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绝境
“喝!喝!喝!”酒过三巡,西门雪彻喝的酩酊大醉,宁长渊与姜维二人将人扶起,三人今晚都喝了不少酒,不过他们二人都没西门雪彻醉的厉害,醉到没人扶路都走不动的地步。
没想到这人平素不怎么话,今晚喝起酒来如此凶猛。幸亏他喝醉后还算规矩,除了嘴巴里又喊又闹的,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大动作,不像一般的醉鬼那么难伺候。有些人醉了酒又哭又闹的,真是……
想到此处宁长渊轻轻笑了笑,不由得想起从前他喝的大醉酩酊的时候。
宁长渊这个人性子野、动静大,醉了酒也爱折腾。他记得有那么一回,他喝醉了去爬树,爬的十几丈高,紧紧抱着树干任凭下面人怎么哄都哄不下来,最后来了个王八摔,差点没把肋骨都给摔断了,这才消停下来。
还有那么一次,听徐子陵他喝醉了非要和狗抢吃的,趴在路边和狗呲牙咧嘴地比凶,最后被咬的裤子都破了,他还坚持不懈用嘴去咬狗,咬的一嘴狗毛,幸亏玄思及时赶到制止了他发疯的行径。眼下他扶一个醉酒后如此乖顺的西门雪彻都嫌费尽,也不知道从前玄思是怎么耐着性子将醉酒的他一次又一次地带回来的。
西门雪彻的手还在不停比划,嘴里嘟囔着:“喝!”
宁长渊了他举起来的手:“喝什么,都喝成这样了。”
西门雪彻擦擦眼才认清是他,傻子咧开嘴笑了:“是长渊大哥!”
宁长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能教训别的醉鬼。
西门雪彻突然出声喊道:“来——姜维!李霁!朱子暨!我们来敬长渊大哥一杯!”
宁长渊身形一顿,垂眸看去,被他扶在肩上的傻子面庞透着醉酒后的红晕,眼睛都笑弯了起来。他这一愣神,还叫西门雪彻从他们二人手下逃出来,只见他踉跄着走出一步,面对着他立定了。
那一刹那,西门雪彻突然敛了笑意,目光与寻常一般沉默冷静,若非他脸颊还是红扑扑的,还带着一身酒气,宁长渊还要以为他其实根本没醉。
西门雪彻举起双手,两手虚空握着一个杯子,对着宁长渊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长渊大哥,这杯——我敬你!敬你骁勇善战,百战不殆,敬你——”他想了一会儿,实在词穷不知道怎么夸人,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而后仰头做了一个一饮而尽的动作,饮完还咂咂嘴,自言自语道:“奇怪,这酒怎么没味啊!”
他又痴痴笑起来,看看宁长渊又看看姜维,挥着袖道:“唉唉唉,你们怎么不喝啊!”
他跌走到姜维身前:“姜维你怎么不喝啊。”
和酒鬼讲不得道理,姜维连忙道:“喝喝喝。”罢仰头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
西门雪彻又揪住另一个路过的酒鬼:“你——你——”他你了好几声,在嗅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后,心满意足道,“你喝了,喝了就好。”
而后,他又跌跌撞撞到宁长渊身前,一把揪住宁长渊的衣领。目光迷离,显然认错了人:“李霁,姜维喝了,长渊大哥也喝了,你怎么不喝啊。来——喝!我敬你!喝完了,我们还要去死亡之森呢!”
他的醉话戛然而止,嘴唇嗫喏了好几声“死亡之森”,而后终于想起了什么,酒醉的笑意一点点凝固在嘴角。双腿突然被抽干了力气,手指顺着宁长渊的衣领一路滑落,跌跪在地。眼眶迅速发红发胀,眼泪猝不及防滚了出来。
西门雪彻跪倒在地面上,身躯剧烈起伏着,豆大的泪珠掉在地面上晕开一片。突然,他像疯了一样挥着双拳猛砸地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双手被狠砸出血,却像是无知无觉,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姜维!那时候他就在我面前,我却救不了他!我还拦住了长渊大哥没有为他报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我看着青轲眼睁睁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吗!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我真是一个废物!”
