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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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歇了三日,傅云遥伤势好转的差不多了。

    宁长渊推门的时候,正见傅云遥单手负在身后立在院子里。清的雾气还未散尽,他的身姿挺拔似松柏,端庄玉立,犹如谪仙置身仙境。

    听见推门的声音,傅云遥转头看过来。眼中流光波动一瞬,又被轻轻掩去。

    宁长渊厚着一张脸皮走上前去与他了声招呼:“早啊。”他四下不见子逍,问道,“子逍去哪儿了?”

    傅云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盯得宁长渊心里发麻,生怕这人下一秒就叫他滚蛋。

    他见傅云遥嘴巴动了动,心里莫名紧张起来,却听见他问的是:“上回河岸旁是不是也是蛟龙?”

    宁长渊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只要他不叫自己滚蛋问什么都行。宁长渊点头点的鸡啄米似的。

    傅云遥见他如此坦诚,脸上却并无喜色。他的唇角紧紧抿着,那双浅淡的眸子瞥宁长渊一眼,吓得宁长渊赶忙决定自首,马上坦白从宽。将事情的原委原原本本了一遍。当然,略过了他一开始对傅云遥的怀疑与吞下相思蛊之流的手段。

    傅云遥认真听了一遍他的话,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宁长渊也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对了傅臻你听过无梦山人没有?”

    傅云遥闻言走进书房,宁长渊跟了上去。

    只见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沓东西,宁长渊一开发现都是有关无梦山的资料。有些东西一看就是年代久远,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搜集完的。傅云遥也在调查无梦山?

    宁长渊粗略看了一遍,看完后人更糊涂了:“这最后一代无梦山人七百多年前就死了!还是死在了自己徒弟手上!哎,等等,这上头有没有他徒弟的资料。”

    傅云遥摇了摇头:“自从无梦山人死后,无梦山便被荒废了。这几百年来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踏足。”

    宁长渊捕捉到他话里的“几百年”,听傅云遥的意思他几百年前就开始调查这个无梦山了。他道:“道长我什么都与你了,你都知道些什么可不能瞒着我。”

    傅云遥从青檀木桌下拾起一叠东西,铺平放在桌面上,宁长渊一张张看过去。心头震动,抬头看向身边的人:“.....你.....你一直都在调查桃源的案子?”

    傅云遥给他看的,从鬼族叛乱到桃源惨案再到琼城地震都有记载。宁长渊的目光停在最后几页的灭城之战上。

    宁长渊道:“难不成这灭城之战背后也有无梦山人的身影?”

    傅云遥不置可否。

    宁长渊突然面露喜色,谁想到老天又叫他们有了同样的方向。他突然想到:不对啊,傅云遥为什么要调查这些东西?看看纸上除了灭城之战外,桩桩件件都和他有关系。而且,傅云遥深入调查这些,甚至于比他这个当事人还仔细。难道从一开始,他就不相信人人都的那些“丧心病狂”“天理不容”的事情是自己所为吗?

    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期望,他缠着傅云遥问道:“你从一开始就相信桃源惨案与我无关?”

    “是。”两相对视,宁长渊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琼城之祸也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

    傅云遥相信他。宁长渊的脑袋砰一下子炸响,他看向眼前俊容无双的青年,心情已经无法用狂喜来形容。

    琼城血疫时,许世安顶着他的脸用他教授的上邪剑法在琼城大开杀戒。琼城十万百姓死于非命,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做的。秋霜城城主慕白在武德殿上指认于他,就连玄思醒来见他满身是血,大殿之上竟也默认。

    那一刹,宁长渊被入地底,再也无法翻身。可人们忌惮他的威名,只敢参奏武帝将他绳之以法。

    琼城之祸后,因为失血过多他大病一场。从前人来人往的思无邪门可罗雀,玄思也离他而去。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被所有人抛弃,可是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相信他。

    宁长渊垂下眼睑,不敢再与傅云遥对视。他转移注意力道:“哎这是什么?”

    他从书桌一角抽出一张白纸,上头写着:今日,晴。

    他又往下一番,发现这里也有许多这种记载着天气的纸张。

    傅云遥突然从他手中夺过那些白纸,一股脑地塞进一个阁子。别过脸去,耳尖却泛着微微的红晕。

    宁长渊登时涌上一个想法:这莫不是傅云遥写给清离的情书?傅云遥这么木讷的人,保不准真能把情书写成这副德行。

    光是这样想着,他心里就更加不爽起来。

    ·

    子逍回来后,带来一个消息。宁长渊在旁边听着,刚喝进去的水噗一下喷了出来:“什么叫丧尽天良的大魔头宁长渊一回来就杀了一个村里的十头猪?!”

