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阵法
尖叫声、碎裂声、冰层坍塌声, 所有声音激烈碰撞,如爆炸声轰鸣过后是诡异的静默。鲜血堵回流塞住了宁长渊的耳朵,突然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眼前旋转扭曲的世界,也在他的眼眶中模糊一片。
恍惚之间, 他的身体好似沉没在冰冷阴暗的河水之中, 腐蚀人皮肤的水流携着钻心刺骨的疼痛在瞬间淹没了他, 最开始的时候连呼吸都成了痛苦。渐渐的他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只觉得身体仍在不断坠落下沉......下沉......
一阵疲倦侵蚀而来,如山风海啸奔腾呼涌。往昔岁月如镜中花水中月在脑海中拂过。
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 他身披缟素跪在雨中, 亲手为一座孤坟添了一把新土。
“他那个婊/子娘死了, 你看他现在好可怜啊,昨天我还看见他在巷子里和狗抢饭吃呢。”
浮光一掠,一道颀长身影自肮脏的窄巷中走到奄奄一息的他身前,那人穿一身灰色道袍, 右臂挽着拂尘, 居高临下问他:“你愿不愿意和我回昆仑。”
春风荡漾, 云雾横陈,一株棠花树下, 紫衣玉冠的少年负剑而立,听见他的声音微微望过来:“你好,在下明月山玄思,与家师一同前来拜访。”
“我们哥两谁和谁啊,道华那个老妖怪要是再为难你, 你就来桃源,我们桃源地大物博有钱有势,养你一个不成问题。”
“长渊大哥,等仗赢了你要做什么?我呢肯定是要先回南境,喝几壶我阿姐亲手酿的好酒吃上几块年糕,然后再睡他个三天三夜!”
“渊儿。”
“渊儿。”
“渊儿你在发什么愣啊。”
身着紫色罗裙的女人手中拿着针线正在绣一方手帕,她轻轻唤着宁长渊,脸上带着恬静淡雅的微笑,整个人都沐浴在光之中,显得既温柔又可亲。
宁长渊睁开双眼,在望见女人的一瞬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他抖着嘴唇,那个压在他心底尘封多年的称呼好几次就要脱口而出。
女人见他还在发愣,轻柔的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娘。”
“哎。”女人低低应了一声,咬下针线,一方绣着雪梅的绣帕展现在她手中,“好看吗?”
“好看。”
“这是雾源山的雪梅,以后你看到这朵雪梅就像看到了娘。”
“娘,雾源山是什么地方啊?”
女人沉默半晌,微微仰头看着庭院中的落日,脸上流露出一丝怅寥的表情:“是娘的家乡。”
“娘的家乡?那娘为何不回去呢。”
女人摸摸他的脑袋:“因为娘有渊儿了啊。”
那时年幼的宁长渊并不懂,为何有了他,娘就不能回家乡了。
被女人手掌温柔抚摸的脑袋突然一空,午后临近黄昏的日光照拂在树干上,树叶被风吹得窸窣作响,一方绣着雪梅花的手帕飘零落地。
“渊儿。”
宁长渊抬起头,女人手肘跨着一个提篮立在院子门前:“你要和我去李二婶家吗?”
宁长渊方想迈步追上去,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长渊!”
他四下环顾一眼,除了立在院子门前的女人空无一人。
女人又催促了几句:“渊儿,你在发什么愣啊,别叫二婶等久了,你昨天不是还答应阿音今天去找她玩儿的吗。”
“阿音......”宁长渊的记忆深处猛然翻出这个人来,“是啊,我答应了阿音......我答应了阿音什么?”大脑突然一阵剧痛,可是究竟答应了阿音什么他却想不起来了。
女人又催促道:“渊儿,你再不走,娘可就要走了。”
别走——
宁长渊看着女人要离开的身影,连忙喊道:“娘,我这就来。”
他刚要迈步跑上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宁长渊!”
“宁长渊!”
