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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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胶着苦战,尸山血海堆积起如今中境平分秋色的局面。

    洪荒恶兽不仅凶残可怖,还心计歹毒,智慧过人。几次两军交战,伐神队伍都被蛟龙摆上一道。敌我双方,以中境长河为界,各占一边。

    五境之中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杀戮与血腥好似逃不脱的可怖阴云遮盖在每个人头顶,无望的战斗一点一点消耗着人们的希望。

    一场败仗之后,原本十万大军被屠戮的只剩下两万余人。李霁与西门雪狂担着担架在战火烧过的战场上收敛尸体,他们从尸堆里翻出一副副残缺的尸骸,将其拖到担架上。神情麻木地走过宁长渊身边。

    历经三天两夜鏖战过后,宁长渊抬起头,今日的朝霞一如那日恶兽屠戮珈蓝时,众神流下的鲜血所染红的晚霞一般鲜红绚烂。身后传来悲鸣哭泣之声,烈火烧过之处,残留下无尽的痛苦。

    一名失去胳膊的将士被人搀扶着经过身边,宁长渊记得这是守卫在玄思帐前的一名士兵,好像姓何。前日晚,他去找玄思的时候,士兵还给了他一棵蜜饯,是他娘托人送来的。甜得很。

    宁长渊攥了攥拳,心中骇然间涌上一阵滔天烈火,转身向营地走去。

    宁长渊自加入伐神队伍也有两年,这两年里他待在玄思麾下冲锋陷阵,出生入死。如今已经擢升成了玄思的副将,算是军中的核心人物。看守营帐的守卫并未阻拦,将他放了进去。

    宁长渊进去的时候,东西散落一地。太昊与隆华各坐一边,彼此胸膛起伏,面色并不好看。其余人大气都不敢吭一声,看这架势又是刚吵过一架。

    隆华一拍桌面咄咄逼人道:“你是不是不肯!”

    太昊亦是寸步不让:“是!”

    隆华道:“现在战况并不明朗,难得蛟龙愿意与我们谈判。你竟如此执迷不悟!外面七万多副尸骨眼睛都没闭上,我看你是要把我们全部害死你才满意是不是!”

    隆华捡起桌面上的一张信纸:“你不肯和谈,那就我去!”

    “拦住他!”太昊一声令下,两柄钢刀交叉拦住隆华的去路。

    “让开!”

    两名守卫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隆华气急败坏道:“好,好,好!你们现在都不肯听我命令了是不是!”他回过神恶狠狠地瞪着太昊,“太昊——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昊道:“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他话音一毕,在场人轮番上阵将隆华制住。隆华这才发现他与太昊之间的地位孰轻孰重。

    隆华奋力挣扎,手指信纸飘落在宁长渊脚边,他好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急促向宁长渊看去。

    宁长渊弯下腰身捡起那张信纸,看清上面四个:分江而治。

    隆华喊道:“给我!”

    宁长渊拿着那张纸缓缓走到隆华面前,在他希冀的目光下,抬起脚一把将他的脸踩在地上,踩得他动也不能动。而后他当着隆华的面,面无表情地将那张议和书撕的粉碎,片片纸屑如雪花飞舞散落在地,此举惊翻众人。

    太昊率意味深长看宁长渊一眼。

    隆华又吼又叫被带离了营帐,帐中重归平静。

    太昊捡起掉落在地的地图,招一招手,一屋子将领们怔神过后围到桌前。

    因为了败仗,太昊已好几日没有洗漱,胡子拉碴,双眼布满血丝,可面上并无倦意,身上气势依旧逼人。他指着图上一处问玄思:“拿下这里有几分把握?”

    玄思道:“三成。”

    太昊摇摇头:“太少了。三师弟好不容易为我们争取到鬼族愿意出兵相助的机会,我们必须要拿下荒山。”

    战况看似已经发展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可是实际上他们的兵力已经严重短缺。如今天鹭山、云梦泽以及鬼族三股势力成为了他们主要的拉拢目标。此次太昊派遣东航前去鬼族,镜尘前去天鹭山,慕白前去云梦泽,暂时只有东航带回了鬼族的传话。