    子逍猛地跳开,还是没避过他喷出来的水,恶狠狠剜他一眼:“你激动个什么劲?!”

    宁长渊看向傅云遥,对方脸色寻常。难不成,傅云遥没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子逍?

    他登时闭了嘴,不再发表意见了。

    可当子逍到:“方才回来时,隔壁村的刘大娘拉住我宁长渊还偷了他们家三只鸡、两只鸭,一条狗。”

    宁长渊还是没能忍住:“......扯淡。”一条凶巴巴的丑狗就够让他心烦,还再去偷一条?!听子逍的话,他是要开个动物农庄吗?什么鸡呀鸭鸭狗呀猪呀牛呀的都算他头上了。他这个席卷重来的魔头做的未免也太没牌面了。

    当天下午,子逍去找子息,宁长渊与傅云遥算去无梦山走一趟。走到半路的时候,听闻一个村里有人遭了宁长渊的毒手。

    他们刚好在那村庄附近,就赶了过去。发现死了两个都是修道的,从尸体上的伤口来看的确死在上邪剑法之下。

    宁长渊猛地想起当初桃源惨案中,他就是被人用上邪剑法栽赃。甚至徐子陵也是死在上邪剑法之下。也就是,除去他与许世安,还有一人会上邪剑法。

    去无梦山的行程被中途断,因为近日来已经荒废多年的琼城突然出现冲天怨气。甚至出现了恶鬼从坟场爬出来吃人的现象,方圆十里外的百姓都受到了影响。

    当年许世安以宁长渊之名在琼城大开杀戒,将琼城杀成了一座空城。十万百姓成了刀下亡魂,武帝派人前来超度,修了一座十万人的坟场。后来琼城虽然被荒废,可是七百多年来从未没有传出过什么恶鬼伤人的事情。在这时候突然出现怨气与恶鬼伤人的事件,保不准就与前些日子浮屠鬼域丢失的浮屠眼有关。

    宁长渊与傅云遥在这件事情的推测上达成了共识,二人临时变更了路线,决定去琼城看看。

    一路上两人遇到不少仙门,本不少人想与傅云遥套个近乎,毕竟天鹭山这位大能真不是他们想见就能见上的。一个个接二连三被宁长渊的冷眼逼退。

    出发去琼城的第三日,两人在一间客栈吃饭。宁长渊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与傅云遥套近乎的男人,却见那男人不但对他眼神中的恶意置若罔闻,还与他抛起媚眼来。甚至手也不安分的移向宁长渊,想要一摸柔荑。

    那人突然一个激灵,却是傅云遥的目光如一把杀人的寒刀看来。他被那一霎的杀意看的后怕,忙道:“不扰了不扰了。”

    屁股离凳,跑的比前面几个都快。

    宁长渊还以为又一个被他的眼神逼退,心里沾沾自喜。却听见傅云遥冷声道:“以后别那样看人。”

    “???”

    宁长渊丝毫不知,那些人并非被他眼神吓退,而是碍于面子跑到后头去擦鼻血去了。

    这时候,门外走进来一群人,穿一身黑,衣上用金银线绣着一朵望鹤兰。在这里遇上云梦泽的人并不意外。叫宁长渊奇怪的是,领头的人穿了一身与众不同的白衣,从后面那些人对他的态度来看,这人地位还不低。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鹤发白衣人,那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向他们走来:“云上君,好巧。”

    傅云遥轻轻点一点头算是回礼。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看,世君子也来了。”原来他就是位列在傅云遥之后的世君子。

    宁长渊仔细量了这人一眼,只见此人穿一身白,与天鹭山的庄正华贵气度不同,他那一身白衣料质普通,甚至可以的上是粗糙。就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衣,衣上没有任何刺绣,身上也无任何装饰。面貌极其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可是却是满头白发,被一根削尖的木头随意挽在脑后。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看向宁长渊:“云上君,这位是......”

    宁长渊嗤笑一声,唇角向上挑着,咬牙切齿道:“姓白的,装的可真像啊。”

    宁长渊一眼看出这个世君子就是摘下幂篱的神棍。他抱着胳膊冷眼看着眼前这人露出一副诧异的样子,矢口否认道:“这位兄台,你是在与我话吗?”