他摇摇头,想将那声音从他脑海中驱赶出去,可是那一声声越来越慌张、越来越急迫。
恍惚之间,他看见一片紫雾烟海之中,身负长剑的紫衣少年向他看来:“你好,在下明月山玄思,与家师一同前来拜访。”
兀的,一道激流在他脑海中窜过,过往一点一滴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了那场午后的滂沱大雨,那座冰冷冷的墓碑,他跪在一片泥泞中泣不成声。
“娘,我不能过去。”
女人的脸上仍带着温柔的笑意:“为什么?”
宁长渊道:“我听见玄思在喊我。他还需要我,我不能再走了。”
女人并无责怪之意,唇边漾着温柔的笑意:“我们渊儿长大了,有
了牵挂的人了。”
宁长渊攥紧双手,看着女人久违的容颜,眼泪在那一瞬夺眶而出:“对不起,娘。”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女人背过身去,离他越来越远,他十分十分十分努力才压下心底想要追上去的冲动。
虚空之中,宁长渊强撑起眼皮,瞥见水面上有微光粼粼,闪闪烁烁。
摇曳的水波之上映出一张焦急万分的脸孔,无尽的冰冷黑暗之中,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他。他的唇边不自觉扬起一丝笑容,而后安心的闭上了双眼。
房中有淡淡檀香,阳光顺着窗柩雕花射入,斑驳光线正好落在宁长渊的眼皮上。光亮一片,略带温暖。
宁长渊睁开双眼,余光瞥见靠在他床畔熟睡的紫衣青年。他从就生的俊美无匹,如今长大了也英俊不可方物。暖光将他刚毅的轮廓勾勒,好看的眉眼笼罩在一团淡淡光晕之间。
宁长渊意欲伸出手去触碰,却在一寸外停住,瞥见青年下眼睑的淡淡青色,生怕惊扰了他的睡眠。
宁长渊躺在床上修养七日,耐不住宁长渊的软磨硬泡,这七日间,玄思在外奔波再晚也会回来看他一次,而他也非要在看到玄思之后才会休息。
卧病在床养伤的宁长渊听闻,那日他方才坠入水中,就被玄思救起,玄思的一双手被弱水腐蚀,溃烂不堪,还是东航寻了不少草药才将溃烂止住。而宁长渊实在命大,道华扔给他的银环不仅又保了他一命,他刚被玄思捞回来的一副烂皮囊在银环的修养之下皮肉重新生长,如今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好歹能看出来个人样了。
而那阴险狡猾的蛟龙虽被弱水所伤,却再一次逃脱。
某日,玄思整日都呆在宁长渊房中没有走动,他坐在窗边书案前单手支着额头,这一坐就是大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宁长渊问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玄思方才回过神,就算他不,宁长渊也不难推出,七日前他们已经攻上六重天,再怎样也不可能干坐在这里寸步难行。
前些时候玄思是担心他的身体才瞒着不告诉他,如今宁长渊伤势好的差不多,他也他迟早会知道一切。玄思道:“大军本已经攻到了八重天外,可是蛟龙开启了珈蓝
的最后屏障,我们试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
原来如此。宁长渊也有所耳闻,传中的珈蓝最后一重屏障,乃是由青帝为防有朝一日珈蓝陷于危难之时所设下的上古阵法,一旦开启,便是千军万马也难以冲破。既为上古阵法,阵法及破解之法早就失传已久。
本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却是山穷水尽疑无路。
太昊等人本就为上古阵法一事扰得焦头烂额,此时奉命以一千敌三万兵马守住裕天关七日的慕白被身下战马驼回来了。太昊等人用尽手段,耗费三天三夜才将慕白从鬼门关拉回来。
而此时,洪荒恶兽趁虚而入,攻下南境大片领土,以淫威逼迫奉命镇守之人投降,又集结了兵力缩包围圈,将他们彻底困在了须臾之地。
九天珈蓝强攻不得,后方亦无路可退,他们完全陷入死局之中。就在这个紧要关头,道华真人携一宗密卷从千里之外的昆仑山长途跋涉披荆斩棘而来。
太昊得知这个消息喜出望外,领着一干下属亲自前去相迎。
彼时,宁长渊身上伤还没好透,绷带也没拆,正躺在床上装模作样翻一本书。上回吃了不学无术的亏,趁此机会想要恶补一番,可是他的确不是读书的料,没翻几页就觉得头晕眼花想睡觉。
西门雪彻告知他昆仑山道华真人前来的时候,宁长渊已经放下书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本困倦的眼睛猛地睁开,在床上一个鲤鱼挺翻身而起,鞋都来不及好好穿,便跑着前去。跑出一段路突然想起来,自己这样怎么显得多激动似的,于是弯下身子把鞋子套好,又将头发扎好,问西门雪彻:“这样看上去如何?”
