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邀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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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沐浴焚香,?绾发更衣。

    今日聂秋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老祭司也早早地就来到了偏殿,?亲自下场监督整个大典的流程。

    婢女灵巧柔软的手指在柔顺的黑发中穿梭,将一个个鎏金簪子妥帖地摆在恰当的位置,聂秋任由她们戴上那些繁复而不显得臃肿的饰物,?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处浅浅地勾勒了一笔殷红,巴掌大的铜镜被两根红绳串起,挂在脖颈上,?坚硬的镜面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处,?丝丝凉意沁过厚重的白色祭典服装,?传到了他的心口。

    年过半百的老祭司坐在旁边,低头呷了一口茶,望着他,满意地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执掌大祭祀,为君主分忧,?为苍生立命的大祭司了,聂秋。”

    “虽然你是聂迟的养子,?从在聂家长大……”

    “但在那之上的是大祭司的位子,?这一点你需要谨记。”

    “凡事,当以君主为重。”

    聂秋看见镜中的自己牵了牵嘴角,?“我明白的,前辈。”

    为君主分忧,?是在为苍生立命之前的。

    他明白老祭司的意思,所谓的大祭司,只不过是皇帝权力的附属品,?什么天下,什么苍生,那些都没有座上的人重要。

    大祭司当以陛下作为心中之道,而不是天下。

    是生是死,荣华富贵,抑或是落魄潦倒,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大祭司的权力是虚的,背后只有皇帝那一人,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却是空的,稍稍一碰,便会出现裂痕,要是用的力气大了些,就会直接碎成齑粉。

    聂秋已经经历过了。

    所以他将大祭司的都当成了场面话,听过了,便只是听过了。

    穿戴完毕后,就该去养心殿前候着,跟随皇帝摆驾出宫。

    虽前几天皇帝已经正式宣布他身体不适,将祭天大典交给太子殿下去筹备,但祭典当天他还是要硬撑着参加,或许还拿了一两副提神的药,好使得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差——为的是让所有人清楚,他只要活着一天,就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养心殿前,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一身漆黑的太子恭恭敬敬地侯在殿前,发现聂秋来了之后,微微颔首,应了他的礼数,唤了句“聂祭司”,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继续站在原地,低眉敛眸,目光并未放在那座华丽壮美的养心殿上,只是偶尔看上两眼,是瞧皇帝有没有出现。

    倒是身旁的孟求泽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皇帝并未让他们等太长的时间,被贴身太监搀扶出来的时候喉咙里还有些低咳,脸上尚有血色,却不难看出他的精神萎靡,是硬拖着身子前去祭天大典的。

    “父皇。”

    戚潜渊唤道,对于皇帝的病情没有提上半个字。

    他也知道,对于九五至尊的圣上来,身体日益虚弱这件事情绝对算是逆鳞。

    即使自己身为太子,也同样是皇帝的眼中钉。

    面上布满皱纹的皇帝伸手将他虚虚托起,顺势也摆手让贴身太监松开了自己。他转过头看向聂秋身旁的老祭司,问道:“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和上一世没有任何区别的场景与对话。

    “回禀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这次主持祭天大典的人是你,聂秋。”皇帝的嗓子被药草浸染得沙哑低沉,他虽然百病缠身,身上却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朕好好看看你能不能肩负大祭司之位吧。”

    聂秋将手臂拢在身前,身上叮当作响的配饰轻轻一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是。”

    皇帝没有再什么,带着一行人向不远处等候的轿子走去。

    其中有宫中赫赫有名的御医,还有民间被誉为“妙手回春”,性格古怪孤僻的萧神医。

    任谁也能看得出一点苗头:皇帝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

    随后,他们也跟着上了轿,前往皇城脚下连绵不绝的群山。

    巍峨耸立的濉峰是处在西南一角,而他们摆上祭坛的地方则是东方一角,两处虽然都身在同一条山脉上,相隔的距离却是很远,互不干扰——况且,祭坛平日里有禁军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即使是濉峰的掌门也不行,更别弟子们了。

    那座山峰低且平缓,山环水绕,远远看去就像只低伏于此的玄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特地将祭天大典选在了这里。