秋风吹就,醉梦乍醒。无边落叶潇潇而下,轻转曼舞飘零一地。
当年一名名负剑离家,信誓旦旦要拯救苍生扬名立万的一十二名少年——时至今日,其中十人与他们已是生死两隔,此生此世阴阳不相见。
姜维眼眶酸胀,泪水不住涌出来,一并跪倒在西门雪彻身前,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抱住友人,触动道:“……雪彻……”
月光凄冷,清清瑟瑟落满一地银霜,照在环抱恸哭的青年身上。宁长渊别过脸去,抹去眼角那点红晕。
情不自禁回想起那年荒山的对白,约定好了要去南境请客喝的好酒,死生过后,终成空梦一场,再难兑现。
送他们二人回房后,宁长渊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什么摸向怀中,又摸了摸袖中,身上每一寸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摸尽了,都没有找到那东西。
他突然慌了起来,趴下身子去找那东西。
四面无灯,月光清冷,宁长渊几乎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面上,一寸寸去寻,手足间与神色之间透露出不加掩饰的仓皇与无措。
陡然之间,一束光芒照亮一片,宁长渊猛一抬头,正见傅云遥手提一盏灯花立在他身前。他生的极为好看,五官俊丽,神色淡淡,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你在找什么?”
宁长渊收回目光,却没有回答他的话,继续趴在地上摸索。
傅云遥蹲下身子,那盏光亮一直跟在宁长渊身侧,为他驱散身侧的黑暗。
他顺着来路一寸寸地找着,傅云遥就在旁边一寸寸地跟。
过了饶久,他们一路沉默从院南找到了院北,傅云遥陡然间听见一声:“手帕。”
他后知后觉,是宁长渊在话:“我在找手帕。一方绣着雪梅花的手帕。”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助的脆弱,傅云遥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语气也不自觉软了几分,温声抚慰道:“我帮你一起找。”
傅云遥撩起裙摆,俯下身子和他一起找。
他找了一路,突然感觉身后人没跟上来,一回头,却见雪白月光下宁长渊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已是泪流满面。他提着灯心地走回去,步伐很轻,生怕惊扰到宁长渊。
傅云遥在他身前蹲下,意欲伸出手去查看他的情况——宁长渊瑟缩了一下,目光闪躲,犹如惊弓之鸟:“对不起娘,我……我不是……不是故意要弄丢你的绣帕的。”
闻言傅云遥伸出去的手一颤,宁长渊见那只手迟迟没有落下,心里一阵害怕。也顾不上许多,连忙伸出手去拉傅云遥的手想往自己脸上扇,傅云遥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僵着手一动不动。
宁长渊更加恐慌道,双膝跪在他身前,连连磕头认错道:“对不起娘,你我你骂我……只要……只要……你别不要我……我一定会乖的,我再也不出去架了,以后他们我我一定不还手,我不还手!我再也不惹您生气叫您伤心了,我一定会乖的。我一定会把手帕找回来的,我一定会找回来的…...我现在就去找,我现在就去找——”他着,又匆匆跪爬着去找手帕。
傅云遥维持着伸手的动作半晌,而后,一根一根捏紧了手指,双手紧攥成拳,侧过脸去望向宁长渊的眼神中透着晦暗不明的深重情绪。
前方宁长渊的身形忽地一顿,却是瞬间清醒过来,停止所有摸爬找寻的动作。他踉跄着站起身,单手扶住身侧一颗矮树。
傅云遥提起灯走上前去,灯光照亮一片路面,他并未只言片语,只俯着身低着头继续找着那方绣帕。
宁长渊静静立着看他认真的动作,倏然,一行清泪滑落,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用衣袖轻轻擦去那行眼泪。
过了许久,也跟了上去。
他们顺着来路一路寻找,终于在宴会厅前方的一个花坛里找到了绣帕。
宁长渊将雪梅绣帕心叠起放入怀中揣好,还用手确认了一下。
傅云遥微微侧过脸去避开。
宁长渊找到了东西,走到傅云遥身前,眉眼一挑,又是从前那副死皮赖脸春风得意的模样:“今晚多谢了道长,为了这么张没什么用得帕子,占用了你这么多时候。”
傅云遥想起他方才那一系列心翼翼的动作,并不拆穿他的口是心非,只淡淡道:“不客气。”
宁长渊突然想起那时候傅云遥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正要开口询问,突然听见宴会厅内传来争吵声。
他心中奇怪,怎么都这个点了灯还亮着,谁在里头?