    宁长渊刚想拆穿他的把戏,就见世君子向他挤眉弄眼。他突然改口道:“哦我认错人了。”

    世君子微微一笑,与傅云遥寒暄几句,就和其他云梦泽弟子坐到了旁桌。

    当晚,整间客栈都被云梦泽包下,云梦泽的一名弟子前来他们给傅云遥与宁长渊两人留了房。二人也没客气,就在这里住下。

    当晚,宁长渊的窗户被一个石子敲过。窗前掠过一个身影,他蹑手蹑脚的追出去。

    跑到一块相对偏远空地的时候,正见世君子负手而立。

    眼下四下无人,宁长渊骂骂咧咧道:“好你个臭算命的。”

    世君子露出白日里的困惑表情,宁长渊咬牙道:“你再给我装。”

    世君子十分无奈叹一口气:“公子,我现在是云梦泽世君子,不是什么白先生。”

    宁长渊嗤一声道:“你这身份还挺多,一会儿算命,一会弹琴,现在又成了云梦泽世君子了。”

    世君子一本正经道:“算命和弹琴一样都是爱好,请阁下尊重我的爱好。”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还望阁下替我保密。”

    “敢情你的爱好就是到处招摇撞骗。”顶着这么一张仙风道骨的脸着这么厚脸皮的话,饶是宁长渊都有些甘拜下风。

    世君子答非所问道:“阁下可是要去琼城?”

    “废话,来这儿的哪个不是要去琼城的!”

    世君子道:“阁下稍安勿躁。”

    宁长渊看见他就来气,回想起之前的桩桩件件,每回遇上这人就没什么好事情。好不容易又撞上人了,他哪里能善罢甘休。况且,这人身上这么多疑点......

    正在这时,世君子突然从腰上抽出一根箫吹起来,宁长渊正对他的举动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听见一阵踏风声传来。他现在一听到这个声音就有些发怵,左看看右看看却没有一个能躲得地方。宁长渊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刚好被傅云遥逮个正着,他低着脑袋希望对方没看见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他都不敢去看傅云遥,好像自己大半夜跑出来偷情被正宫戴个正着。

    傅云遥向他们踱来,口吻森冷:“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世君子假模假样道:“这位兄台是对音律感兴趣,要与我切磋一下音乐。”

    宁长渊忙道:“是是是,他的对。”

    他看是君子一眼:你反应够快的啊。

    世君子用目光回复:过奖。

    傅云遥扫他们一眼,竟也挑了块石头坐下来:“继续。”

    宁长渊:......

    世君子反应极快,继续开始吹箫。却又听傅云遥问道:“既然切磋音律,那你要演奏什么呢?”

    宁长渊当头雷击,眼睛不自觉看向在场唯一一样乐器——世君子口中的长箫。他刚看一眼,就觉后背一阵寒凉。忙摘了身旁一片叶子,一本正经道:“我用这个就行。”

    傅云遥这才挪开眼,又看向正在吹箫的世君子。

    晚风轻拂,远方芦苇荡被风吹起来的飘絮飞舞。

    箫声凄怆,又透着几分决然哀鸣,宁长渊恍惚之间觉得这箫声似曾相识。一曲完毕。

    宁长渊问:“你方才所吹何曲?”

    世君子道:“丧曲。”宁长渊道:“丧曲?那岂非是死人时才吹之曲?”

    “正是。”

    宁长渊闻言轻轻笑了一声:“用这么好听的曲子做丧曲,倒是亡者的福气了。”他突然心念一动,“你这算是为琼城百姓吹的超度曲吗?”

    世君子道:“超度是超度,丧曲是丧曲。”

    这句话有些奇怪,宁长渊一时没明白过来其中的区别。

    世君子又道:“阁下既然提起了琼城百姓,那理应知道当年宁长渊屠城一事了。”

    宁长渊心中一动,与傅云遥对了一个眼神,继而抬头仔细量眼前这人。

    世君子却并没有看他,仍然摩挲着手中那支箫,仿佛只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句。

    沉默片刻,世君子轻笑一声,道:“其实这些事不过道听途,谁又亲眼看见宁长渊屠城了。”

    “哦?”宁长渊倒是觉得稀奇,这还时他头回听到有人为他话,“你的意思,琼城的上万条命并非宁长渊所杀?”