    千百年来荒山都是鬼族领地,此次洪荒恶兽来袭,他们不得不抛下荒山转移到了他处。现任鬼君青轲开下条件,只要能拿回荒山,便答应他们出兵的请求。

    荒山在眼下战局下并非什么要扼之地,蛟龙攻下荒山之后便将其赏赐给了穷奇。

    穷奇乃是蛟龙的左膀右臂,凶猛残暴、杀伤力极大,迄今为止,无一人能从它的绝招夺命光圈中逃生。

    他们做好计划,派重兵越江去攻薄弱的兼州,到时候蛟龙的重心都会放在如何守住兼州上。再者,洪荒恶兽生性傲慢自负,荒山之上并无重兵把手,只有一个穷奇。可是单一个穷奇,便叫所有人闻风丧胆,伤透脑筋。

    讨论到谁去荒山杀穷奇时,现场沉默一片。

    过了半晌,太昊道:“我去。”

    东航道:“你不能去,大家都需要你。”

    战场下的太昊英明果断,军令如神,战场上的太昊骁勇无敌,势不可挡。伐神队伍能走到如今都是因为有他这根用兵如神的主心骨,太昊若是出了意外,无人能承担的起这份后果。

    玄思道:“我去。”

    东航道:“攻兼州时还需玄君,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让我去吧。”

    从前开会时只充当背景板的宁长渊轻轻擦了剑,将其推入鞘中:“我去!”

    这一声引来了现场众人的目光,他从角落走出,露出年轻英俊又透着几分锋利的面庞来。

    玄思眉心一簇,宁长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四下环顾一眼,自作主张道:“就这么定了。”

    东航肃色道:“宁君不可冲动,此次对手乃是穷奇。此去必定是有去无回,还是我去吧!”

    宁长渊瞥他一眼,满不在乎道:“你的修为比起我如何?”

    东航早就见识过宁长渊的厉害,他就好像一把被生锈剑鞘裹着的利剑,一出鞘便是锋芒四射,锐不可当。他直白道:“不如。”

    宁长渊自负一笑:“那便是了。在场诸位各有职责,而我是个闲人。没别的特长,就是命硬。老天都要不走我的命,就凭区区一只穷奇,可没那么容易。”

    东航还欲张口什么,只闻太昊一声:“好。”

    事情敲定。

    散会的时候,宁长渊凑到玄思身边。玄思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宁长渊知道他这是生气了。想到玄思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他的心里竟还有那么一点高兴。

    他变戏法似的凭空变出一支棠花来递到玄思跟前,想逗他开心。

    玄思双拳紧攥闭了闭眼像是在隐忍怒气:“你这是何必?”

    宁长渊答非所问道:“玄思,这支花可是我好不容易才采来的,看,与你多相配。”

    玄思睁开眼,脸色不好地瞪他一眼,无视他的嬉皮笑脸继续往前走。无论宁长渊什么他都不搭理。

    兀的,玄思开口道:“你为何撕了议和书。”

    宁长渊眼中的笑意一点点冷却,最后只剩下一片霜寒,他反问道:“若是你,你会同意与蛟龙分江而治吗?它今日是分江而治,来日呢?后日呢!洪荒恶兽狡诈凶残,背信弃义,只有将他们杀光了杀尽了才能永绝后患!”提起这件事就来气,宁长渊越想越后悔刚刚应该再踹隆华几脚。

    玄思道:“隆华此人心性不坏,只是傲慢愚蠢,容易被人利用。”

    宁长渊一直搞不清这些人的爱恨情仇,利益纠纷,也懒得去管。

    宁长渊倏然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紫衣青年越走越远,心里蓦地涌上一阵感觉,他喊一声:“阿泽。”

    玄思蓦然顿住,并未回过头来:“何事?”

    宁长渊道:“等仗完了,我们一起回明月山看棠花如何?明月山的江山芜月酒我一直都还没机会尝一尝。”

    玄思微微侧过脸来,目光移到他脸上,过了许久,淡淡开口道:“好。”

    ·

    夺取荒山一事不宜大动干戈惹人耳目,当日晚上,太昊集结一干心腹,在军中发问,可有人愿意与宁长渊去荒山。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去就是送死。

    面面相觑间皆是目光回避的沉默,饶久过后,惯来寡言少语的西门家少年默默站起了身,而后,李霁也跟着站了起来,紧接着宋明远、朱子暨、窦坤、莫覃、诸葛琅、齐天、高飞、郑松、慕容畔、姜维,当年与他结伴同行过的少年纷纷站起身来。

