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眼珠子看上去有些直愣愣的。

    这是他第一次, 跟对方离得这么近这么近，呼吸就在咫尺之间。

    她的触碰，也好像是带着轻柔, 鼻尖缓缓划过他的脖颈, 似乎在享受这细软羽毛带来的舒适感, 忍不住缓缓轻叹了一声。

    那股温热的吐息顺着他羽毛的缝隙一点一点，钻入羽翼之中, 所有的触感仿佛被无限放大，让他浑身变得僵硬。

    这在人类里面叫什么？

    拥抱？

    本体在远方的恶魔, 像是有无数的蚂蚁在他心脏处攀爬，让人难以忍受这种折磨, 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有种颤栗。

    这陌生的异样，同样也让他暴躁难忍。

    他为什么要分出一个分.身过去？

    正在一旁静候着的白骨人首领忽然感觉到一股冷意，抬起头时，就看到自己跟随多年的魔王，那双红瞳仿佛要将他吞入腹中一样，危险而冷漠地盯着他。

    似乎他出现在这里——都是一种错误。

    “大、大人。”白骨人首领迟疑地, “我们抓了的那群精灵族里, 有一个是上任精灵王的女儿，就是那个洛利丝特。我们正准备审问她时, 她似乎想要自爆身亡，已经被我们阻止了。倒是其他精灵有一些吐出了真言，他们精灵族似乎暗中在密谋一些事，低级的精灵都不清楚。我们是否要继续针对那个洛利丝特进行……”

    “不就杀了。”

    “……呃。”白骨人首领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明明他之前并不是这么吩咐, 而是让他们将抓住的精灵全都控制起来。

    于是再次问道：“但她是上任精灵王的女儿？”

    “哦？”恶魔的声音里带着淡漠和那一点点的残暴之意, “精灵么, 灭绝了也没什么影响。”

    他嘴角掀起一个恶劣地弧度：“都给我杀干净。”

    “……明白。”

    白骨人首领领命走出去，却又站在外面的门口，稍作等候。

    他们的魔王刚才绝对是生气了。

    虽然不知道在气什么。

    但他还是过一会儿再进去问问，应该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尽管恶魔并不会后悔之前的决定。

    这是白骨人首领跟随多年后，自己领悟出来的经验。

    而在波罗蒂亚主城的街边，屋檐下方的阴影处。

    乌鸦僵直的身子勉强抬起了两只翅膀，看上去有些被迫似的，双翅轻轻搭在了女孩的肩膀上，蹭了蹭她的耳边。

    林贝感觉到一点痒意，抬起头来，眼角还带着一点点克制不住涌出来的湿润，但现在已经在羽毛里擦干了。

    乌鸦浑然不知。他只觉得有点怪怪的。

    戴维尔冷呵一声，语气不适地：‘被欺负了？’

    林贝已经缓过神来，她习惯性地把乌鸦送到肩膀上，在它站稳后道：‘没有。’

    ‘嗯？’恶魔不是很相信。

    ‘人类，你跟我签了契约，就不必忍耐自己。’

    戴维尔嗤笑一声：‘大不了把他们全都杀了，南星大陆迟早要被我们踏平。’

    林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少干这种只知道杀杀的粗暴的事，战争之后我们要的是和平和共赢，以及共存。’

    ‘你是在命令我？’某恶魔声调突然上扬，语气充满着不悦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怨愤。

    ‘这算吗？’林贝耸耸肩，‘你是就是吧。’

    乌鸦恶狠狠地：‘人类。你就这种态度——’

    ‘毕竟，我是你的主人嘛。’林贝忽地笑了下，勾起它的下巴摩擦着羽毛，‘喊声主人听听？’

    乌鸦忽然僵直了身体。

    ‘我已经弄清楚那个契约是怎么一回事了。’

    林贝低声念出他的名字：‘戴维尔。那是灵魂契约。’

    ‘而我，是你的主人。’

    ‘……’

    乌鸦站在肩膀上，开始变成了卡卡的又傻傻的不会动的乌鸦。

    它“断线”了。

    林贝毫不意外，她带着乌鸦往学院的方向回去，突然有人在一旁喊住她。

    “贝伊丝！”

