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线生机 意难平, 无论如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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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意料中, 也是情理中。

    从四要和师父在邯郸城外万箭穿心那日,抑或从九方城中程云夜潜巴贯房中意欲刺杀那夜,又或者从定王府倾覆的那一刻起, 他们两人就注定会有一决生死的今日。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间, 虽然明知不该, 但李承衍仍是拍马向前, 高举腕间穿云弩直/射程云眉间。

    一向冷静自持的程云也不免勃然大怒。父母兄弟俱亡于穿云弩,何况你手中的穿云弩还是自我这里偷去的, 你怎有脸面拿本属于我的穿云弩对我出手?

    三琯不在旁边,两人再无顾忌, 一人握刀一人拔剑, 交手间火星四溅。

    马匹离得这样近, 眨眼间身位转换。无论是火铳还是穿云弩,都无法在这样短的距离下发挥作用。两方兵将投鼠忌器, 不敢贸然动手。

    “…京中处处流传你不服皇诏的消息, 你却在前线替四哥卖命,就不怕替他坐稳了江山之后,落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李承衍咬牙, 一刀劈向程云腰间, “三琯若是跟了你,如何顺遂平安一生?”

    程云足尖一点, 腰身几乎与马背齐平,顺势向李承衍□□递出一短剑,冷冷道:“你李承衍想夺天下为人君,想得没了人性,又怎知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对我而言比不过阴山月下的一株红掌花?”

    贪恋权势, 才无法全身而退。

    他所求唯有快活林的一片天,怎会怕四皇子是不是算在庆功宴上杯酒释兵权?

    两人势均力敌,一时间难舍难分。

    而城墙下的齐军却在火铳攻势之下 ,渐渐显露出颓势。

    守城的士兵躲在墙垛之后不现身,只将火铳、大炮对准墙下攻城的齐军,穿云弩纵使再箭无虚发,却因找不到攻击对象而束手无策。

    荀远紧紧护在李承衍的身边,抬眼一望,恰好看见扛旗的兵被火铳轰掉了半边脸,乌金的“齐”字像被拔去彩翼的蝴蝶,惶惶然跌落一地血泥间。

    荀远再等不得,策马上前,亦加入李承衍与程云战局之中。他功夫算不得顶尖,只是一柄长/枪/舞得熟练。

    程云与荀远在阴山中同经生死,情分不同,此时见他扑来不免投鼠忌器,动作温和许多。

    荀远一把攥住李承衍臂膀:“留得青山在,殿下!”

    李承衍眸色深沉,回首望见撞车云梯皆七零八落,扬声大吼:“撤!”

    主将话已出口,原本苦撑的攻城齐军立刻回退至壕沟之后。火门炮威力虽大射程不远,威慑力再不如近战之时。

    李承衍这才有了喘息的空间,草草扫一眼阵中将领,损伤惨重。

    “殿下,可要就地整兵?”荀远问。

    李承衍轻摇头。

    火门炮横空出世,他若是程云,又岂能满足只将火门炮做一个守城之器?

    此时虽不见追兵迫来,但最多一盏茶后,城中必会驶出巢车架起大炮,乘胜追击。

    李承衍凝神思索,环顾四方,一身白衣溅上血点,宛如红梅落雪。

    数万兵将静静列阵等待,一片死寂。

    少顷,李承衍抬起头,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南撤!”

    “殿下!”痛呼声起,跪倒一片。人人抬起头,投来难以置信的目光。

    齐王自起兵伊始,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战无不胜如有神力。一向只有齐军步步紧逼,何曾退让过一寸山河?

    去岁冬日,十万大军苦苦捱过冰封雪冻,守国土守了整整四个月,怎么一夕之间就要将到手的地盘拱手相让呢?

    王家副将自邯郸一战后不再得齐王重用,黄崖关之战中被派至营后守辎重。

    可齐王回撤的命令太过突然,军中王家旧将接受无能,目光游移,窃窃私语。

    荀远见状立刻站出,长/枪划破天空:“殿下号令,谁敢不从?”

    李承衍声音凝重:“穿云弩再精巧,也敌不过火门炮所向披靡。待定王推炮而出,我齐军兵将便是平原上的靶子,跑得越远,伤得越重。”

    “但火铳与火炮亦有缺陷,最大的缺点便是…它们都极沉重。”

    火门炮千石以上尤未止,这么沉重的炮——它过不了河。

    火炮重,寻常的舟乘不下它。可若是找来大船运送,寻常河又承受不了这么深的吃水,必会触礁。

    一条不起眼的寻常河,变成了齐军与定王之间的天堑。

    “沧水在南,水面宽阔,地下多有浅滩。齐军皆是轻骑轻装,卸甲上舟,弃车弃粮,必可成功渡江。”

    他面上仍云淡风轻,心口却如刀绞。

    卸甲上舟、弃车弃粮,轻描淡写的八个字,却与 拔剑自戕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带军,没有粮草亦没有甲胄,他又能撑得了多久?

