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感同身受 基石坍塌,所以最后输得一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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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三琯绝不会放弃程四要。

    哪怕邯郸城门就在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她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也跟着四要滚落下马。她揽住四要的后背,掌心垫在他枕下。可她雪白的衣袖,几乎是眨眼间就被鲜血渗透。

    那样生动的一个人, 躺在她怀里的此刻却那样了无生气。

    三琯的眼睛死死盯着四要苍白的唇, 手徒劳地在他身上探索, 想去捂住他的伤口。

    而后发的箭矢终于来临。

    齐王李承衍军中, 穿云弩/箭无虚发。

    像铺天盖地的雨,无所遁形。

    邯郸城门就在身后, 可郑三琯紧紧拥着程四要。

    她拖不动四要,也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对不住你哥哥, 我拿命来赔他。”

    郑三琯闭上了眼睛。

    而后的一切, 直到许多许多年后, 对于她而言,依旧是会惊醒的一场噩梦。

    箭矢如雨。

    而突然间, 漫天散落着破碎的枯叶。

    千钧一发之时, 命悬一线之时,是师父从数丈的城墙上跃下,涨开的衣袂像吹鼓了的马兜铃叶。手中攥着的绳索, 减缓了他坠落的速度, 可是双膝跪地的那一瞬,他的腿依然弯曲折成了离奇的角度。

    师父跪在了三琯和四要身前。

    高坠落下, 他一定身陷剧痛,可他依然直挺挺地张开手臂,仿若护雏的母鹰。

    师父宽大的衣袂带风,挡住了那些落在身前的流矢。

    三琯闭着眼,等待万箭穿心的那一刻。

    她听见了箭矢入肉的声音,可自己的身上却无半点痛楚。

    三琯在迷茫和心痛中听见了呼啸的风声, 冥冥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最终她睁开眼时,却恰好看见师父温柔地看着她 ,微笑中鲜血从嘴角渗出,浸透了雪白的牙齿。

    童年时他手把手教她擦牙的画面清晰得仿佛昨夜,可眼前的这个,如天神一样的人,却缓缓倒在她面前。

    “三琯儿。”

    “三琯儿。”

    他背对着齐王大军,苍老的双眸直直看着她,像是阵痛中挣扎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儿,要将此时此刻的她的样子深深铭刻心间。

    生与死的界限,有时不过是这一睁一闭眼的瞬间。

    泰山崩不过如此,西湖竭不过如此,雁塔钟沦陷火海不过如此。

    这世界毁灭,不过如斯。

    不过是在她失去师父这一瞬,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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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之后的许久,三琯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上一秒,她还沉浸在计谋得逞即将脱困的紧张中,乌金色的邯郸城门裂开缝隙,像是师父张开双臂等待着她倦鸟归巢。

    可下一秒,四要和师父双双殒命,唯有她一人侥幸得逃,被拽回高耸的邯郸城墙内。

    郑三琯思索了一千遍、一万遍,这场计划中到底哪里出了错。

    师父在宁寿宫给太上皇下药,她在李承衍军中给自己下药。

    程四要千里迢迢摸进军中,送来师父的脱身良计。

    送花、吃醋、激齐王准王妃上钩。

    决战当日,四皇子以太上皇为挡箭牌,她则成为另一块“挡箭牌”,被吊在做好手脚的云梯上。

    云梯起火,黑烟遮盖视线,郑三琯爬上战马,与程四要一道逃。

    步步为营,环环相扣。

    原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师父只是…算错了一件事。”郑三琯喃喃道,干枯的发尾垂在脸颊旁边,“他以为李承衍就算发现我出逃,也绝不会动手杀了我。”

    来多么可笑。

    所有计谋的基石,竟然只是李承衍的“不忍心”。

    “我们都看错了他。”三琯笑得悲凉,“基石坍塌,所以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她瘦得肩膀的骨头根根分明,在单薄的衣衫下隐隐若现。

    程云却比她还要更瘦一些,本就高挑的身材瘦成了一张纸片,脸颊深深凹陷。

    他伸手,重重抚上三琯的肩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血海深仇,就让他李承衍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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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这世上还有谁懂郑三琯此时此刻的心情,非程云莫属。

    邯郸城门一战,消息传入重华宫,已过了师父和四要的头七。

    冲虚观挂起灵幡,李太妃收到的绢信上带血,递给程云的时候,手都在颤。

    程云重伤初愈,靠着师父留在重华宫的伤药逐渐行动自如。

    接到消息,他脸上的表情倒还冷静——李太妃满腹安慰的话语还未派的上用场,他却反过来安慰李太妃道:“…邯郸城门固若金汤,即便冲虚道长不在,太上皇应当都暂时无碍。”

    李太妃不知什么好,紧紧 握住程云的手:“…别做傻事。”

    他却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有其父必有其子。四要像我,正如我像父王。我们家的男人,好像都很爱做傻事。”

    十年血汗,他将程四要从襁褓中的婴儿拉扯到十岁的孩子,往昔种种如刻入骨髓,历历在目。初初扶着四要的手让他站起时的欣喜,初初背着四要爬上屋脊时听到的笑声,初初放手,让四要一个人翻过半米高的矮墙时的自豪。

    所有那些初为人父——长兄如父,他对程四要,又何止是长兄而已——时的欣喜、满足和自豪,现如今全部化为刻骨的恨意。

    李太妃甚至来不及替程云准备行囊,那夜天敢蒙蒙亮,程云便跃上重华宫的屋脊,离开了薄雾中的京师。

    邯郸城内,自从冲虚道长意外惨死于箭雨当中,四皇子很是担惊受怕了数日,生怕没了冲虚道长续命,太上皇会迅速薨逝,从此失去威胁李承衍的筹码。

    郑三琯被四皇子救回,软禁在府衙的楼中,代替了冲虚道长,日日给太上皇诊脉。

    她盯着那太上皇那昏黄的双眼,心中的恨意滔天。

    这是李承衍的亲爹,是李承衍在这世界上或许唯一真心爱护的人。

    她想伤李承衍,想让李承衍如现在的郑三琯一样痛彻心扉,想让李承衍也尝试永失所爱,无可挽回的滋味。

    只要狼毒草再多加一点剂量,只要在指甲尖中藏一点曼陀罗,只要一点点的动作,太上皇就可会药石罔顾,惨死在邯郸城内。

    郑三琯手腕轻轻发颤,脸色煞白,袖袋中的纸包自手腕轻轻滑下,一点点滑到了她的指尖。

    只要抖一下手腕,装作不经意地将那纸包落入汤药…就可以看到李承衍绝望心碎的模样。

    三琯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手腕高高抬起,正欲抖落指尖的纸包——却突然被一个人拦住。

    正是程云。

    眼窝凹陷,眉头紧锁,下巴上胡茬遍布,紧紧握着她欲投毒的手腕,轻轻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