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自始至终 竟像是怀春的少年和少女在月……
十余竹排若能首尾相连, 必可完成这座搭了一半的浮桥。
数万齐军能否渡过沧水,就取决于三琯身下的一排排竹筏。
早有机敏的兵解开岸边的渔船,撑桨朝河水中央的三琯划去。
三琯淡淡一笑, 连发梢都不曾晃动一下, 一双黑眸仍是定定看着李承衍。
渔船上三四个兵配合着, 又是划桨又是撑篙, 使劲全身气力大汗淋漓,可那渔船却似被牢牢钉在水面上, 无论怎么划都无法靠近那排竹筏半步。
划桨的兵急得满脸通红,狠狠将木桨戳入水面, 再拔/出时, 带出了满桨的荇草。
原来如此。
李承衍眸色翻滚, 望向三琯的眼神满是悲凉。
脑海中,回忆万千重。
是那年盛夏, 她随师父入宫, 趁着宫人内侍不注意牵着他去了未央湖摘荷花。湖边水浅,她与他躲在荷叶的阴蔽中。
荷叶层层叠叠,他们躺在 水面上, 被池水漫过肩膀。
他吓得握紧她的手:“…等下起身的时候, 万一被水草缠住…”
她扑哧一笑,斜睨他道:“…这水里是荷花, 又不是荇草!如何会将你缠住?”
“若是青青荇草,长在水下田田缠绵,仿若一张巨型蛛网,连船都驶不过去,那才吓人呢。”
孩童时期稚嫩的话语,记忆犹新。
茫茫沧水之下, 荇草一行又一行密密布开,仿若藤蔓万千在水下纠缠,如拦路巨网将那渔船舢板遮挡在外。
唯有轻飘飘的竹筏能浮在浅浅的水面。
李承衍脑中清明,王家副将却不知这荇草厉害,手臂微微一抬,立刻便有深谙水性的兵跳入河中,朝着郑三琯奋力游去,却被水面下层层叠叠的水草缠住脚踝,挣扎两下之后无力下沉,被渔船上的兵将合力拽出,躺倒在地喘着粗气。
王家副将冷笑,甩袖露出腕间穿云弩,搭箭欲/射:“妖女,拿你狗命来!”
荀远大怒长/枪一晃,前尘旧恨涌入心间,一枪砸在了王家副将的臂上:“杀了她,就更没办法靠近竹筏!你有脑子吗?”
人人自危,无计可施。明明逃命的竹筏就在眼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郑三琯一点点漂远。
好一出陷阱。
这世间除了她,谁还能设下这样一出局?
可偏偏李承衍现在,除了昂首赴局,又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从始至终,三琯目光未曾改变,只定定看着李承衍。
李承衍微微垂眸,纵使欺骗自己千遍万遍,这世间最懂他们的还是彼此。
只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沧水岸边,众人僵持。远方应景传来定王炮火声响,更让数万齐军惴惴不安。
三琯却微微一笑,轻轻蹲下,抬手解开一叶竹筏。
那竹筏顺着水流,顷刻间漂至沧水岸边。
一叶竹筏,又能有何用?
荀远尚在愣怔当中,却见李承衍淡淡一笑,已踩上了竹筏。
“殿下!不可!”荀远大惊,下意识跟随他脚步亦上了竹筏,那竹筏却因承载了两人重量而如渔船一样,陷入荇草绳网中。
只能有一人上竹筏。
郑三琯自始至终,要的都是他一个人。
李承衍轻轻推了荀远的手臂:“只有我去,她才肯将其余竹筏也解开,助我们搭成浮桥。”
荀远仍半信半疑,李承衍浅浅笑:“便是我独身一人,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将我如何?”