不经意间余光一瞥,却见傅云遥正盯着宴会厅的方向,脸色不大好看。难不成,傅云遥知道这里头是谁在吵架?
他沉下气侧耳听门内的声音,不过几声突然没了声音。没过一会儿,鹤元真人气呼呼地从里头拉开门,他并未看见站在院内的宁长渊与傅云遥二人。只见鹤元真人脸色涨的通红,像是被气疯了,跨出门来时似是不甘,还回头骂一声:“冥顽不灵!”愤然拂袖离去。
宁长渊透过敞开的门望去,正见太昊独自一人立在杯盘狼藉人群散去空荡的宴会厅中,背影透着几分孤独。
他刚想进去瞧瞧,就见傅云遥转过身去:“我要走了。”
宁长渊抬起头,彼时月亮都要下三竿了,的确是该回去歇息了,于是点点头。
却见傅云遥又转过身来,脸色格外的阴沉,手中灯花重重摇曳从下而上照亮他的脸庞,簇火苗在他幽深的瞳孔中闪动。几番欲言又止,像是有满腔的话想要倾诉,最后,只道了一句:“珍重。”
宁长渊一头雾水,他们如今在一个阵营里,今天不见明天见的,怎么被傅云遥的生离死别似的。
还不等他多问几句,傅云遥已经提着灯走远了。他望着那道身披霜白月光的修长身影渐行渐远,突然想起了什么,略带自嘲地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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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场之上战机变化莫测,上一秒的高歌猛进,或许下一秒就是穷途末路的濒临死境。
就在伐神大军一路高歌北上风头正盛时,天鹭山门突然宣布退出,鹤元真人带着门下数十万弟子浩浩汤汤地返回天鹭山。
天鹭山门这临时一脚踢得他们彻底乱了阵脚,隆华等人冲进太昊营帐时,却见他一脸沉静,似乎早有所料。
天鹭山离开的那日,宁长渊得到消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他跃到高楼之上向下俯瞰,似乎还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
十数万人齐卸甲,露出他们来时所穿的素色描金白袍,有风吹来,白袍迎风招展,一派洒脱自然的模样。
人潮似水波向外流动,一片苍茫素色之中,宁长渊目光捕捉到一个身影。
那人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难以清道明。
身侧人流涌动,青年身负长剑逆流而立,一张超凡脱俗的脸上表情淡淡。
他们离得太远,宁长渊只辨认出他的口型:珍重。
傅云遥目光沉沉地望他一眼,瞳孔之中千万般情绪激涌,宁长渊读不懂,却见傅云遥转过身去,他大喊道:“哎傅臻!傅臻你别走啊!哎——你别走啊——”
人流之中,转身离开的青年脚步一顿,宽袖之下默默捏紧拳头。他终是没有回过头来,与其他师兄弟一同离开了。
宁长渊顺着长廊一路奔跑,最后在围栏尽头停下,眼睁睁看着那数十万人远去,而傅云遥的身影早就不知淹没在了哪里。
天鹭山门退战之事对他们简直是致命的击,原本听从隆华安排负责看守南境三城的郑家叛投蛟龙,东境大片疆域还在敌方之手。一时之间,他们犹如笼中之鸟,被三面夹击。
不过几日,又有噩耗传来。蛟龙派兵奇袭天鹭山回山队伍,天鹭山门损伤数万,蓝鹭真人与多位大能殒命。
洪荒恶兽气焰更为嚣张,青轲率着鬼族大军退守荒山,不少原本与他们商议好一同北上的世家仙门也纷纷效仿鬼族开始观望。
又一封毁约信传来,隆华一把撕了信气的直摔东西,怒骂不休:“世间当真有这么多的忘恩负义之辈!”
宁长渊抱着剑半个身子淹没在阴影里,他早有所料,只是没想到这冷不防放出第一箭的会是天鹭山。恍然间想起那晚月光之下青年背转离去的身影,他突然明白那一声珍重到底是何意。这一别,或许就是再不相见。
太昊单手扶额靠坐在座椅上静静听下头的争吵,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透露出一丝疲态。他总算是想明白了:“谁赢他们就跟谁。”
那日忧心忡忡的众人不欢而散,太昊将自己锁在房中三日三夜,谁也不见,亦不许任何人踏入,每日侍卫送到门口的饭菜原封不动。
三日之后,宁长渊突然得到传见。
太昊将所有人召集在一处,身上穿着的还是那日分别时的旧衣。目光矍铄,口吻是孤注一掷的决绝:“既然无路可退,那就死战到底。”他手指向沙盘,迅速部署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都不要了。这个峡口暂时还不能丢,但是不必太耗兵力只需守住七日即可,齐将军你通知慕白叫他留下一千人把守,其余兵马全部调回来。”
齐老三道:“这个关口前对方有三万人,只留一千人要守七日,这是不是......”