    世君子沉吟片刻后道:“我只是觉得当年会参加弑神之战,立下赫赫战功之人,有何初衷要做下这样的事情。”

    他罢又开始吹奏玉箫,只闻箫声空灵,如泣如诉。忽而,一个音调陡然急下。宁长渊身侧一阵杀气逼来,电光火石之间,世君子一把将他拽过侧身一翻,后退数步,身形没入芦苇荡中。

    他摸出匕首指尖一弹,陡然间化作旋转光刃飞出,正与迎头劈过的渊虹撞在一处。眨眼间的功夫,芦苇纷纷被拦腰截断。

    宁长渊心中一跳:不好,傅云遥这是又起心魔了!

    彼时傅云遥双目之间凶骇杀气毕露,漆黑瞳孔隐隐透出红光,额间布满细密汗珠,面色冷若寒霜,正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二人。

    世君子上前一步将宁长渊护在身后,原本静立不动的傅云遥手中渊虹剑锋一转,猛地刺向世君子。

    二人缠斗一处时,宁长渊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免得伤到自己。他还没跑出几步,突然被人揪住后领拖了回去。身后抵上一个炽热胸膛,宁长渊回过头,正撞见傅云遥的眸子里,他的神色有些恍惚,眉宇间压抑着痛楚。嗓音嘶哑道:“你去哪儿?”

    傅云遥捂住阵痛的额头,想把心底冲起的烈火压下去。宁长渊这回学聪明了,他直接手脚并用抱了上去:“你在这儿呢,我还能去哪儿!”

    他这话的情真意切,傅云遥在恍惚之间努力辨认他所言是真是假。宁长渊生怕傅云遥感受不到似的,抱得极紧。傅云遥的下颌抵在他的肩窝处,渐渐平息了心底的暴动。半晌过后,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倒在了宁长渊身上。傅云遥又昏过去了。

    宁长渊简直欲哭无泪,他正要将人背起来,才发现……没背动。人没背起来,宁长渊又在心里骂清离。

    世君子拭去嘴角的一丝鲜血走过来:“云上君这是?”

    宁长渊下意识不能叫这人看出傅云遥有心魔这事,笑道:“他最近发烧今天忘吃药了,这不,刚刚脑袋就给烧糊涂了。”

    世君子点点头,眸光中却尽是量神色。

    这个理由虽然蹩脚,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没更好的解释了。宁长渊只是奇怪,傅云遥刚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心魔发作了。

    他半拖半扛将人带回客栈,好不容易把人安顿好已经是后半夜了。躺在房间里的时候,又听到那阵箫声。

    宁长渊的耳畔陡然间又响起那句:“我只是觉得当年会参加弑神之战,立下赫赫战功之人,有何初衷要做下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是为什么参加的弑神之战呢?宁长渊回忆了一会儿,大概是很久以前,他还是昆仑宁长渊的时候。

    ·

    那是一个与往日无异的闷热午后,宁长渊正在昆仑山的静室坐。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裂天动地的巨响。他跑到窗边探出大半个身子,抬头见天际显现一个巨大的漩涡,紫黑闪电如游龙在漆黑天空闪现,狂风吹拂,与轰鸣雷声交相呼应。动人心魄的奇景!

    五境的百姓放下手中的活计出门抬头仰望这天降异景,丝毫不知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几近灭族的杀戮。

    傍晚的云层比以往任何一天还要红,像是被鲜血浸染,晚风送来的气息间飘着几不可闻的血腥味。

    一个月后的晚上,一阵瓢泼大雨。

    已经脱了衣服算入睡的宁长渊听玄思来了,匆忙披了件外衣就跑去山门迎他。

    他站在山口的棠花树下迎接好友,原本迎风盛开的棠花被这瓢泼大雨焉,低垂进泥土里。

    玄思浑身上下都被雨淋透,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头顶那尊墨玉冠松松垮垮,几缕长发垂落在双颊两侧。他从未见这样的玄思,宁长渊从岩石上一跃而下,将伞撑在他头顶,急切道:“阿泽。”

    玄思置若罔闻。

    明月真人对着道华真人摇头叹息:“预言成真!预言成真啊!”

    不久后宁长渊才知道,前些时日的异景原来是洪荒恶兽冲破阀域降世所致。

    洪荒恶兽嗜血如命,逞凶斗勇。降临此地第一件事便是血洗珈蓝。千百年来三界一直平静祥和,珈蓝并无备战之机,无数仙神被恶兽屠戮。今日天边格外灿烂的晚霞,便是珈蓝众神流下的鲜血。

    而玄思的父亲玄澈与其夫人都在守卫珈蓝一役中殒命,一夜之间,玄思便失去双亲成了孤儿。

    宁长渊愤恨难当,妄言要杀上珈蓝找恶兽报仇。

    道华甩了他一巴掌,训道:“你去了只能白白送死!”