    对方跑上来，表情看上去也很意外的惊喜：“你怎么在这里？你们今天放假了吗？”

    林贝眉头微微蹙起，她淡淡回道：“是的。”

    “真高兴能在这里碰见你。”柯布斯看着她腰间挂着的钱袋，那上面是力加尔商会的标志，很明显是刚换了钱出来，他脸上挂起笑容，“贝伊丝，你要买什么东西吗？我可以陪你在城里逛逛，需要什么也可以跟我，我可以推荐一些质量比较好的店铺给你。”

    他都没有上来就要强硬地帮她们买这买那，给足了她们空间。

    柯布斯自认为分寸拿捏得很到位，眼底带着一抹势在必得。

    林贝表情平静，客气地：“谢谢，不需要。我自己看看就行。”

    “呃……”柯布斯笑容淡了点，他很快追上她再次笑着，“但是这些店里很多都挂着是去年的款式，如果你想买的话，他们很可能不会告诉你这些，还有一些珠宝也会掺杂别的劣质品。你是要买什么？要买参加宴会的东西还是平时用的？还是吃的？”

    “谢谢，我只是随便看看。”

    林贝：“并没有一定要买什么。”

    她刚完，又忽然想起来，哦这个人跟教廷好像有点关系。

    林贝语气不变地：“不过，你如果有推荐适合宴会上带着的首饰，可以带我去看看。”

    柯布斯笑容起来了点：“那你跟我来。”

    他带着她直接去了城内最繁华的区域，这一带来往的都是贵族，与平民们不同，贵族们虽然认出了林贝的身份是神使，却对她依然保持着距离，没有太过恭敬，有些眼神里还带着审视和量以及一丝轻蔑。

    就是个年轻的女孩么，还有那个圣女，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会点光明魔法。

    也就教廷才认为她们是拯救南星大陆的重要人物，伺候得比谁都厉害。

    柯布斯笑意加深了点，他领着第一次来到这里，偶尔环顾四周观察的少女，进入一家豪华的三楼饰品店。

    “柯布斯少爷。”店铺里的人看到他都很熟悉地叫了一声，又看了眼林贝，态度亲切地：“贝伊丝姐。请问两位有什么需要的吗？”

    “你们问她就行。”柯布斯，“这一次，我是陪着这位姐来的。”

    店里的人态度就更好了。

    林贝看了一圈，道：“看看项链吧。”

    他们推荐的很卖力，林贝挑选的很随意，速度很快，快到柯布斯都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选完了，还直接拿出了金币放在桌上。

    “不如，你再挑下耳坠呢。”柯布斯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的耳坠，又很自然地收回手，“它看上去不是很衬你，贝伊丝姐，你适合更好的。”

    他理所当然的把林贝戴着的这幅简单复古款式的耳坠，当成是她从过去的城乡间里买来的东西。

    乌鸦眼珠子蓦地转动。

    “不用，我挺喜欢这个的。”

    林贝扫了他的手一眼，意有所指地：“不要随便碰我的耳坠，我的乌鸦会以为你有攻击性，会把你的手，咬烂的。”

    ‘呵。’

    她脑海里传来一声冷哼声。

    柯布斯脸色有些难看，他下意识看向她肩膀上的乌鸦，在发现对方的眼珠子确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指时，背后升起一股凉意，将自己的手往后背了点。

    林贝面不改色，在她的步伐下，两人很快出了店铺，柯布斯看着她走路的方向，总觉得像是要回学院去，他试探道：“贝伊丝，你这是要回去了？”

    “对。”

    “不是要去逛别的地方吗？”柯布斯在她一旁，笑道，“怎么这就不看了？逛累了？波罗蒂亚还有很多美丽的景色，那一带有……”

    “没什么好逛的。”

    林贝断他，很是淡漠而无所谓地道：“我连教廷都住过了，其他地方还有什么好看的？”

    是的，教廷都住过了，别的地方又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所有人的共同点。

    所有人都以能去过教廷为一生的梦想和荣誉，更别在教廷住过了。

    柯布斯愣了一下，接着眼底流露出一点兴味。

    “难道你还有什么地方能比的上教廷吗？”林贝看向他，轻笑一声，“你知道我还去过教廷的圣殿吗？教廷的每一处地方我都逛过了，看过了，触碰过。我也亲眼见到过天使降临。除了没见到恶魔，我觉得，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我有点新鲜感了。不是吗？”