西门雪彻看着他眼角那点不自觉渗出的欢喜,道:“很好。”
宁长渊满意了,在有人的时候故意放慢了脚步,慢悠悠踱步过去。
众人见宁长渊来了,自动分开一条路为他让行。宁长渊走到最前,越过太昊高大的身躯,看到了四年未见的道华。
阔别四年有余,道华依旧穿着那身陈旧的灰色道袍,手臂上挽着拂尘。宁长渊的脑海中不自主回忆起他下昆仑那日道华的模样,此时此刻他看着更瘦一些,有风吹过的时候,道袍下
面都好似空荡荡的。
宁长渊看着道华,喉腔滚动了好几次,几番犹豫没发出声。直至道华看了过来,那双矍铄的双眼望向他时一丝熟悉的不满与厌恶一闪而过。宁长渊的唇角一点点僵下来,原本那点喜悦之情瞬间荡然无存。
玄思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宁长渊的衣袖,宁长渊语气生硬,口吻淡漠地喊了一声:“师父。”
道华回应他的是一声冷哼,便斜过眼去不再看他。宁长渊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他的冷言冷语,可是阔别经年,再见道华时,他的心底再度涌上当年下昆仑时过分复杂的心绪来,这些激滚翻涌的情绪中多了几分他自己都没能认识到的伤心。
“外面风大,真人里面请。”太昊将人迎进帐内。
宁长渊双手环抱上邪斜靠在距道华最远的角落,冷眼见他们谈的火热。
只见道华从宽大的袖摆之中拿出一卷陈旧的羊皮卷,在桌面铺展开,众人围上前一看。
太昊心头巨震,一阵狂喜之情涌了上来:“这......这是......”
道华点头道:“此乃天罡七星阵,与珈蓝中的地罡七星阵相生相克。”
“真人的意思是只要启动这天罡七星阵,便能攻破珈蓝的阵法。”
“不错。”
得到这个消息,愁眉许久的在场众人脸上终于绽开一丝笑容。
道华真人又道:“只是......”
一听到这个只是,众人还来不及展开的笑颜一滞,一次次的绝处逢生,逢生之却又身陷更加绝望之地。如今大家何其脆弱敏感,这个只是一瞬间将众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道华道:“顾名思义,要想启动天罡七星阵,必须要是八名修炼过天罡之气者。八人之中,七人列阵,一人要用自身血肉启阵。在阵眼开启刹那,列阵的七人必须在一定时间内到达指定地点,齐心合力一鼓作气冲破阵法,率先杀入珈蓝攻占天门。一环出错,便是前功尽弃。”
天罡之气乃是正统修炼中运用到的气法,早年间八山四海凡是修真之人皆修习天罡之气。只是这天罡之气对人天赋要求极高,并非人人都能够修炼,稍有不慎便会气走入魔,前功尽弃。以云梦泽为代表的一些仙门仙山为了扩大宗门规模,只教授天赋极高的弟子天罡
之气,其余弟子的修习改为更简单的方式。
天鹭山门追求正统,山门中不少人修习天罡之气。可是如今天鹭山门已经退出,一时之间,他们还真没多少选择。
宁长渊闻言,率先举起手来:“我报名。”
昆仑乃是八大仙山之一,修习的正是天罡之气。
玄思看他一眼,淡淡道:“还有我。”
西门雪彻也想举手,可是他从未修炼过天罡之气,只得作罢。
东航亦是举起手来:“我也去!”
镜尘喊道:“我也报名!”
镜尘话音一落,重伤未愈还坐在轮椅上半身不遂的慕白举起了手。
天山乃是天罡之气修炼之法的发源之地,天山五子皆修炼过天罡之气。
隆华亦是站起身,惹得众人纷纷侧目,他慢条斯理抱起双臂,脸上流露出一贯的傲慢,哼声道:“你们那样看我做什么,残废都敢上场,为何我不行?”