    宁长渊不服,铮一下在道华面前拔出上邪剑,师徒二人刀剑相对。

    道华冷冷笑道:“今日你若是能败我,我便让你过去。”

    宁长渊使出毕生功力,用了所有剑法,都未能败道华。

    他狼狈而归,道华收了剑,踉跄了一下身子。明月真人道:“这孩子天赋极高,再过个三年五载,恐怕你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当晚,宁长渊灰头土脸的回房,玄思还穿着那身沾着血的衣裳侧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宁长渊跪坐在他床边地上,想出声喊他的名字,可是话到了嘴边什么也不出口,于是他像从前玄思安慰他时那样,在他身边守了一整夜。

    第二日,玄思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披落的长发重新束回墨玉冠中,神色恢复如常。可是宁长渊知道玄思表面不,心里难过。杀父弑母之仇不共戴天,任谁也不能善罢甘休,而他也在心中暗暗立誓一定要杀了那些洪荒恶兽,为玄氏夫妇报仇。

    可是很快,他便知道了自己有多不自量力。

    血洗珈蓝后,洪荒恶兽强占珈蓝,自封为神。人间的暴君还讲究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是这群异域的洪荒恶兽嚣张跋扈,毫无人性,不管服不服从,随意烧杀,践踏生灵。它们一路烧杀抢掠,大半个中境都已沦陷。

    很快,不仅仅是中境,华山、九仙山、南海仙境一一陷落,珈蓝出逃的旧神,只剩下千人。

    此时此刻,宁长渊因不能败道华,而被困在昆仑山里每日刻苦修炼。外头不断有噩耗传来,他却连昆仑山都出不去,只能在无力的挫败感与漫长的等待中度日,每日立在山口只为等友人平安无事的来信。

    很快,战火烧到了明月山,明月真人护送玄思出逃,死在了蛟龙手下。

    此时此刻的中境,早已满目疮痍。四处流血漂橹、尸山如海,沉沉死气。绝望伴随着洪荒恶兽的来临笼罩了天地之际,天山菩提老祖座下的五名弟子为救苍生入世,他们号召仙道众人联合起来一起对抗伪神。

    自此,弑神之战正式响。

    弑神之战展开的三年后,宁长渊与道华在昆仑山前又进行了一次比试。

    无数次的比拼后,宁长渊自知论修为,他必定不会是道华的对手,于是与道华约定,用三招剑法决出胜负。棠花花瓣在铺天盖地的上邪剑光间纷然坠落。

    一缕白发被斩下,飘零落地。

    道华垂下手中的剑,面色有些许疲倦:“你可以下山了。”

    宁长渊起早贪黑、苦心修炼,修为突飞猛进,等的就是今日。他兴致冲冲地跑回房间收拾了东西,就要下山去找玄思。临行前,看见道华仍旧立在山口,扔下一只不起眼的手环:“此下昆仑,你我师徒,缘分已尽。”

    在听闻自己身世的一刹,宁长渊一门心思想要离开昆仑山,斩断与道华之间的联系。可是真走到这一步,他的心情五味杂陈,竟连他自己也读不懂了。

    他走下台阶两步,驻足,突然转过身去,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对着道华磕了三个响头:“此下昆仑,我还是昆仑山宁长渊,您唯一的弟子。”

    下山之后,宁长渊四处听哪里能找到天山五子,玄思最后一次给他写信,信中提到过他与天山五子在一起。

    所过之处,村庄被焚,遍地尸骸,血流成河,老人失去年壮的子女,嗷嗷待哺的孩童失去双亲……

    身侧传来低低呜咽,宁长渊侧身一看,有几个佩剑的少年,竟掩面恸哭起来:“苍生涂炭,生灵尽毁。实在是……实在是……这群该死的洪荒恶兽!我定要将它们杀之后快,为民除害!”