太昊斩钉截铁道:“我的师弟我最了解,就算只给他留一百人他也能守住。”
“镜尘你传我令去截住玄思与东航将人马全带回来......”
只见太昊大手一挥,几乎是要将这七年呕心沥血下来的半壁江山全部抛出去。面对太昊如此疯狂的决策,在场众人却并无多少疑议,多年来的并肩作战,能支撑他们走到现在的是彼此间的信任,更是出自对太昊的信任。他做出这样的安排,一定自有道理。
宁长渊思索了半晌,突然灵光一闪,想明白了太昊这孤掷一注的背水一战。
七年鏖战,不光是他们损失惨重,洪荒恶兽的兵力早就消耗殆尽。之所以僵持了这么多年,绝大部分原因是诸多人发自心底对蛟龙的畏惧,不敢与之对抗,反而沦落为蛟龙的爪牙,与他们自相残杀。若是他们能杀上珈蓝,手刃蛟龙,或许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太昊的目光一一掠过在场每一个人脸上,语重心长道:“诸位,这一路走来,我们当中有的失去了亲人,有的失去了爱人,每日都有战友离我们远去。前些时日还与我们在酒宴上把酒言欢的贺扬贺将军,也已经不在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该死的洪荒恶兽!事到如今,除了一条命,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牺牲了。这最后一战只有一个目的,也只有一个途径,就是杀!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杀上珈蓝,杀了蛟龙!杀光那些无恶不作的洪荒恶兽,为我们的亲人、为我们的爱人、为我们死在战场上的上百万的兄弟报仇雪恨!来年今日,我们要用蛟龙的血为他们祭奠!”太昊伸出手,问众人,“做好准备了吗?”
他身侧的隆华率先伸出手去覆在他手上,紧接着镜尘......一个又一个人将手掌覆上,众人目光矍铄,燃烧着赢则生,败则死的决心。
诚如太昊所言,这赌上全部的最后一战的确没有任何战略部署。就连太昊自己,也披上了金盔银甲手持□□冲在第一线。
失去了所有约束的宁长渊更是犹如脱缰的野马,哪个关口最凶险他就越往哪里冲。他独辟蹊径从西线进发,直奔有天下第一险之称的天堑峰。
天堑峰地势奇高奇险,易守难攻,素来坐拥珈蓝第一屏障的美名。当年青帝只带了一万余人在此成功抵挡了百万叛军,因此蛟龙只派了少量兵力象征性把守了一下。却没想到还真有人这么不按套路出牌,宁长渊为避人耳目,徒手攀上千丈的天堑峰,出其不意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待玄思带人赶到时天堑峰外结界大开,宁长渊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孤身一人深入珈蓝第二重观沧海,一路上心行事步步为营,走遍了整个观沧海,触目处仅有白茫茫的雾气,不见一人。
宁长渊心中奇怪,却不敢掉以轻心,走了半晌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都在原地转。他被困住了。
宁长渊挽了一个剑诀,对着一处猛地劈下,剑风横扫斩断白雾,轰一声巨响在触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声音瞬间吞没。宁长渊抬头望去,正上空有一闪着金光的八卦图案罩在他的头顶。
“这是——奇形八卦阵。”明月山善各式各样的阵法,从前启明真人给他和玄思讲此阵法时,宁长渊毫无意外地睡着了。眼下他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怎么那么能睡觉!要是能花上一点点时间去听一下就好了。