    她的语气神态实在很嘲弄。

    但她太过漂亮，就连做出这样的表情，也仅仅只会激起别人的征服欲望，甚至为她身上那股冷淡的气质而深深吸引，以及那一点隐隐的、又很自然的、又很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的气息，却不让人觉得厌恶。

    只想忍不住去探究，神秘的令人着迷，想要去剥开她身体的每一处，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眼前的这个人，仿佛跟之前那个抱着乌鸦的不是同一个人。

    但柯布斯都亲眼见到了，她的每一面。

    这让他更有兴趣，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兴奋和叫嚣着，要让她，在他的面前，露出那脆弱的一面！

    “或许有一个地方，你一定没看过。而且，你也一定没见过。”

    柯布斯压低语气，强势地拽过她的手腕，猝不及防地将人扯入了角落的墙壁处抵着，低声道：“我可以让你见到。教廷最神圣，最伟大的一面。你想要看恶魔吗？”

    “你在什么？”林贝心里一跳，她面上却显得很不耐烦，冷声道，“柯布斯，这种玩笑可不是能随便开的！”

    乌鸦睁开眼，猛地朝他手臂狠狠地一啄。

    “啊！”

    柯布斯吃痛地后退一步，他躲得很快，但手臂上也被啄下了一块皮。

    “该死！你这只乌鸦马上给我处——”

    他话音一顿，转而有些苦笑地：“贝伊丝，你这只乌鸦可真是调皮。还好这点伤，对于一个剑士来根本不算什么。”

    “……”

    林贝：“你需要找牧师吗？或者附近的药剂师？”

    “不需要。”

    柯布斯看了眼，掌心凭空出现一瓶绿色的药水，往伤口处倒了几滴，那块伤口就慢慢恢复了。

    “哦，这可真不错。”林贝顿了顿，“我该回去了，再见。”

    柯布斯伸手拦住她，不过避开了乌鸦的嘴。

    “刚才我对你的，你还没告诉我答案。贝伊丝，你对那些不感兴趣吗？”

    林贝眼神古怪地量他：“柯布斯，这里可不是学院，话还是要心的。心教廷的人听到把你抓走。”

    柯布斯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地笑话，捧腹大笑了几声，然后收敛了点，笑意还在眼底，凑到她面前：“你知道我是谁吗？”

    “是谁？”

    他声音很低，一字一句地：“教皇布仑登的，儿子。”

    林贝怔了怔，她接着表情愤怒地把他推开：“柯布斯，你越来越过分了！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柯布斯踉跄了下，他笑起来：“你不相信是吗？这很正常，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秘密。你或许可以思考下，如果我不是他的儿子，那瓦特利又为什么，跟在我后面，想要跟我当兄弟呢？”

    林贝看上去冷静了点。

    柯布斯做了个请的手势，：“贝伊丝，你现在就可以跟我去趟教廷，到了那，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话不是都能知道了？教廷会很欢迎你。”

    他狡黠地：“如果我证明了我的身份，那么，美丽的姐，你可否做我宴会上的女伴？”

    林贝嘴巴微张——

    ‘不准去。’

    她安静地闭上。

    柯布斯有些意外地眉毛一挑。

    “我回去了。你自己玩吧。”少女侧身从他身边冷漠地走开，她脚步很快。

    柯布斯摸了摸下巴，没有立马追上去。

    他的这位姐，可真是警惕又心，将自己的内心封闭，不愿意接受其他人的靠近。

    有难度，有意思。

    柯布斯垂下眼眸，看了眼已经好了手臂，表情蓦地冷下来。

    不过，得先把那只乌鸦切成块，烤了喂狗。

    突然间，他感到一阵头晕，捂着头靠在了一边的墙上，恍惚间听到有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

    ‘你叫什么？’

    ‘……柯布斯。’

    ‘很好。’

    再睁眼时，他瞳孔中闪过一抹暗暗的红光，柯布斯甩了甩头，没想起来自己刚才想要干什么，神情自然地插着兜回去了。

    林贝走在回学院的路上，时不时跟朝她招呼的人们回个笑容。

    内心却非常困惑不解道：‘你刚才怎么回事？’