    宁长渊量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各个俊朗出众,身上气质与凡人不同,应当是哪个隐世仙山下来的。听这些时日,不少世外高人响应天山五子的号召入世救难。这些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心底总有股不平之气,常怀着解救天下苍生的抱负,却不知就算没有洪荒恶兽,也是人心险恶,世人皆苦。

    宁长渊头上虽然挂着昆仑山的名,可他早年间在市井之中摸爬滚,对世间黑暗之事司空见惯,对多数凡人更是提不上什么同情之心。在他眼里,万物生灵不过天地轮回的沧海一粟。所以当时他出手帮顾拂月的时候徐子陵才觉得稀罕,多数时候他并不爱多管闲事,所作所为皆是随心所欲。看不过眼的,看的过眼的,看的入眼的。这三种之外,便是与他无关。

    宁长渊冷淡道:“凡世庸俗,人之一死,不过天命轮回,大道之常。”

    那群少年不满他言语轻浮平常,言之凿凿他这人心中没有义气正气。争执之间眼见着那群少年摩拳擦掌似乎想要给他一些厉害瞧瞧,被其中一名少年拦下。宁长渊临走前多看了那劝架的少年一眼,只见那少年身负一把长刀,轮廓刚毅,眉宇之间几分沉默。

    宁长渊继续前行,前方是一片活死林。

    之所以称之为活死林,是因为这是人为做出来的怨气林。林间树木吊着不少死人,怨气凝聚,生人难以通过。这又是洪荒恶兽的恶趣味把戏,它们每到一处屠杀过后都乐得做这样几个林子恶心人。

    上邪神剑本是至邪之剑,后被人以自身至纯至善之血洗炼才心向正道。宁长渊有上邪避身,普通怨气不敢近身。

    林中时,他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斗,原来是方才遇见的那几名少年被活死林木缠住。

    “雪彻!你快走!别管我们!”

    其余少年们半个身子陷入树洞,毫无反抗之力。

    宁长渊瞥见方才那名带刀的少年正独自与吃人林木缠斗,他手里握着刀,刀法用得好,可是终究缺乏实战经验,导致手都有些抖。这种情况下,人的判断力也会滞后。

    宁长渊抱着剑靠在一旁的树上看好戏,他身后的林木畏惧地缩了缩,宁长渊一个瞪眼,那林木又重新靠了过来让他倚着。

    四面尽是吃人林木,一个个同伴被拖入洞口叫少年快走,可是那少年却倔强的不肯走,一面防御一面想将同伴拽出来。

    宁长渊瞧着他这副拼命的模样觉得稀罕:“这么奇特精湛的刀法,莫不是西门家的人。”

    他并未去过域北,只是听过域北西门家的名声。听域北西门家刀法精湛,西门家的人也个个骁勇善战,只是西门家人常年蜗居在域北,并不入世。自然也就鲜少人见识过他们的刀法。

    眼见着用刀的少年不敌了,一根藤枝扫开他手中的刀,又一棵粗壮枝干铺天盖地冲着他砸下来。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一片雪亮剑光闪过,将十丈高的粗壮树干瞬间斩成两半,其余的活死林木似是畏惧,战战兢兢停了动作,将那些已经吃入一半的少年吐了出来。

    少年们躺在空地上,短暂歇息回神时,见宁长渊正收了剑向他们走来。

    那名方才与宁长渊争执最凶的少年名叫李霁,死里逃生后他对宁长渊道:“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宁长渊抱着剑道:“真要谢谢,改日请我吃一顿好酒就是了。”

    李霁蹦起来,立刻生龙活虎起来:“好啊!我阿姐家做的正是酿酒的生意,到时候你来南境,我请你喝好酒。”

    一路上那几名少年跟在宁长渊身后,畅通无阻。心中暗暗对他称奇,将之前与他有过的一番冷漠无情的死生争论全然抛到了脑后。

    那名叫李霁的少年话语奇多,像极了徐子陵那个话痨。聊得久了,宁长渊心间竟生出一丝亲近感。

    不用他多加听,李霁便将他们的来历了个一干二净。原来他们十二人并非早就相识,只是恰巧路上遇见,又都是要去找寻天山五子讨伐洪荒伪神的。一群有着相同目的,想要造化于世的少年一拍即合,结伴而行。

    如他所猜测那般,那名用刀的少年的确是域北西门家人,名为西门雪彻,个性有些腼腆,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少年间显得极为沉默寡言。

    宁长渊还听,西门家人常年生活在大雪封山、人烟稀少的北境。传言,西门家先祖曾在妖魔肆虐的西境,重伤一名魔兽与其结怨,被下诅咒,西门家的男子都活不过二十五岁。

    这一十二名少年都是刚入世,年少懵懂,对世俗之事知之甚少,起话来总有一股子的少年风生意气。豪言壮语道:“若是被我碰上了那该死的蛟龙定要叫他好看!”仿佛洪荒恶兽之首与普通妖物无异。

    宁长渊见他们满心得意,直白击他们连活死林木都过不了,还妄图对付洪荒恶兽。

    李霁道:“这不是还有长渊大哥嘛,你修为如此了得,不如我们一起去伐神,为民除害!解救天下苍生!”

