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堂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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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聿站在廊芜下,任凭北风在脸上割过。

    “既是身子不适,便别吹风了。”

    媱嫦自他身后走来,把炉递还到他面前。

    程聿没接,仍旧仰头望天:“问出来了?”

    “那一批书是贺卞的珍藏,三月前先生病逝,因先生与申孟是故友,便把自己一生所藏赠与弘文馆。”媱嫦直接把炉塞到了程聿中,“押送书册入京的是望州刺史府的亲卫,他们未曾入城,于京外十里把车驾交由左武卫便离去了。”

    程聿凝望着她:“只有这些?”

    媱嫦皱了下眉,继续道:“元芜祖上三辈皆是农户,先祖行医,也曾官拜太医丞。他父亲早亡,家中有母亲和待字闺中的胞妹,现在丰化坊白门胡同赁了个院。他只有一个发妻,妻子贤惠,胞妹有些顽皮,与他关系不甚亲密。一儿一女。”

    程聿默然无语。

    媱嫦耸了耸肩:“还有他邻家的婆媳争吵的杂事,你要听吗?”

    程聿轻叹:“人还活着吧?”

    能口无遮拦的把这些事都尽数告知,想来是被吓得不轻,已然思绪混杂了。

    “活着。”媱嫦点头,“我真没对他做什么,一个白面书生,我哪敢与他动?”

    起来,媱嫦倒觉得元芜这是被都图那野兽似的嘶吼声给吓破了胆,决计是与她无干的。

    程聿微微颔首:“圣人英明,你的确适合这个位子。”

    文官听到她的名字便惧怕三分,武将大多视她作楷模,她在战场上拼出来的功勋,让她在京安城里如鱼得水。

    媱嫦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冷风吹起她的发丝,有几缕搭在了她的腮边。

    她随把头发别到耳后,这才对程聿道:“风大了,你回去休息吧,我去左武卫将军府一趟。”

    “嗯。”程聿缓缓点头,“自己心。”

    媱嫦只是轻笑一声便离去了。

    程聿又在原处站了一会儿,待他转回大殿,迈过门槛之时,他对通传道:“让骁骑卫暂封弘文馆,不许进出。”

    媱嫦牵马出了绣止府,一路向南行去。

    左武卫大将军宁浮的宅邸位处平仁坊,与绣止府所在的通益坊毗邻而居,处在通益坊正南。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媱嫦便在宁府门前勒马。

    与西城的热闹街市不同,东城的欢喜都藏在高门大院内。

    虽同处京安城,官家与百姓却也是泾渭分明。东贵西贱,只以官爵定居所。而西城里又有南富北贫的法,富商巨贾大多住在西南,越靠东便越“贵”。

    宁府的门房是两个毛头子,正凑在一起着今天府里请了哪里的名角,他们得热闹,连门前多了个人都没觉察到。

    媱嫦看着宁府这熟悉的朱门,眉眼都柔和了许多。

    宁浮是顾家义子,她该叫叔父的。幼时宁浮便时常拜访,两家甚是亲密,她这一身武艺还是叔父给开蒙的。

    那年阿姊决心带她从军,宁浮第一个出言反对,还曾扬言要剁了她们俩的脚,宁愿养她们一辈子也不许她们去找死。

    但在申孟递上劝词,又大谈女德之时,宁浮又怒火中烧,要先砍了这酸儒再谈其他。

    这些年每逢年节,她与阿姊总能收到婶母亲做的衣裳,千里迢迢的送到元州去,再附上家书一封,催她们回京,京中哪家公子举世无双又肯入赘,嫁妆备好多年,已蒙尘了。

    忆起往昔,媱嫦的嘴角不觉上扬。

    她朝那两个钻营着如何告假去听戏的门房子道:“劳驾,通传一声,媱嫦求见宁大将军。”

    大抵是有些回家的感觉,媱嫦的语气都和缓了许多。

    这俩子先是愣了半晌,缓过神后对视一眼,有些不确定的望着媱嫦,略有迟疑的试探着问:“堂二姐?”

    积年未听过这个称呼,媱嫦只觉喉中干涩,她抿着唇,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立时便接连行礼,而后一个跑进门去通传,另一个躬着身子,引着媱嫦往里走。

    宁府内与四年前也无甚变化,一应陈设皆是媱嫦熟悉的模样。

    她还没入花厅,便听到了宁浮那怒火中烧的铜锣粗嗓:“兔崽子你还知道回家!老子今儿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媱嫦只觉得一道劲风袭来,身形一矮,堪堪躲过了宁浮扑来的蒲扇大掌。

    她旋身后退,看着眼前的黑脸壮汉,笑着讨饶:“叔父,便是要打断我的腿,也烦请您等到明儿,今日冬至,不宜见血。”

    宁浮生了一张黑脸,眉似扫帚,眼似铜铃,一步一行皆带着行伍之人的利落潇洒。

    明明是冬日里,他却只穿着件单衣,饶是衣着单薄,身上却还冒着腾腾热气。

    他瞪着媱嫦,从鼻间重哼一声,问她:“何时到的?”

    “今晨刚到。”媱嫦整了整衣裳,乖觉行礼,“拜见叔父大人。”

    宁浮瞧她已换上了绣止府的官袍,眉头立时便拧在了一处:“今日休沐,你跑去履新作甚?没得惹一堆麻烦。”

    着话,他大一挥便把媱嫦的胳膊抓住,拎着人就往厅中走。

    媱嫦自便被这位叔父拎来拎去,早已习以为常。

    她笑着道:“刚巧路过,便顺路去了,没想到才进门便有差事。”

    宁浮自然听了今日的案子,他把媱嫦搁到椅子上,自己也坐下来,这才问她:“可有什么难处?程聿那厮不会又躲病了吧?”

    媱嫦仍旧笑着,全不在意的模样:“没什么难处,司丞叔父,我瞧着他身子不大好?听他眼睛也不大好。”

    “病秧子一个,半尺之外的事物便瞧不清楚了。”宁浮甚是不屑的模样,“他入仕之时迦隐寺的慈惠方丈给他算过,他活不过二十,喏,再有月余他便二十了。”

    宁浮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了媱嫦身前,闲话家常似的着:“这二年他得圣心,太医署每月四次给他诊脉,奇珍药草流水似的往他嘴里送。只要他要,便没什么是不能给的。”

    宁浮撇了撇嘴,再开口时已换了语气:“不过那厮也真神,就没有他断不了的悬案看不破的隐情,绣止府倒是极合适他的。”

    媱嫦轻轻点头,正打算问些正经事,自门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伴着银铃似的爽快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