谁人都知此次启阵,无论成败皆是一片凶险。若是失败便被阵法反噬而死,若能成功他们七人便要单枪匹马率先与蛟龙交锋。
隆华身为珈蓝旧神后裔,身上总带着刻薄自私的傲慢,如今此举倒是叫在场多人咋舌。宁长渊并不意外,他一直觉得,若隆华真如众人所想那般刻薄自私,当初又怎会义无反顾离开天山呢。
太昊四下环顾一眼,拍了拍掌,连道两声好:“再算我一个。”他的目光落在慕白身上,“四师弟,你不能去。”
慕白看了身侧镜尘一眼,双眉一蹙,正欲开口争辩,却被隆华断道:“四师弟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是好好好养伤才对,你若执意要去,难不成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虽是好意,可是他这话的阴阳怪气,有些伤人自尊,听得宁长渊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更别当事人慕白听在耳朵里是一番什么滋味。
慕白捏起双拳,一副不甘的模样:“二师兄,你也这么想吗?”
太昊量他一眼,点了点头:“你好好休养。”
慕白微微垂着脑袋,伏在轮椅上的手背通红,青筋都快跳起来,半晌过后,他阴恻恻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那我就祝你们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了。”而后滚着轮椅离开,镜尘想为他推轮椅,被他
一手拍开。
除去慕白还剩一个列阵的名额,在场众人三五环顾,面面相觑。
有的是心中畏惧与蛟龙正面交锋,有的是没有修炼过天罡之气。
云梦泽几人中,常无鸠左探右看,又怕大家将视线放在自己身上于是默默后退一些让自己更不易被人发现,刚好被鹤元真人看见,鹤元真人见他一副逃避窝囊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突然,常无鸠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他猛地推了出去,常无鸠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心。那一刹,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
太昊见他出来:“这位兄弟,你这是——”
常无鸠刚要找个理由退回去,却被宁长渊抢先道:“这位可是云梦泽后起之秀,天资出众,心怀仁义,最重要的是,他刚好也修炼过天罡之气。我想常道友是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要亲手手刃蛟龙,为天下苍生除害,是吧常道友?”
宁长渊这一席话,将他高高架了起来,半点退路都没有。
常无鸠心里又气又怕,嘴唇惨白,双手都忍不住颤,在瞥见在场众人赞赏希冀的目光时,想到自己受到众人顶礼膜拜,威风凛凛的模样,一咬牙:“是!”
太昊站起身,连连鼓掌赞叹道:“好!果真是少年出英雄!”
常无鸠走回去时,受到敬佩目光的洗礼,头颅微扬,身心一阵舒畅。可是待他一立定,那阵恐惧怕的他双腿都在抖。
列阵七人已经选定,还差一位主阵。主阵之人不仅要求身兼天罡之气,更要求功法深厚方才可能把握住阵法。
在场能排资论辈上的大能不过云梦泽鹤元真人、昆仑山道华真人西海灵光真人、普陀山壑须老祖四人,在场众人顿时争执不休。道华真人此次下山便已是明志,可是宁长渊想不明白。道华真人从教他,切勿多管闲事,甚至还在他下山的时候百般阻挠,如今为何要亲自趟这一趟浑水。
他看向道华真人之时,发现道华真人正好也看着他,后者摸了摸一缕胡须,缓缓移开视线。宁长渊心下突然慌乱起来,虚虚探出手去,却未能阻止道华真人上前一步,现场突然静默下来。
“真人。”
道华真
人摇摇头,示意不必多。
几乎同时一阵疾风从帐外涌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我去!”随风涌进帐内。
一道飞快残影掠过众人的视线,屹立在帐中。
看见来人,鹤元真人出声道:“道明兄。”
道明身负一把龙骨尺立在帐中,看向众人,在瞥见道华之时微做停顿,而后轻描淡写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太昊:“云梦泽虽已破败不堪,但是我道明未死,自愿领命!”他又顿了顿,“我本师出昆仑,昆仑所修天罡之气源于昆仑山巅,精纯积厚,无人比我更适合。”
“阿明。”
道明真人方才正眼看他这位多年不见、心中积恨的师兄一眼:“难不成,你这都要与我抢吗?”
