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雨后初霁 覆灭的家是他的家,乱世的国……
两人相互扶持, 在林中缓缓走着。三琯害怕的劲头过去了,绘声绘色描绘起她与四要遇险时的场景。
“...我就一刀插到那怪物后背上,你是没看见呐, 那个血噗嗤一下喷出来溅到我脸上, 腥臭扑鼻…”
她手舞足蹈, 越越兴奋。
程云眼带笑意, 郑重点头:“嗯,等会儿见了师父他老人家, 就这么。”
三琯噎了一下,脸一下子垮下来。
师父的性子她最了解。最宠最惯着, 教导她的时候又十分离经叛道, 动不动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三琯儿,记得师父这句话, 爹娘儿女恋人恩公, 这世上再多人都比不过自己重要。”
“我们的口号是什么?来跟着我重复!”师父握拳望天,大喊,“爱自己!爱人不如爱自己!”
三琯年龄虽, 却已 有了羞耻心, 她红着脸跟着喊了两句,看着廊下道童捂着嘴吃吃笑, 又觉得十分丢脸。
“怎么办啊云哥哥?”三琯唉声叹气,“要是被师父知道我如此舍身忘己,肯定得挨一顿胖揍。”
程云但笑不语。
他知道内情,明白师父只希望有朝一日两方亲人对立的真相挑明的时候,她能万事从自己出发,尽量不让自己受伤。
“唔?”程云笑, “真这么怕,今晚就不要回去了?”
诶?三琯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光中闪过难得的羞赧。
程云克制地揉揉她的额发:“…雨后初霁,夜色已深,走红掌花海回去实在是有些危险。”
三琯点头:“也是。可惜了我那满背篓的草药,不然还能冒险走走。”
“我知道一个地方。”程云牵起她的手,“凑合过上一晚,明早再回去。”
明早再回去,师父的怒火大约也能减弱点?
三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程云轻车熟路,像是曾来过红掌花海和鹤望兰林许多次一样,径直从路穿插而行。
三琯诧异:“这些天你与师父常来这林中吗?怎么如此熟悉?”
程云捏捏她手:“嘘。”
他们穿过一片碧玉榕草,紫色的珍珠般的叶子连成一片,雨滴仍挂在叶尖上,时不时落下,在星光之中仿佛碎钻镶嵌在紫色的绒毯上。
“真美!”三琯忍不住赞叹,可她出声的那刹那,声波在暗夜寂静的深林中震动,叶梢上摇摇欲坠的雨滴纷纷落下,洒在了两个人的身上。
冰冷的雨滴透心凉,又沾湿她刚刚才捂干的衣服。程云伸手去护,哪里来得及?自己也被浇成落汤鸡。
他眼睛里细碎的光,满满无奈,仿佛在:“了吧?让你不要出声?”
她却咯咯笑着,在他怀里抖得不停。
真好啊,这样的笑。
程云忍不住感慨,仿佛连天塌下来都要先笑笑这荒唐。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她的笑容又能保留多久呢?
过了今晚…过了今晚之后,她还会不会有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安全感?
他们很快来到了一处山洞。
洞口被茂盛的刺齿贯众挡住,散发出恶臭,四周蚊虫鸟兽都不见。
他们绕过那贯众,穿过狭的洞口往前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却出现一个干净的房间。
石墙为壁,房间内放着石桌石椅石床,桌上有两只石杯,里面还有残余的茶水。
三琯转头:“你与师父之前接连十余日不归家,就是住在这里?”
空气中有淡淡的硫磺味道,程云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应道:“是。”
他点火烧茶,将那茶炉子推到她身前,背过身去,轻声:“换了湿衣裳吧。”
也不是第一次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三琯耸耸肩膀,缩在被子里把湿衣服递给他。程云坦然接了过去,在石桌上摊开,自己也解了上衣放在她衣服旁。
“…其实…”三琯轻咳一声,“若按妇德女则,我跟你相处这么多 次,若是不想被沉塘,就该嫁给你才是。”
程云心里一跳,脸上却努力若无其事:“害,我们江湖儿女,再不在乎这个。嫁人自要选自己喜欢的,相处一生才不厌烦。”
又或者唯有自己真心所爱,携手赴死的时候才不觉得遗憾?
他心里想到爹娘,难耐的悲伤忍不住涌上。
三琯的眼神有些恍惚:“…云哥哥,我只是想到了十一。”
青梅竹马长大,十余年相处。就算懵懵懂懂不解风情,但也曾经欣喜地数过日子,算着哪天进宫与他一起玩耍。
那年她看话本子上了瘾,为了文里的男男女女哭得伤情。
师父吹胡子瞪眼,摆手指道:“磕CP上头,这是病,得治!”