他用拎着上邪剑乱发一通,想赶紧破阵离开,却是无济于事。无论他用多大力气,都像拳头在棉花上,被奇形八卦阵消解,半点用都没有。
宁长渊废劲半天,心里又是不甘又是气闷,暴躁地跺了跺脚,赌气似的掷下剑。就地躺下来,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个二郎腿闭着眼等玄思来。
他这一路马不停蹄的杀伐,的确有些累了,这一闭眼还真就睡了过去。
待他被人叫醒,玄思已经破了奇形八卦阵。他一提剑,整个人恢复了力气,忙向三重天去。见他这副精力旺盛一意孤行的样子,玄思颇感无奈,赶忙追了上去。
接下来,宁玄二人联手,上神定光双剑合璧所向披靡,从二重天直杀上了六重天。
六重天外绕着一条银河,银河外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镜花水月”四字。河水之上飘着无数盏莲花灯,还立着无数面诡异至极的镜子。宁玄二人立在银河之外,无数面镜子中照出他们身影。
宁长渊刚要冲上前,玄思即刻拦住他道:“不可莽撞。这镜花水月中之水乃是弱水之滨的弱水,会噬肉蚀骨,万万不可沾到。这些古怪镜面之中乃是迷宫,若是轻易踏入怕是有去无回被困死其中。”
宁长渊闻言退了回来,余光瞥到那镜花水月四字,心下思忖:镜花水月四字,镜有了,花有了,水有了,那这月又去了哪里。
他们杀上六重天时天色已暗,莲花灯上的烛光将河面点亮。宁长渊抬头一看,虚空之上漂浮着的五面镜子合成一道密闭的枷锁像是故意阻挡什么。
他向玄思使了个眼色,后者片刻便会意了他的想法。
玄思双腿开与肩同宽,于地面立定稳住了下盘,定光剑置于双手之上。宁长渊后退数步,快跑上前,跳踩在剑上,定光剑剑身轻薄极为柔韧,猛一借力,飞出好远。
当是时,宁长渊在心里算好距离,手中上邪猛地脱手掷出。
宁长渊落地时没收住力向银河踉跄而去,眼见着马上就要踩入水中,幸得被玄思及时一把拽了回来,几乎同时锐器穿透镜面的碎裂声响起,“哐当”一下五面镜子合成的柱子如大厦倾倒碎裂坍塌,落入银河之中,片刻间的功夫便被河水腐蚀无踪。被锁困住的一轮“月光”露出来,落在银河之上通过镜面的折射照出一条蜿蜒白光铺出的路。
这便是出路。
宁长渊吹一声嘹亮的口哨,上邪神剑闻声飞回,宁长渊一把握住。足尖一点飞身至银河之上,单足落在一盏莲花灯上,回过头去笑的一脸肆意,冲玄思挑衅道:“阿泽,要不要赌,这回我还比你快。”
玄思不甘落于下风,纵身一跃至另一盏莲花灯上。眼见宁长渊要走,袖摆一挥,一个石子精准击中宁长渊的膝弯,他一时没有设防,踩着莲花灯的脚一滑,若非玄思拉他一把,半边脸差点与弱水来了个亲密接触。
待他稳住身形,玄思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宁长渊猛追上去,在他身后控诉道:“阿泽你作弊!”
玄思侧着身于一面镜旁立下,长风吹动衣摆,万千烛光下,将他英俊的面庞晕染,他的眉眼都罩在一层淡淡的光华中,玄思开口道:“兵不厌诈的道理,还要我再教你嘛。”
话音一落,玄思一推掌,那面镜子如一堵墙向宁长渊倒来,幸得宁长渊反应迅速及时纵越到了另一盏莲花灯上。四下却已不见玄思的身影,只听见他笑声回荡。
“好你个阿泽。”宁长渊暗暗咬牙,唇角却扬的飞起,“看我怎么追上你。”
“嘴上逞强如何能追得上我。”
“站住!”
他们在镜花水月中追逐嬉闹一个时辰有余,玄思一直在宁长渊之前,他一路穷追猛,见前方玄思突然立住不动了。宁长渊见机会来了,却不敢掉以轻心,免得又被玄思摆上一道,在触碰到他的衣摆时,宁长渊得意道:“这下被我追到了吧。”
待他看清玄思脸上的表情,也跟着警觉起来:“怎么了?”
玄思道:“迷宫已经走了一半,却半个人也没碰到,你不觉得奇怪吗?”