便是要杀他,也得有那个能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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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筏晃晃悠悠,白衣将军长身玉立。
竹筏飘飘荡荡,白衣渔女聘聘婷婷。
两筏相遇的场景,竟像是怀春的少年和少女在月下私会。
自两人反目以来,李承衍已很久未曾见过三琯如此的眼神,专注中掺杂了些许慈悲。
他的语气中亦增添了些许温柔:“…三琯是想,亲手杀了我吗?”
她眼中泪光闪烁,鬓角白色的马蹄莲微 微晃动,恍惚间竟有种她在为他守孝的错觉。
“三琯算,如何杀我呢?”李承衍叹息,“你武功不如我,你力气不如我,论谋略论狠毒,更是不及我十分之一。”
三琯轻轻摇头:“你得对。可你害我师父,害死东方爹爹,害死四要…不手刃你替师父报仇,我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亲人。”
“我虽事事不如你…却只有一样,我比你会。”她轻声,金缕叶握在掌间,缓缓逼近李承衍的胸膛。
像是飞蛾扑火,又像是蚍蜉撼树。
傻得让人怜惜。
他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只用了一成力气还不到,便让她再也没有办法将刀锋向前推进一分一毫。
“三琯,是我思虑不周,是我盲目冒进…原谅我,再信我一次。”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将竹筏给我,我带你走。”
她泪如雨下,连连摇头,手上再度用力,那金缕叶便又向前推进了些许。
李承衍心中百味交杂,手上再欲使出一分力气拦住她,却猛然发觉…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他就算使出了全身的气力,甚至连额头的青筋都因为太过用力而爆出,都再也没有办法阻止她握着金缕叶靠近他的胸膛。
怎会如此?她怎会突生神力?李承衍大惊,却在下一瞬明白过来。
不是她的力气大得惊人——而是他,忽然之间没有了力气。
膝盖渐渐酸软,仿佛醉酒一般,再也无力支撑住身体。
李承衍一点点跪倒在她身前,指尖麻痹,幡然问道:“…你给我下毒?”
难怪她神色平静泪如雨下。
原来注定要死的那个人是他。
原来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的那个人,是他李承衍自己。
“什么时候?”李承衍怎么也想不明白,“你我数月未曾见面,方才我更是心提防,甚至连你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给我下的毒?”
她却不话,只摘下鬓角的马蹄莲送到他鼻下。
淡淡的黄蕊,让他愈发头晕目眩,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
“很久很久以前。”她轻声。
早在齐王军帐当中,早在李承衍以纳她为妾而威逼师父替他卖命的时候。
她的营帐中,藤萝自天而降,夜来香马蹄莲白腊梅暗香扑鼻。
“每一盆花,我都查过,决计没有半点毒物…”李承衍眉头紧锁。
“你是查过花…”她垂眸,“但你没有查过盆。”
当日被困齐王军中,郑三琯莳花弄草,在初秋九月种出腊梅,枝条修长,点缀朵朵鹅黄花。
准王妃王姑娘面前,她眼中含泪,将那盆腊梅献了上去:“今日你我初见,王妃圣洁高雅,请定要收下我这盆腊梅花。”
李承衍自诩了解郑三琯,可郑三琯亦比天下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他。
知道哪一个细节那一句话,会触了李承衍的逆鳞。
冰天雪地之中,他与三琯曾以腊梅定情。的三琯曾经捏着一朵鹅黄腊梅,斩钉截 铁十一会是天下之幸。
而现如今王姑娘却将腊梅带到李承衍面前,冷冷道:“郑姑娘帐中花太多,就瞅这腊梅不顺眼,弃之如敝履。”
被抛弃的怨愤涌上心间,李承衍罕见难以自控,猛地举起装腊梅的瓷盆,砸在了地上。
花盆顷刻碎裂,瓷片乱溅,粉末四起。
而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到,就在瓷盆落地那瞬间,一缕白色的轻雾随着那碎瓷的粉末,飘至李承衍的唇边。
早在那时,毒引便已种在了李承衍的身间,只等着今时今日郑三琯鬓角上那朵马蹄莲。
一诱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