十一却只顾搜罗话本子送到她手上——冲虚观不能看,就躲在他的后殿、他铺了帷幔的床上。
三琯看得累了,话本子盖在脸上昏昏欲睡。
他却悄然走到她身旁,慢慢蹲下,声了一句:“若按妇德女则,你跟我相处这么多次,若是不想被沉塘,你就该嫁给我才是。”
她那时哪听得懂那么多言外之意?只哼了一声:“呔,天下人,谁敢将我沉塘?”
李承衍被噎得不出话,半晌才:“…这世上,也就只有我能忍得了你了。”
她半点没放在心上,回到冲虚观抱着师父的手臂嘤嘤撒娇:“师父忍我,宠我一辈子。”
师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点头如捣蒜:“那是啊三琯!这世间到底,还是女人最懂心疼女人!”
三个人,三个不同的时间,三种不同的话语。
在临睡前恍惚的瞬间,又仿佛时空交错,三个人同时站在了她的面前。
三琯闭上眼,伸手握住程云的手,极声:“当个不拘节的江湖儿女,真好。”
没有纷争,没有刀枪,随心所欲,与所爱在一起。
不谎。
女儿心肠,愿望都如此简单。
她呼吸渐沉,程云却在她身边缓缓蹲下,凝望她的侧颜。
“国在,江湖才能在。若是举国动荡,纵是江湖儿女也只能蝼蚁一样。大浪将至,这世上有几人能如你我一样,在这快活林中偏安一隅?”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父母之仇,不可不报。昏君误国,不可不恨。三琯,明日一早,天光大亮,阳光会照在石床上。”
“等你醒来,请一定记得,要像今天一样笑啊。”
他垂下眸,粗糙的手指抚上了她白皙的手腕。
一个的木盒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樟松所制,轻巧如燕,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日后我弟弟程四要,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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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之中,师父手握炭笔,正在宣纸上细细描画。
“你看,这穿云弩以文竹为管,外壁留孔,再以樟松为支点,借力射/出,设计极为精巧。”师父轻声道,“若我没有猜错,原本的设计…这个孔隙 ,原本是用来装填火药的。”
程云俯身,目不转睛:“火药?”
“不错。你的穿云弩以松竹制成,虽然精巧,却不能作火器用。若填火药,你想…”师父挥着手,
“砰!”
“火药会炸,竹木难以承受,穿云弩会自燃。”程云。
“对啦云儿。所以你的穿云弩,它只能装填金叶子。否则用不了两次就会炸了。”师父微笑,“可是同样的结构,若是换成铜铁制成,再用在军中,就会是万夫莫开的火器了。”
脑中一个模模糊糊念头浮现,程云抬头看师父:“…初遇三琯时,她带着的金叶子…”
师父点头:“就是为了穿云弩准备。”
“我与东方庄主多年前曾见过你阿娘。她那时风华正茂,灵秀动人。”师父微笑,“若东方无否是因为我那一个雪山飞狐的故事终身不娶,那恐怕太高估我忽悠人的能力了。”
三十年前惊鸿一面,罗敷有夫。
有爱难诉,有苦难言。斯人已逝,怀念她都逐渐变成了对她声名的亵渎。
“定王得了穿云弩,你阿娘还曾写信给东方庄主。”师父回忆道,目中闪烁点点光芒,“信里她写,扶桑客商,赠一宝物,可作袖箭,疾如闪电。只可惜未有相适之箭簇,难有大用。”
信外东方庄主伏案落笔,泼墨成章:“这又何难?彩云栖翡叶,光耀珊瑚。特制金翡叶一枚,夹于信中,可作箭簇。”
疾如闪电,快过眨眼瞬间。
“穿云弩送给太子,原是我的主意。”师父眼中星光细碎,“万岁昏庸不堪大用,定王为万民计献上穿云弩,是我服他,送给太子总好过只顾吃喝享乐的帝王。”
可最终换来的,却只有一夕之间定王府倾覆,百余人丧命。
定王府世子沦落江湖十年,成为了偷鸡摸狗的乞丐。
所有结果都原因,所有原因都有结局。
一念善心起,本该万般福报纷至沓来。可定王府百余人命,这十年生灵涂炭,又该是谁来挽回谁来承担?
“世子爷日后可与我家三琯留在这快活林中,简单肆意度过一生。而我身上有国恨有家仇,有该背负不可逃避的责任。”师父拍拍程云的肩膀,眼神坚毅。
“日后我徒弟郑三琯,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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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深明大义,为家国计,愿舍生赴死,踏乱世死局。”
“我虽身无绝技,却也同样有一腔热血和复仇之心。”
覆灭的家是他的家,乱世的国...亦是他李承云的国。
程云背上一个包袱,站在师父的面前。
师父眉头紧锁:“可想好了?此行艰险,未必能全手全脚回来。”
程云神色平静,缓缓弯下膝盖,深深伏地:“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