她。

    吴清桂看着池烈往那堆杂货的方向走,眼睛都瞪直了:“你给我明天再来!”

    现在是法治社会!她又不是旧时代压迫长工的地主,这大半夜干什么活?

    吴清桂拿着扫帚把池烈往外赶:“滚滚滚!赶快滚!”

    成功把人赶出门外,她又好奇:“你今天换那新钱干嘛啊?”

    下午有银行职员电话卖废品,东西多,吴清桂就叫上了池烈。搬完东西准备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少年正在银行窗口前排队。

    他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在窗口换了一张崭新的一百。特别新,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褶皱都没有。

    像是过年会刻意换的压岁钱。

    然后一向干活勤快、从不偷懒的少年头一回请了假,连晚饭都没吃,骑上车就跑了。

    池烈闻言,喉头不自觉动了下:“没什么。”

    他从来没在意过这种事,赚到的每一块钱都是珍贵的。新旧程度、脏污与否根本不重要。

    但不知道为什么。

    头一回,他不好意思把那些有零有整的钞票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