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守铃

A+A-

    沈初瓶已是划船回来了,?纵身一跃便落在了归莲舫上。

    他半蹲在栏杆上,站得稳稳的,半蜷起身子的样子好似一只轻盈的狸花猫。

    沈初瓶放眼环视四周,?发现水尸已经基本被解决完了,剩下的那些正努力拼凑着融于水中的残肢断臂,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为下一次的攻击做足了准备。

    跃下栏杆,他抱拳看向聂秋,恭声道:“请聂公子镇邪守铃。”

    覃瑢翀一摆衣袖,?宽大的袖摆轻轻在空中扫过,?随即便规规矩矩地贴在了他身侧。

    “聂公子,?请。”

    聂秋沉吟片刻,将手伸进袖口中,把手腕上系着红绳的铜铃解了下来。

    “我不是步家人,并不通镇邪守铃之术,?不过可以一试。”

    他看了红鬼一眼,它此时已是盘腿悬在了空中,?视线相交间,青面獠牙的鬼点了点头。

    聂秋将边缘处泛着红的铜铃一晃,?印着花纹的那面本来是朝里的,?却随着他的动作而渐渐地向前转去,最后完全显了出来。一只脚挂在腰间,?单脚站立,似笑非笑的恶鬼虚耗转了转眼珠,?无声无息地将手中的铁扇展开了。

    铜铃声骤起。

    原本只不过是一声,后来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好似有千百个铜铃在同时摇晃,?铜铃声交叠反复,像是有人终于将其聚成了一股,每一转,尖端就更锋利半分,更逼近湖面尖声利啸的水尸半分,像一把纤长的巨剑,悬在半空中,利刃向下,浓重的肃杀之气往下压去,直逼得人呼吸困难,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叫人灵台处愈显清明。

    红鬼紧闭双眼,足下的烈火越燃越烈,最后将它整个吞噬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游船时并不觉得凌烟湖有多大,而此时聂秋却发觉它大得难以想象。

    虽然他集中了精力去控制铜铃,红鬼身上的火焰像浇了灯油一样熊熊燃烧,扩散的速度却还是太慢了,他们身在湖中央,也不知道这湖下到底残存了多少野鬼冤魂,即使火焰再大,那股叫人背脊发凉的寒意却只是减弱了些许。

    而凌烟湖,只不过有半湖面被火焰包裹住了。

    聂秋闷闷地咳嗽了一声,“这股邪念……”

    “百余人的怨恨,几十年的沉淀后,自然已是难以摧毁。”覃瑢翀神色凝重。

    他是用蛊的,不是遣鬼镇邪的,对此情况也是有心无力。

    之前的几十年中,覃瑢翀只能靠自己的蛊虫来对付这些水尸,所幸它们每日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会出现,所以他勉勉强强地也能护住这霞雁城的人。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步家曾设下的封印渐渐地散了,水尸原本只是在半夜出现,后来就越来越早,到了今天,竟然是在正午时间,顶着烈阳就出现了。

    他的手指逐渐攥紧,指甲在掌心中留下了几道深深的痕迹。

    火焰难进不退,又太消耗精力,红鬼浮在空中,身上泛着的红光也慢慢消褪了。

    沈初瓶垂下头,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这几十年中,步家已经来过了好几次,就连号称“遣鬼守铃”的步倾仲,也只能将这凌烟湖的邪气镇住,并不能彻底将其消灭。步家倾覆后不久,镇邪的封印也散了。

    他们之前本来想请步家的家主来此一试,却被步倾仲直言拒绝了。

    步家有规矩,家主不能离开祠堂半分。

    若是统领千铃的步家家主所掌管的铜铃,或许可以一试,但是步家的规矩摆在那里,而且步家确实是有难言之隐,实在不能相助,所以他们只好放弃了。

    此后,就是覃瑢翀咬着牙扛住了这个重担。

    聂秋只觉得眼前的事物歪歪斜斜,头脑一片混乱,不由得定了定神,狠狠地吸进了几口气,想要让意识清醒一些,可惜这邪气就像源源不断似的,根本没有边际,他刚一伸出手想要驱散那股邪气,就有种要被反噬的感觉。

    覃瑢翀见他脸色发白,不由得松了攥紧的手,张口要喊他停下。

    此时停止不过伤了精力,若是再继续下去,聂秋怕是会元气大伤。

    百里外的封雪山脉上,步尘容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刚从昏昏沉沉的梦境中醒来,意识却很清明。

    面容沉静的女子在一片废墟中遥遥而立,掐指默念了几个字。

    “还没到时候。”步尘容喃喃道,也不知道是要给谁听,“有因有果,有得有报。此时……亦不是最好的时机。”

    在旁人眼中,衰败的宅邸中只有她一人,也无半点声响,而步尘容却是能听见在她出这一句话后,宅邸内便响起了细细簌簌的声响,厉鬼在她耳畔暗暗低语,无数话语霎时间涌入了她的脑中,将平静的湖水溅起了千丈浪。