他这一句话,堵得道华颤着嘴唇,终究是一个字也不出口。
他自顾自敲定:“那便这样定了!”
散会之时,道华真人像是想与道明什么,后者没好气瞥他一眼,拂袖离去。
人已散的七七八八,宁长渊却逃得慢了一些,正被道华真人逮住。
宁长渊闷声喊了一声:“师父。”
道华真人脸色一拉,怒容冲冲道:“跪下!”
宁长渊虽不明所以,可是长期以来的身体反应叫他不假思索跪了下去。
太昊人正欲些什么,却被玄思拦住,示意旁人不要插手他们师徒之间的事。
道华从臂弯中抽出拂尘,恶狠狠骂道:“谁叫你去荒山!谁叫你去闯三关!谁叫你单枪匹马去冲天堑峰!谁叫你拖着蛟龙一起送死!我看太久没教训你,你愈发不知死活!”
拂尘被高高扬起,这一下免不了又是一顿皮开肉绽。
宁长渊闭了眼,一副要就随君处置的无所谓的模样,殊不知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更叫人火大。
拂尘猛地挥下时,道华真人却瞥见他脖子上那一片未长好的烂肉,突然停下动作,他又扬了好几次拂尘,终究没抽下去。
宁长渊闭着眼睛等了半天,没感觉到疼,正心中奇怪,一睁开眼,就见一巴掌扇了过来。道华收了手掌,深吸一口气,一副看他无可救药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一拂衣袖转身离去。
玄思伸出手去扶起被扇倒在地的宁长渊,后者不以为意地擦了一下被
道华甩的火辣辣的脸,口吻轻松,像方才挨的不是他:“奇了怪了,他从前都能给我扇出血来,今个儿下手居然这么轻。”
玄思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道华真人老了。”
宁长渊心中一颤,他忙看向道华离去的背影,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满头灰白。
他从敬他、恨他、怕他。从未想过,原来他也会老。
心中有什么酸胀的东西溢出来,几乎要盖过他被扇的火辣辣的脸。半晌,他自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
·
启阵当日。
无数阴云汇聚头顶遮天蔽日,天地暗沉无光。山风呼啸,百草呜咽。
上万人在场中立定,心情忐忑。
隆华、太昊、东航、镜尘、玄思、宁长渊六人已在场中站定,还剩常无鸠的位置空着。
这时候,一名身穿望鹤兰衣的云梦泽弟子将一封信高高举过头顶,跌跌撞撞跑来,满脸焦灼道:“不好了!不好了!常师兄自尽了!”
这无异于一声惊雷砸在了每个人的头顶,当下,便有人失声痛哭起来。
在场大能面面相觑,谁人能想到,常无鸠竟会如此懦弱不堪?
还有不到一炷香就要启阵,除去启阵的道明,余下四位大能肩负护阵的重任,现在要他们哪里去找合适人选!
众人正吵得头破血流时,宁长渊突然从阵台上走下,狂风吹着他的衣摆,影影绰绰之间,他的目光更显刚毅。他走入那上万人之间,众人骇于他的气势,如海水退潮般纷纷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镜尘问道:“他这是要去哪里?”
玄思负着双手,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攒动的人群中一个方向。
台下的宁长渊正朝着他凝视的那个方向走去,数名身穿望鹤兰衣的云梦泽弟子自觉为他让开一条路。
走到一处之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视线移到那名刚要给他让路的云梦泽弟子身上。
“咦,他怎么不走了啊?”
“怎么停下了啊。”
“他是要找谁?”
顾拂月抬起头,见宁长渊在她跟前停下,他沉默望了她片刻,开口道:“你来。”
顾拂月猛地一颤,瞳孔剧缩一下,难以置信地迎上宁长渊的视线。
在场众人无不议论纷纷,讨论她的来历,原本云梦泽之中出了一个女弟子已经够稀奇,如今这名女弟子竟被当场选中,更叫人浮想翩翩。
云梦泽弟子更是面面相觑,有人颇为不满驳斥道:“她怎么行!”