宁长渊道:“兴许是那蛟龙无知,与天堑峰一样以为区区一个镜花水月就能挡住我们呢?”其实这话完,他自己都不大信。蛟龙既然能坐镇九天这么久,没点心机与头脑是绝不可能的。天堑峰的错误犯了一次,没道理会再犯第二次。
玄思道:“心有诈。”
四周数十面镜子绕着他们悬浮在银河之上,层层叠叠映照出他们的身影,重重黑暗之中,看着无数个自己,怎么看都有几分民间传的恐怖味道。宁长渊愈看也愈觉得蹊跷,他虽心里提高了警惕,却也不忘与玄思之间的比拼。趁此时,宁长渊超过玄思跑到他之前:“哈哈哈哈阿泽我又比你快了。”
玄思看着他飞离的身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飞身一跃追了上去。
宁长渊秉着呼吸一口气跑的好远,久久未闻身后玄思追来的声音,得意喊道:“阿泽你也太慢了吧!要不要我在这里等你十个数。”
他话音刚落,斜前方传来一声冷哼,宁长渊侧目望去却见玄思不知何时竟超过了他跑到前头去了。
“站住!”他即刻追上去,在迷宫中追了许久,在一处拐角将人追丢了。
他立在东西南北四块镜面之中,一时之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一方镜面猛地一偏,他足下那条指引正确出路的光线突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宁长渊心下一沉,惊觉:“糟糕,中计了!”
他方要回头,却见那四面镜子飞速旋转起来,越旋越快......越旋越快......快的他根本看不见空隙,转的他头晕眼花,同时又不敢放松警惕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埋伏。待旋转速度稍稍放缓下来,宁长渊早就分不清来时方向了。
有黑影在镜面上略过,宁长渊手提上邪剑,警惕道:“有种现身和你长渊爷爷一较高下,装神弄鬼算什么好汉!”
他话音一落,身后被人袭击一掌,五脏六腑俱震。宁长渊迅速回身,背后空无一人,只有四面旋转的镜子映出他的身影。
敌在暗我在明,此地不宜久留。宁长渊一个纵身跃起想要从上方的空档离开此处,一飞而上时身子不知撞到什么将他结结实实撞了回来。飞速下坠时,他手腕一转剑风一扫,水面上漂浮着的数十朵莲花灯聚拢在他身下。上邪剑尖怼在镜面上一路滑下尖锐的撕拉声极其刺耳,片刻之后,他的身形方才稳稳落在莲花灯上。
宁长渊一手扶靠在一方静止的镜面上,胸腔轰鸣,四肢百骸巨震,喉头一片腥甜。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金色奇形八卦阵悬浮于头顶之上。中心的八卦上射出两道光线,通过折射,穿梭于东西南北四方镜子之间,将宁长渊彻底困在了里面。
宁长渊用袖子拭去嘴角一丝血迹,找寻破解之法时,他方才背靠过的镜面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向他背后猛击一掌,宁长渊踉跄回身,只看见镜中自己的模样。
他按捺下心中的惊疑,心翼翼移到中间,余光不住观察四方。奇形八卦阵中的八卦图突然开始旋转,东西南北四方镜面一同跟着转动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宁长渊猛地想起道华曾经教过他:每个阵法都有阵眼,若是不知破阵之法,实在无计可施时,若是能找到阵眼加以破坏,便可以脱身。
余光四顾找寻阵眼,最后视线定格在飞速旋转的八卦上。凝神、聚力,调动周身真气尽数汇聚在剑尖,宁长渊冲天而起,一声轻喝,无匹剑光直劈向八卦。
片刻静默之间,冰霜将水面冻结一路攀岩将镜面整个冻住,筑成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一道刺目光线在被宁长渊砍中的罅隙之间膨胀开,光芒迸溅。宁长渊被那股力量击中,毫无还手之力被击落回去。
闷哼落地,“咯咯咯咯——”后背响起肋骨断裂之声,宁长渊满身血腥倒在冰面上,奇形八卦阵闪耀的金光在他脸上流动。
死一样的寂静中,一阵脚步声传来。
宁长渊踉跄着意欲抬头,一只脚将他的脑袋狠狠踩住。又一只脚碾过他的手腕,痛得宁长渊哀叫出声,手中的上邪神剑被踢落一边。
冷笑声响起:“瞧瞧这是谁啊?”蛟龙伏下身子,笑的一脸得意,“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宁长渊嘛。”他放声大笑起来,脚下又是一阵用力将想要挣扎抬头的宁长渊踩了回去,面目狰狞道,“你之前不是很风光吗!又是杀穷奇又是闯三关,连天堑峰都给你爬上来了!”他嚣张地用足底碾压宁长渊的脸,踩得他鼻青脸肿鲜血直流。见宁长渊动弹不得,松开踩着他脑袋的脚,却是上瘾似的用脚在他身上疯狂踢踹,一边踹一便狰狞狂笑,笑声中俱是报复的快意。
“你求我你求我,你求我饶你一命啊!”