    可他身为主将,要为数万齐军负责到底。肉身为盾与火炮硬拼,这样的决定,他做不出来。

    李承衍微微闭眼,再睁眼时,神色已坚如磐石。

    “南撤渡江。”李承衍轻声,“待我等重整山河,再反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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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撤路上,程云果然紧追不舍,时而以火铳炮轰,时而率一队奇兵突袭。双方交手已十分熟悉,各有胜负无妨大局。

    齐军本就是轻骑,一路弃甲舍弃辎重,连营中做饭的伙夫都扔掉了铁锅,营中女眷弃车行路,终于先一步到达沧水岸边。

    冬雪初融,沧水江流湍急。

    荀远站在岸边,脑海中恍惚浮现去岁深秋,陇西石羊河畔三琯坠河时的场景。

    茫茫然仿佛往日重现,不知为何,心中隐约有种不祥之感。

    岸边确有渔船舢板,三两渔夫早在大军来时便仓惶逃命,只余鱼鹰一只孤零零立在船头。

    如果此时需要渡河,数万大军靠着这寥寥数条船往返运送,不知要运到猴年马月去,决计不可行。

    李承衍片刻都没有犹豫,扬声下令:“将船只以绳索相连,在沧水上建浮桥!”

    船送兵,不可行。

    可若搭成浮桥,半日之内送数万军将过河,并不是难事!

    只是他们一路上舍弃辎重,连粮草都丢弃精光,如何去找造浮桥的材料?

    生死攸关之时,王家副将面色严肃,忽然转过身一剑洞穿了爱马的喉咙,将缰绳卸下递到李承衍的手中:“…渡江保命,要马有何用?属下身先士卒,先行献上三尺绳索!”

    男儿血性,叫好声一片。

    荀远心口大恸,胯/下/爱马相伴他数年,从无名卒一路至齐军百户,陪他走过千山万水,早已与亲人无异。可王家副将先杀战马,其他人又怎敢不从?

    李承衍眉心微动,手指被攥得发白,胸中气血翻涌面色却仍淡淡,反手捅/入战马心脏。

    宁愿杀马,也绝不能将战马留给定王。

    道理的确是这样。

    可若只讲道理,人心又去了哪里?

    成大事者,到底是要不拘节,还是要心狠手辣?

    沧水被战马的鲜血染红,恰如天边斜阳,水天渐渐融为一色。

    争分夺秒,每一眨眼的瞬间也许都会是来不及渡江的一条人命。

    舢板和渔船被一艘艘连在一起,可沧水宽阔,仍有半的水面之上空空荡荡。

    浮桥,只搭了一半!

    王家副将目光深沉:“殿下,不可再耽搁下去。如今春暖,河道只余一半,只能令军将下河组成人墙,尽快过河。”

    荀远大怒,几乎便要破口大骂。

    王家本是鲁北豪绅,军中王家旧将大多来自鲁地。鲁地沿海,军中懂水性会凫水的将士大多来自鲁地,是王家旧将。

    会凫水的人,就算跌入沧水仍有一线生机。

    可 是除了他们之外的其他人,那些李承衍从甘陕招揽来的散兵,那些久居内陆的江湖门派,那些如他一样投靠殿下的内陆骑兵,又该在水中如何活命?

    一条沧水,拦住的不仅是齐军,更是齐王李承衍的齐军。

    而不是王家的齐军。

    他怒道:“既然如此,不若叫会凫水的那些人先行下水组成人墙,我们再踏着他们肩头过去?”

    王家旧将一片哗然,自有人向荀远投来愤恨目光。

    荀远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生死关头,仍有人处心积虑排除异己?是不是就算魂断此地,哪怕行至黄泉路下依然要守着一颗防备心?

    李承衍却似早有预料,听王家副将这一句话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只淡淡:“无妨,定王辎重慢行,来不了这么快。继续搜船。”

    他抬高声音:“我李承衍,今日绝不会令麾下将士涉身冰水,无论来自何地。”

    他得笃定,引来军将欢呼声一片。

    可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李承衍的心却渐渐渐渐沉落到谷底。

    战马已死,再无退路。

    沧水漫漫,何处寻船?

    伏枥十载,父母恋人俱已失去,却落得兵败如山倒命丧沧水的下场?

    意难平。

    无论如何意难平。

    头颅似要爆炸,眼眶似要渗血,李承衍紧咬牙关,在沧水上搜索着渔船。

    不知是否执念太深,耳畔忽然传来渔女的歌谣,在空荡的沧水上格外嘹亮。

    李承衍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身畔的荀远却比他还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殿下,竹筏!”

    确实是竹筏,并非任何一个人眼花。十余只宽数尺、长三丈的刺竹排首尾相连,宛如盘旋在沧水上的一条绿龙。

    有一人白衣翩翩,屹立竹排上,宛如神邸下凡,如梦似幻。

    她鬓边别着一朵雪白的马蹄莲,唱着渔歌,点着篙杆,目光如沧水一般沉静,一瞬不瞬地看着李承衍。

    “三琯…”荀远喃喃,“是三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