    戴维尔不吭声。

    ‘柯布斯肯定知道你的骨架在哪。’

    ‘他确实知道。’

    ‘那你刚才还……’

    ‘呵。’

    他神情漠然，声音低沉地：‘他已经死了。’

    林贝：‘？你什么？’

    ‘没什么。骨架的事，后面我自己解决。’他顿了下，‘你离他远一点。’

    林贝看了眼乌鸦：‘你能自己解决？’

    那为什么不早？

    她没有多问，只道：‘那我不插手了。’

    ‘嗯。’

    林贝问：‘对了，你的眼睛为什么是黑的？’

    ‘这只是一个分.身，不是本体。’

    ‘你们那边很忙？’

    ‘刚抓了一群尼先河的精灵。’戴维尔语气不屑道，‘里面还有个上任精灵王的女儿，我已经叫人……’

    ‘等等，上任精灵王的女儿？’林贝敏锐地，‘那她为什么不能接任成为现在的精灵王？现在的精灵王是谁？’

    ‘那是他们精灵的事。’

    戴维尔不悦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林贝冷不丁扼住乌鸦的脖颈：‘你去问清楚原因。以及，这些精灵先控制关押起来，不要让他们出事。胡乱地杀戮并不能处理问题。还有，你们最好去探一下，精灵跟教廷和天使之间的关系，看看他们跟谁更亲近。’

    ‘按道理来，沉睡的天使种都放在尼先河，被精灵们保护，为什么西里尔苏醒这么多天，他们精灵还这么安静，这其中一定有问题。你最好去看一下，那些天使种现在是什么情况？既然已经到了尼先河，那就多查清楚情况。’

    ‘听明白了吗？’

    乌鸦直盯盯地看着她。

    林贝抱起它，认真地望着它：‘戴维尔？’

    ‘——知道了。’

    乌鸦张开翅膀。

    ‘我要离开一会儿。’

    林贝松开它：‘去吧。’

    ‘不用。分.身还在这。’

    乌鸦冷酷道：‘只是精神连接切断。’

    林贝懂了，她重新把乌鸦接回肩膀上：‘那你去吧。’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他重复道。

    ‘嗯，去吧。’

    ‘……人类。’乌鸦施舍般地再次张开翅膀，提醒道，‘你不需要拥抱？’

    他似乎把之前那个抱，当成了她离开他以后的脆弱和不舍。

    ‘当然。’林贝奇怪地：‘不需要。’

    她没事抱它干嘛？

    ‘哦。’

    乌鸦站在她肩膀上，冷酷地收起翅膀，闭上了眼。

    与此同时。

    另一边的恶魔睁开了眼，那个乌鸦之后的高大身影，一只手抵住额头，表情相当烦躁。

    “来个人！”

    白骨人首领立马从外面进来。

    戴维尔语气不耐烦道：“你之前的，洛利丝特，死了吗？”

    “没有。”白骨人首领，“还活着。大人。”

    恶魔忽地抬起眼皮：“谁给你的胆子。”

    过去这么久，都没完成任务。白骨人首领自然理解了他的潜台词，赶紧道，“周围不断有附近的其他精灵闯进来，所以我们一直在处理，还没来得及解决！这里靠近尼先河，山林树木都是他们的眼线啊大人！”

    “哦。”

    恶魔抬起手：“先别杀。”

    他顿了顿：“杀戮并不能解决问题。”

    白骨人：“？？”

    恶魔懒得多，指尖从额间分出一个记忆光球飘到了白骨人首领面前。

    过了一会儿，他将记忆光球收回来，冷声道：“懂？”

    “明白！大人，我这就去办！”

    恶魔突然：“派一队去波罗蒂亚。”

    “好的。”白骨人首领，“大人，有什么任务？”

    “嗯……”恶魔阴沉着脸，“明天，他们的城堡要举行宴会。让这个宴会取消。”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不。推迟。”

    “是！”

    白骨人首领应下之后，脑子里过了一圈，决定派一队紧急去那个城堡捣捣乱。

    “我要离开一趟。”

    “是——呃？”白骨人首领不解道，“大人，您要去哪？”

    恶魔笑了一声。

    “教廷。”

    ▍作者有话: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