单方面的施暴中,宁长渊突然大笑起来,蛟龙猛地停下脚下动作:“你笑什么?”他罢又是猛踹一下。
宁长渊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张狂,像是疯了,蛟龙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笑声笑的停下了动作。他踉跄着站起身,脸上身上全是血迹,特别是被蛟龙碾过的那张脸,半点人样都看不出来了。
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不失半点风采,仍旧如刀一般锋利、桀骜不驯,就那样恶狠狠地盯着蛟龙。
在他的逼视下,蛟龙心中一阵惊惧竟是不自觉向后挪了一步,意识到自己本能的动作,蛟龙心中暴戾更甚。他冲上前去猛地给了宁长渊一拳,将他砸落到一块镜面上,重击之下,被冰冻中的镜面出现一道裂痕,骨头碎裂声同时响起。
宁长渊伏倒在冰面之上,身下鲜血如一条细溪流蜿蜿蜒蜒,一直流淌到蛟龙身下。他挣扎起身,顺着镜面爬起来不到三寸,又倒了回去。一次......两次......三次......
蛟龙俯瞰着他如蝼蚁一般做无用的挣扎,嗤笑道:“你现在给我磕两个响头,你蛟龙爷爷兴许会大发慈悲留你一条贱命!”
宁长渊强撑起肿胀的眼皮,咬着牙看向蛟龙,而后“呸”了一声。
他这副轻蔑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蛟龙:“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蛟龙几步到他跟前,一把揪住宁长渊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却见他脸上并无多少恐惧之色,反而还有一丝诡异的戏谑。
“我看到了无间鬼狱你还能嚣张多久!”
一拳揍下,鲜血喷薄而出,的宁长渊两眼昏花,半死不活。
还不待蛟龙得意多久,突然——
“怎么回事?”
只见宁长渊淌过的鲜血在冰面之上形成裂缝,凝结的冰层正在崩裂。
蛟龙后知后觉他这是在血里下了咒语,可是他是什么时候在自己眼皮底下做了这事儿的。
趁他晃神的功夫,宁长渊喊一声:“剑来!”
被踢落在一侧的上邪听见召唤,直向他们飞来,蛟龙余光瞥见袭来的湛白剑光,赶忙松了手侧身躲剑。
冰面仍在坍塌,底下便是弱水......蛟龙正欲攀上跟前的镜面躲避,掌心方一碰触,镜子也同冰层一并碎塌。
蛟龙暗骂一声:“该死。”
他转身欲走,余光瞥见宁长渊踉跄起身,一手举着上邪就往脚底下劈,他惊声喊道:“疯子!”
宁长渊抬头,一双眼睛透着难以驯服的桀骜与轻蔑,而后不假思索,长剑一劈。蛟龙快步欲逃,身侧一道鸿影掠过,竟是宁长渊比他更快一步,截住了他的去路。
蛟龙咬牙切齿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用肉身冲撞奇形八卦阵,故意受伤,故意摆出一副重伤不动,强弩之末的模样引他出来,故意击碎冰面......
思及此处,蛟龙心中一惊:“你——你这个疯子!”
他本以为是他瓮中捉鳖,不曾想却被宁长渊反将一军,不仅如此,眼前这人竟是在与他同归于尽的算盘。
宁长渊面色决然,足底冰块碎裂时,他不逃不躲,处处阻碍蛟龙出逃,轰然一声足底一空之际,宁长渊伸出手去一把拉过借力飞身而起的蛟龙的脚腕。蛟龙甩着被他抓住的脚腕:“松开!你他妈快给我松开!”
宁长渊单手一挥,上邪神剑脱手而出正击中蛟龙攀着的一方镜子,一声碎响。
“啊啊啊啊————”
宁长渊死死拽着蛟龙,“哗啦”一声响,二人一同下坠,落入银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