    取名为邀仙台。

    而聂秋在二十二岁那年,在邀仙台后山上的池水中捧起了三轮交相辉映的月亮。

    到底是神仙显灵,还是弄虚作假,没有人能得清楚。

    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和聂迟在这里看到祭天大典;二十岁时在这里主持了祭天大典;二十二岁时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获得了三壶月;二十四岁时又在同一个地方,所有人的视线中被斩下了头颅,鲜血溅了一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天还未大亮,道路两侧却已经站上了不少伸着脖子凑热闹的百姓们。

    聂秋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话声,仿佛这些和他无关似的,没有半点好奇,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痕迹,目光飘忽,浮萍一样没有着点。

    被禁军簇拥在中间的队伍缓缓前行,穿过街道,向世人展示皇权的威严。

    昨夜好像是下了一场雨,空气中潮湿清新的味道扑鼻,在细微的风吹起时便绕过了层层山峦,绕过了茶楼,绕过街上的行人,将低垂的珠帘轻轻掀起一角。

    聂秋不经意地侧过头,从那不大不的空隙中窥见了轿子外的人们。

    或许在同一时间,时刻瞧着轿子的百姓们也看见了他,或许他们一瞬间有些呆滞的表情是因为他的长相,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所佩戴的昂贵饰品……这都不重要。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背影。

    头发干净利落地梳在了脑后,只垂了薄薄的一层搭在肩头,身上的装束和寻常女子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比起闺中姐,更像是个侠客,腰间却没有挂着任何武器。

    要最独特的,当属她挂在右肩上的那个箱子了,像是用过了许久一般。

    那人似乎在躲什么东西,还未等聂秋看清,就一溜烟地穿进了拥挤的人群。

    聂秋大概是对她印象很深刻,不然不会觉得熟悉,仅仅看到一个背影就知道自己肯定认得。但是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并不熟络,因为他又完全记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思路,倏忽间就随着那个背影的离去而消失了。

    不过,总觉得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顺手将掀起的帘子拉了回来,掩住了轿子中的景象。

    野果山泉尚能饱腹,但聂秋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这么多天坚持下来,还是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饥饿感和眩晕感同时涌上来,于是他只好按压着腹,斜靠在软枕上。

    这就是第一道难关了。

    第二道是祭坛上沉郁得叫人喘不上气的香火气息。

    第三道是身上沉重繁琐的挂饰。

    第四道是祭典复杂而冗长的流程。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叫人好受,要是一般人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聂秋伸手将软垫立在窗边,压住他先前拉进来的珠帘,免得又被风吹起。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袋,不动声色地摊开,从里面拈出两块桂花糕。

    这是前一天半夜里他遣了红鬼绕过了层层禁军,去御膳房偷拿的。若是要选那种气味儿不明显的,又能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桂花糕了。

    聂秋心想,他是真的不大愿意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如果御膳房夜里还备了面食那就更好,可惜红鬼找了一阵,就只瞧见了这些甜点。

    这桂花糕只能轻轻拈在指尖,稍一用力就像要碎了似的,入口即化,甜淡适宜,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甜得发腻。

    和望山客栈、霞雁城酒楼的味道都不同。

    毕竟是宫中的东西,味道当然和外边不能相比。

    氤氲馥郁的桂花香气之中,聂秋忽然想起了那个年轻的魔教教主。

    “你不必如此顾忌我的面子。还是,你觉得喜欢吃甜食是丢脸的事情?”

    温热缓慢的吐息仿佛就贴在耳边。

    什么奶黄流心的,什么黑芝麻馅儿的,什么茉莉花一类的花香……兔子形状的,狐狸形状的,花瓣形状的,皮薄馅儿多,圆圆滚滚,没什么棱角,可爱得很。

    他碾碎了手里的油纸袋,不动声色地拂去手上残余的糕点渣。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耳廓隐隐约约有点发烫,聂秋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泛红的柔软耳垂,心里一股骚动,很想笑,却又怕轿内的动静被外边的人听见。

    方岐生,孩子气啊。

    他在心中叹了一句,随即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聂秋将最后一口桂花糕在唇齿间碾成碎渣,霎时间,桂花香气在口中弥漫开,又逐渐变得浅淡,最终混着那股突如其来的笑意一同咽进了腹中。

    这几天处处被看管,没机会吃东西所导致的饥饿感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

    他这一世是不可能为了皇帝、为了虚伪的天道做出任何牺牲了。

    别是执掌大祭祀了,就连多饿上几顿也不行。

    顺从?聂秋侧过头,喉咙中发出一声极轻极的嗤笑。

    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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