宁长渊瞥那叫嚣的最凶的人一眼:“她不行,你行?”
短短五字,堵得那人即刻噤声。
宁长渊并不理会在场众人的诘问,他只问顾拂月:“你来不来?”
在众人或是轻视或是探究的逼视之下,汹涌如浪潮的议论声中,无数的流言蜚语好似利器向她刺来,可是这些,她早就经历过,现在仍旧无法停歇。
顾拂月攥紧拳头,片刻沉默过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她猛地抬起头,微微扬起下巴,目光锋利又透着几分倨傲:“当然。”
她的回答乃是意料之中,宁长渊扬起唇角:“好。”
又有人高声诘问道:“这顾拂月并未修习过天罡之气,你是想害死我们吗!”
顾拂月冷冷一笑,驳斥道:“谁我不会?”
此言一出,又是一番议论。那名诘问他的云梦泽弟子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骤变,最终憋红一张脸,将话全部咽了回去。
若是被人知道,云梦泽的弟子还要偷学云梦泽功法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更可笑的是,顾拂月竟成功偷学了只有资历最好的那些师兄们才能学的天罡之气。简直!简直是——奇耻大辱!
临上台前,顾拂月始终一言不发,哪怕她表面镇静,可是宁长渊还是能感觉的到她的紧张,他低声道:“若你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顾拂月冷哼一声,睨他一眼:“你先担心担心你那不入流的三脚猫剑法吧,六重天的时候被一头畜生设计,重伤成那副德行,也好意思问过我吗?”
宁长渊被她骂的一愣一愣,心道女人果然不好惹,可是见她还像以前那么冲,不,蛮横的更上一层楼,心底那点担忧反而烟消云散。
阵台之上,太昊等人只是量了这名看上去冷若冰霜又格外倨傲的女子一眼,并未多些什么。
众人绕成一圈,各站其位。狂风呼啸,将众人面上所有表情吹散。天罡七星阵中的七人俱是面无表情,目光却格外坚毅,曜黑的瞳仁之中有烈火在烧。
如此肃穆的时刻,宁长渊突然出声破氛围,脸上的表情有些欠揍:“你真会天罡之气?”
顾拂月恶狠狠横他一眼。
道明手执天尺走近阵眼,对天叩拜三下,立定了。高声喊道:“洪荒蛮兽罔顾天法,强占珈蓝,霍乱凡世,罄竹难书,天理不容!今日请出上古天罡七星阵,七星归位,成败在此一举!”
天尺归位,道明在自己手心划出一道深痕,血流渗出手掌不断灌入阵眼之中。一阵薄光点亮天尺之际,道明忍痛将手掌放在石盘之上。而后,石盘开始转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阵眼不断吸收着道明的鲜血与精元。他的手臂已经完全扭曲,好似麻花一般拧着。道明额前青筋毕露,口中发出痛苦咆哮,身体在剧痛之下不住痉挛,双腿抽搐不止。
台下众人或是捂嘴啜泣,或是偏过头去蒙上双耳,不忍猝听猝看。
一柱香后,道华真人抬头见时辰已到,呐喊一声:“时辰到!准备!启阵!”
几乎同时,阵眼中的道明手臂最后一根筋脉像是失了弹性的皮筋断裂,身躯完全被吸成一个干瘪的骷髅。
阵中六人整装待发,十指结印走位,快步绕转一圈回到原位,站定!一道强光自天尺中迸出,无穷光波在暗沉苍幕推开,接天连地。最后一声凄厉的吼叫声中,道明的身影在强烈光柱中碎裂,如干枯的蝶尾花迅速凋零飘落,最后消散成光点。
“道明兄!”
“真人!”
山风吹荡,伐神旗帜如招魂幡在风中飘摇,三千里恸哭之声震天动地回荡不绝。
“护阵!”道华真人、鹤元真人、灵光真人、壑须老祖四位当世大能演武护阵,严阵以待洪荒恶兽前来破坏。
穿天裂地的悲鸣声中,天罡七星阵法觉醒,阵中七人的身影化作七色光束,向着沉沉威压的无穷天幕四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