    宁长渊都还没开口,少年们却早已画好蓝图,这股激进的乐观勇气几乎都要将他动。宁长渊道:“世人皆苦,我并无意解救苍生。”

    李霁道:“你不也要去找天山五子吗?不是参加伐神之战为正义而战是为了什么?”

    宁长渊回想起当年昆仑山口,立在棠花树下的紫衣少年,少年身负名剑轻轻向他望过来。他的眼中仿佛氤氲着那年棠花时节的朦胧月色,叫人难以忘怀。

    他淡淡开口道:“我来,只为一人。”

    虽然本心不同,但是找寻天山五子的目的相同。少年们热情似火,非要拉着他一起上路,宁长渊推就不开,于是原本十二人的队伍,变成了十三人。

    他们追着伐神队伍的消息寻了五个月,可每当他们赶到时,只余一地尸骸与硝烟。虽未追上队伍,少年们也不闲着,一路上或是斩妖除魔,或是收拾流寇强盗,忙的不亦乐乎。宁长渊见他们激情勃勃,满腔热血,觉得有趣。

    某日,少年们遇到一群逃难的流民,自觉承担起护送他们到平安地点的使命。宁长渊正躺在草垛上睡觉,被一阵巨响惊醒。

    他伸了个懒腰慢腾腾爬起身,反正遇到什么事,李霁他们年轻气盛一个个比赛似的往前冲,根本轮不到他动手。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几声非比寻常的惊叫,宁长渊眉心一蹙,随手披了外衣,循声而去。

    远处硝烟滚滚,一场旋转的风暴接天连地,雾黑风暴之间隐隐有电光闪过。漫天煞气,迎面扑来。

    一场大战!

    这一路来不过闹,少年们还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宁长渊当下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地,我去看看。”想到那群少年可能不会听他的,宁长渊又补了一句,“保护好百姓。”

    此话一出,正义感爆棚的少年们顿感责任巨大,纷纷点头保证。

    宁长渊抬手挥出上邪,纵身一跃御剑而去。

    彼时,东航所带领的一支伐神队伍在撤退时,被蛟龙的得力干将水麒麟截杀。

    水麒麟尤善制造风暴漩涡,将人困在风暴之眼绞杀。东航掩护手底下的人撤退,独自留下对付水麒麟。他被困在风暴之眼中,浑身解数都要使尽。重重黑幕下,一阵无力的绝望感袭来。兀的,一道青光剑影瞬息即近。一掌一剑,惊爆之声扑面而来。

    霎时之间,山摇地动,天地俱空,万籁俱寂。

    风暴之眼轰然炸开,风暴停歇,滚滚沙石渐渐散去。

    白衣少年意气浑然,翩翩而立,宝光剑华尽入鞘中。洪荒恶兽惯来狡猾,水麒麟被那一掌击伤,见势不妙即刻逃窜无踪。

    东航坠倒在地面上,强撑着支起身子,对已经转身准备离去的宁长渊道:“东航叩谢阁下救命之恩。”

    宁长渊听见他这一句即刻转身惊喜道:“你就是天山五子东航!”

    东航拭去唇边一丝蜿蜒鲜血:“正是。”

    宁长渊急切问道:“玄思如今在何处!”

    据东航所言,自伐神队伍组建伊始,玄思便一直在他们之中。并对玄思赞不绝口道:“玄君骁勇善战,有勇有谋,由其所代领的队伍势不可挡,实在是不可多得之材。”

    宁长渊得意道:“那是自然,他就十分优秀。”

    七日之后,宁长渊与少年们跟着东航前去与大部队汇合。

    人头攒动兵马慌乱的营地里,宁长渊一眼便捕捉到那个令他在昆仑山上魂牵梦绕忧心不能寐的身影:“玄思!”

    身披银甲、头戴墨玉冠的紫衣青年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来,两相对望。

    太久不见,他瘦了不少,轮廓更深,身拔更高,皮肤也晒黑了些,眉宇之间已经完全褪了少年稚气。他这样英挺,与上回昆仑山巅那场磅礴大雨中失魂落魄的模样天差地别。

    玄思没想到他会来:“长渊?”