    宁长渊目光环视一遍,一十二个,一个不少。

    临行前,太昊一人敬了他们一杯送行酒。

    一杯酒下肚,宁长渊摔了酒杯毅然决然转过身去,临行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并未在人群中见到那抹紫色身影。

    紫衣青年立在远处抬头见那十二道剑光直奔天际而去,东航问他:“此去荒山九死一生,玄君为何不去相送。”

    直至那道白色剑光完全消失在天际,玄思沉吟道:“有何要好送别的,反正,他很快就会回来。”

    ·

    荒山一役斗得惨烈,三天三夜的激战过后,出发时的一十三人只剩七人,宁长渊等人被迫退守到荒山一个山洞之中。

    山洞之外,回响着穷奇的愤怒咆哮。他们被困七日,插翅难飞。

    荒山上的东西大都含有剧毒,他们窝缩在阴暗潮湿的山洞中,没有食物、没有水源。同伴的尸体在身侧发臭、腐烂,即便早有赴死决心的少年们也耐不住情绪崩溃,失声痛哭起来。

    宁长渊坐在洞口,半靠在一块岩石上,单腿支着,一手轻轻托腮遥望着夜幕沉沉的天空,一言未发。

    少年们升起一堆篝火,七人围在火堆旁,火光照亮他们年轻的面容。西门雪彻时不时往里头扔几根柴火,他们捡回来的干草所剩不多,或许过了今晚,他们便再也没有可以取暖的东西了。

    望不见尽头的绝望与沉默成为他们这段时日常有的基调。

    李霁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嘴唇苍白神色倦怠,他的瞳孔中怔然映着燃烧的火光,过了许久,他张了张皲裂的嘴唇道:“我就无父无母,在和师父修炼前,我和阿姐生活在西北一个镇上。我还记得每到元月十五,镇子上就会办一场篝火宴,大家围在一起唱歌、跳舞,家家户户都会拿出自家做的美食出来分享。我最吃我阿姐做的年糕,可是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剖白瞬间点燃了浓郁悲伤的氛围,寂静的空气间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过了一会儿,姜维也起自己的事:“我师父座下有九个徒弟,属我最笨,总被人嘲笑给师父丢脸。这次下山,我就想闯出一番事业叫他老人家面上有光些。”

    一同出生入死,早已亲如手足的少年们突然开心防,像是在做最后的诀别般,一个个诉着自己从未与人起过的故事与未了的心愿。

    一圈转过来,轮到宁长渊时,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他。他想了想,只道:“我没什么可的。”

    李霁道:“长渊大哥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想要的?.......”宁长渊认真想了一会儿,“......我想要有个人能长长久久的陪着我。”后半句他并未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众人也没有强迫他,视线落在唯一还没开口的西门雪彻身上。他性子内敛,寡言少语,做事稳妥却总透着几分神秘。虽同进同出,可是他嫌少主动开口提起自己的事。

    在大家的注视中,西门雪彻的耳尖都不自觉红了起来,半天才嗫喏道:“有一个姑娘,她每天会经过我家门口水。”

    少年们对这样的轶事最感兴趣,也最能起哄,方才那点悲伤氛围转眼被抛到了脑后,七嘴八舌道:“长得漂不漂亮,皮肤白不白?”

    一个个问题问的西门雪彻红了脸,他嘴唇翕张好几次,却什么都没出来。

    宁长渊问道:“域北缺水吗?”

    西门雪彻老老实实道:“域北常年大雪,从不缺水。”

    “家家户户都有水井?”

    西门雪彻点点头。

    真是一个榆木脑袋,宁长渊道:“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何要天天经过你家去提水。你与她表白过吗?”

    西门雪彻后知后觉他话中意思,眼神中划过一丝黯然:“再过五年我便是二十五岁,我不愿耽误她。”

    在场众人多多少少都听过有关西门家的诅咒,难得活跃一些的气氛突然又低落下来。轮到宁长渊时,他将最后一根柴火扔进火中,火苗噼啪作响一瞬。而后,他突然站起身,目光沉沉看着西门雪彻道:“今日杀出去,我昆仑宁长渊向你保证,一定手刃妖兽破除诅咒。到时候,你可得去向她表白!”