    要是其他人,早就被这喧闹的声音给扰得近乎崩溃了,而步尘容却是早已习惯了。

    她思忖半晌,闭眼默念出了烂熟于心的两个字。

    ——通邪。

    聂秋皱着眉头,那些扰人的邪气向他袭来,想要粘在他的身上,像难以摆脱的毒虫猛兽,欺身而上,幸好步家家主所持的这个铜铃让他能在黑暗中守得一份清明,否则这时候他早就失去意识了。他早该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及时收手,却硬生生地将自己囚在了桎梏中。

    因为,他好似瞥见了翻涌的邪气中,除了在湖水里扭曲的水尸以外,还有其他东西。

    然而这时候容不得聂秋多想,他喉咙处已经尝到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

    他正要停了手中不断摇晃的铜铃,将红鬼唤回的时候,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古怪。

    只见红鬼身侧的火焰被硬生生地劈开了一条路,浑身泛紫的厉鬼突兀地出现在了空中,双眼微阖,手中所持并蒂莲,面容平和,看着竟不像是鬼,反而更像是庙中堂上的慈悲佛像。

    聂秋分明是没有招出莲鬼,而它却自己出现了。

    “通邪”对于遣鬼者来,容易损伤元气,招出的鬼也不易控制,但聂秋半点都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元气受损,甚至隐隐有种恢复的感觉。

    这鬼,不是他自己招出的,所以要承担后果的人也不是他。

    如此想来,除了步尘容以外,没有别的人能做到了。

    聂秋推拒了覃瑢翀要叫他停手的提议,向湖中望去。

    覃瑢翀自然是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见他脸色逐渐好了些,没有之前那样骇人了,而聂秋此时又将手扶在护栏上,伸颈远望,乌黑的长发被大风吹起,又缓缓地落下,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什么东西,眼中的光芒竟是晦暗不明,又被吹散的发丝遮去了。

    湖面上,开满了大大的并蒂紫莲。

    也不知道是如何开出来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片湖面,将那些骇人的惨白尸体都遮在了清丽孤傲的并蒂莲之下,连惨叫声都一并遮掩了似的,没有半点声音,无声无息地就布满了整个湖面,将刺骨的邪气给压了下去。

    不过,也只能是镇压了。

    莲鬼抬手抚了抚自己闭上的双眼,将手中的并蒂莲扔了下去。

    铜铃声忽地一停,湖面上的时间有一瞬间的停滞,随即猛然炸响。

    覃瑢翀和沈初瓶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那声音过于刺耳,差点让他们以为会穿透耳膜。

    聂秋却是好像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一样,紧紧地盯着湖面。

    可惜此等景象只有他能看见:莲鬼手中的那株的并蒂莲刚落入湖中,就被宽大的莲叶所遮,再也看不见了。而铜铃声在此时适时地响起,一阵剧烈的紫光从并蒂莲所落入的地方震荡开,一圈圈地扩散,推着莲花向岸边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去,随即在碰撞之中迅速地枯萎,融于了水中,将水面染成了瑰丽的紫色。

    一个老虎布偶,从他视线中一闪而过,很快便又沉入了湖底。

    聂秋停了手中的铜铃,眼见着红莲二鬼回到了铃中,便将铜铃又缠回了手腕上。

    他正想着刚刚所看到的东西,没注意到旁边人的反应,转头才看见覃瑢翀和沈初瓶都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聂秋点了点头。

    沈初瓶稍松了一口气,便听见聂秋又道:“此次镇压,封印持续不了多久。”

    覃瑢翀道:“听公子此番言论,看来是准备接下此事?”

    “是,”聂秋看着他,道,“需要找出根源,才能将这股邪气彻底解决。”

    覃瑢翀似乎没想到他竟然想彻底解决此事,沉默了片刻,才道:“多谢。”

    “不过是我有求于你,你也正好有求于我罢了。”

    他顿了顿,道:“你既然熟悉此地,可有途径知道哪些人出入霞雁城?”

    “有。”

    “近日来,可有一个叫‘徐阆’的人,来到霞雁城?”

    覃瑢翀微微皱了眉头,对身旁的沈初瓶吩咐道:“去查。”

    沈初瓶领命。

    正着,覃瑢翀便远远地瞧见陆淮燃划船过来了,距离有些远,虽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但还是能看清他身后还坐了一个人,想必这就是聂秋口中所的那位朋友了。

    他笑道:“正巧,你的朋友也来了,不如赏脸和我去酒楼一聚?”

    “好。我们二人也有事情要问你。”

    聂秋是爽快地答应了,覃瑢翀却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陆淮燃的船越来越近,很快,他便看清楚了,五大三粗的陆淮燃,脸上是比哭还要难看几分的假笑。而他身后的男子,则是神态漠然地抱胸坐着,手旁的玄黑色剑匣上纹着金色的猛兽纹路,端的是煞气十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陆淮燃好像已经开始发抖了。

    这人,不是魔教的新教主吗?

    覃瑢翀难得地嘴角一抽,他以前见过一回方岐生,自然知道他的模样,而陆淮燃和沈初瓶却是不知道的。也是,这些年来,这个新教主的行事也过于低调了,往往在做完一番惊天大事之后才给他们来一个马后炮,惊得人猝不及防,所以鲜有人注意他到底长什么样。

    竟然和魔教扯上了关系,这可真是……覃瑢翀心情复杂,却没有什么。

    自己身旁的这个美人,不仅刀法路子奇特,和步家渊源颇深,与魔教也有关系。

    大抵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