    宁长渊快步上前,捉住他两边肩膀,四下量他受伤没有,确认友人完好无损,他方才松了一口气。

    宁长渊此番前来,一是不放心他在这里,二是想带他回昆仑。

    “阿泽.......你和我回......”他正欲开口,后方有人来报。

    “玄君,有紧急消息。”

    玄思闻言赶忙转身进入帐中,宁长渊跟着走进营帐里。只见帐内一张长桌前已经围坐了许多人,人人皆是身披战甲,神色肃穆,佩剑挂在腰胯处,一副随时随刻都能提剑上战场的模样。

    东航见了他:“宁君。”他并未落座,只是立在一侧。宁长渊目光逡巡一圈,走到东航身侧。

    玄思在左侧一方空位落座,前方有两个主位,右边已经有人,左边还空缺一个。

    没过一会儿,一名身披金甲的男子掀开营帐风尘仆仆而来,一只手还搁在剑上,脸上还挂着一条未来得及擦干的血迹,像是刚刚下战场匆匆赶来。男子浓眉大眼,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战甲包裹的躯体坚韧宽厚,气势逼人,径直坐在了空缺的主位之上。

    看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宁长渊原本以为此人乃是天山五子之首大师兄隆华,却听见东航喊了他一声:“二师兄。”原来他是天山五子中的二师兄太昊,另一主位上坐着的才是隆华。

    太昊点点头,沉着一张脸听人汇报情况。情况陈述完毕后,底下即刻议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玄思微微拧着眉头,思忖片刻后出声断众人的争执,用着商量的口吻着自己的见解。帐中多数都是上了年纪的前辈,玄思虽然年轻可是这一路走来,了不少胜仗立下威风,军中无一人敢觑于他,虽有意见,却也暂时闭嘴安安静静听他着。

    太昊亦是听的认真,看向玄思的眼中不乏赞赏之色。

    此时,隆华提出质疑道:“玄君的计划听上去是不错,只是这蛟龙何其狡猾,一般的伎俩怕是骗不过他。上回玄君所率军队不就被蛟龙反将一军大败而归,若是这回仍旧不成功,我们可是消耗不起了。”隆华一开口,现场再度喧嚣起来。

    玄思夹在其中,脸色泰然,显然对这针锋相对的一幕已经习以为常。

    七嘴八舌间,太昊一拍桌面,众人俱是一惊,他拍案定夺道:“就按玄思的做,若有疑义,便拿出一套更好的方案来。若是没有,就歇歇吧。”他这话时,瞥身侧隆华一眼。

    隆华的脸上闪过一丝恨意,暗自咬牙道:“好,那就听玄君的。只是这次若是出了差池——”

    太昊冷哼一声,斩钉截铁道:“既是由我拍板定下,自然也由我全权担责。”

    他果决起身不再理会隆华,走到玄思身前,与他一同商讨这回计划的细节安排。很快,一群人便围到他们二人身侧,将玄思包拢在中心,听他阐述计策。

    那一刹,宁长渊看着被众人拥簇的玄思,恍然惊觉,当年那个看似冷酷好强实则温柔偶尔还会展现出一丝脆弱的棠花少年,早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成真正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分别的这三年,玄思一直在向前走,甚至于,走到他快追不上的地方了。他也明白过来,他的阿泽根本不可能和自己回昆仑。

    他们这一商量,就是整整一个下午。宁长渊从日升等到日落时分,玄思才从营帐里出来。

    黄昏时的橙光落在水面之上,波光粼粼泛着温润色泽。湖畔杨柳依依,随风迎摆。

    紫衣青年问道:“那时候,你想与我什么?”

    宁长渊看着他成熟刚毅的侧脸,心中做下决定:“我与你一起,我要留下来与你并肩作战。”

    紫衣青年看向他:“你这一路走来也应当看到了,洪荒恶兽何其凶残,战场不是儿戏,没有重来第二次的机会。”

    宁长渊一字一顿口吻坚定道:“既然你可以那我也可以。”

    他刚完这话,发现有些歧义,好像自己使性子似的要像从前那样与他比个高低。他一把揽过玄思的肩膀,道:“放心吧阿泽,我这三年来在昆仑天天受我师父的毒。”他出露出一截手臂,手臂上还有一道已经痊愈但是留下痕迹的疤痕,“为了败老头子,我潜心修炼三年,好不容易才下山来的,正愁没地方大施身手呢。”他着,口吻突然认真起来,“总不能叫你抛下我一个人向前走。”

    闻言,紫衣少年的脸上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可他最终并没有什么。沉默片刻后,玄思握拳伸出手,宁长渊会意,双拳相碰。

    作者有话要:  预警一下:接下来是长篇回忆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