    西境是何等险恶之地,自古以来哪怕是珈蓝上神,进去了的也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宁长渊竟敢如此口出狂言,可是包括西门雪彻在内的少年们,无端从这句听上去痴人梦、天方夜谭的承诺中得到了勇气。

    李霁率先醒悟过来拔剑立起身,其余的少年也纷纷站起身,拔出剑,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焰火,众志成城道:“冲出去!杀它个片甲不留!”

    宁长渊与他们好商量,仅凭他们几人是无法杀死穷奇的,他们需要外援。

    宁长渊将自己的剑穗交到西门雪彻手中,向他嘱咐,荒山向西百里便是桃源,他会拖住穷奇助他们突围。而他们的任务就是去桃源找徐子陵,请他们出兵前来。

    当晚,按照原定的计划安排,宁长渊手持上邪冲在最前。七天的毫无动静,穷奇本以为他们或许已经死在荒山哪个角落里了,万万没想到他们不但没死,还在死伤过半、滴水未进的情况下偷袭。偷袭来的猝不及防,还真叫宁长渊拖住了它,让那六名少年逃了出去。

    他与穷奇鏖战三天三夜,可终究不敌穷奇,被光圈击中一霎,四肢百骸巨震,喉头即刻一片腥甜。

    宁长渊摸摸胸口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他手腕上那毫不起眼的手环在那一霎耀出护身金光保住了他一条性命。惊喜之余,他并未松懈半分。穷奇以为他已死,大意之间,竟被宁长渊以赌上所有的气势劈天盖地的一剑取下脑袋。

    恶兽的庞然身躯轰然倒下,宁长渊浑身脱力躺倒在地。

    另一边,在宁长渊掩护下已经出逃的少年们一瘸一拐地向百里外的桃源进发。他们之中有人受伤太重倒地不醒,西门雪彻独自扛起御剑去桃源搬救兵的重任。他虽也受伤不轻,却还是坚持着飞身而去。

    两日之后,西门雪彻回来了,脸色一片惨白。

    李霁见了他大喜过望:“雪彻回来了!雪彻回来了!”少年们一拥而上,惊喜之余,李霁见他身后空无一人,奇怪道,“人呢?”

    西门雪彻紧紧抿着干裂苍白的嘴唇,一言不发。

    李霁道:“是不是他们不肯派人!不可能,长渊大哥分明他与那个徐子陵是生死之交,他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从来都板着一张波澜不惊脸孔的少年突然红了眼眶,热泪不断滚出眼眶,他绝望地蹲下身子痛哭出声:“没有,没有——我找了好久,什么都没有——”

    众人方才醒悟过来。哪有什么桃源,荒山之外百里还是荒山。

    是宁长渊骗了他们。

    残酷的真相无异于晴天霹雳,轰一下在每一个人的脑门上炸开。

    几名少年终于彻底崩溃抱头痛哭起来,一片绝望的哀嚎之中,西门雪彻擦干了泪捡起身边闪着银光的刀站起了身。

    李霁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西门雪彻回过头来,声音里还带着沉闷的哭腔:“我要回去,我不能叫长渊大哥一人在哪里。”

    ·

    宁长渊躺倒在黑暗之中,嘴巴微张,气息起伏,与穷奇之战耗费了他所有力气,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困难。深夜里的荒山危机重重,邪气吞噬着活物。无边的瘴气在黑暗之中蔓延,所过之处皆化焦乌一片。手环上护身金光也似殚精竭力,暗淡下去。

    宁长渊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耳畔传来几个声音,迷迷糊糊、悠悠远远,彼时他的意识已经接近混沌,过了饶久才听清好像有人在喊他。

    “长渊大哥。”是李霁的声音。

    他勉强睁开眼,见已经脱身的少年们竟又折回寻他。

    恍恍惚惚重重叠叠间:一、二、三、四、五、六......又是一个不少。

    这群......笨蛋。

    他想起身,身体起来不到一寸又倒了回去,胸腔之中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西门雪彻跑上前,扶住他的肩头。宁长渊含糊不清道,语气中有些责怪与无奈:“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西门雪彻点住了他的穴道,为他止住鲜血。

    而后,几个少年合力将他放在西门雪彻背上,沉默寡言的少年艰难地背起了他,有什么东西滴落在他无力耷拉在少年胸前的手上。湿湿的、滚烫的。

    其余几名少年又折回身去那个山洞中,背起死去同伴在高温与毒气中腐烂的尸体。

    李霁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

    六名少年背着一个活人、六具尸体,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