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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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邀仙台,?山峰上水汽弥漫,白雾袅袅,似在云端漫步。

    祭坛倚石而建,?顺势造成了半个玉佩的形状,中间是大祭司主持祭祀的圆台,两侧是受邀而来的宾客,?周围有水石环绕,拾阶而下,不远处人头攒动,?是凑热闹的百姓们被禁军拦在了那一头,?纷纷伸着脖子张望。

    阳光穿破了云层,?将温暖洒向地面。

    略显疲态的皇帝立于台上,展开宽大的袖袍,高声宣布大典正式开始。

    随即戚潜渊便替了上去,示意在旁等候的乐师们鸣鼓奏乐。

    既然是祭天大典,?要使地面上的声音直达云霄,叫云上的那些仙人们听见,?所以皇帝也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琴瑟箜篌一律撤了下去,?只留下了一面面巨大的鼓。牛皮绷得紧紧的,?外厚中空,当他们挥动鼓杵的时候,?甚至会将风声撕裂。

    鼓面震颤,雄浑有力的鼓声便响彻整个邀仙台,?先是仿佛列队行军时振奋人心的紧密鼓点,紧接着又舒缓下来,庄严隆重似古庙钟声,?余音不绝,响彻千里。

    侍女手持蜡烛,以手掩火,有条不紊地点燃了一支支竹立香。

    香气弥漫,压过了山间清新自然的露水味道,潜移默化中为大典增添了肃穆的氛围。

    而聂秋在鼓声渐缓时踏上了圆台。

    华丽的配饰轻轻叩响,拢成弧形的裙摆蹭过一尘不染的台阶时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声,皆是被庄重肃穆的鸣鼓声掩了过去,于是世人只能看见这个眼尾处勾勒了一抹殷红的年轻大祭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半阖着双眼,在圆台中央站定了。

    与此同时,鼓声在一瞬间彻底停了下来。

    修长白皙的手指托起了胸前的那面铜镜,面朝苍天,映出浮云之中的炎炎烈日。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

    他朗声念道。

    依稀间,指腹轻轻拨动珠子的细微声响在耳畔响起。

    香火味一丝丝地抽离,串珠的丝线断裂,刻满了花纹的檀木珠子如同纷飞的雨滴砸向了地面,哗啦哗啦,又似飞流直下的瀑布溅在卵石上的声音。

    上无皇天,下无后土。

    若是真的有,步家便不会倾覆,步尘缘不会以身殉道,步尘渊不会自甘堕落,步尘容的时光不会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若是真的有,上一世的霞雁城不会被怨恨缠身的水尸所吞噬,以驭蛊闻名的覃家不会销声匿迹;若是真的有……

    这苍生不该是如此。

    皇帝一心只想寻求长生之道,赋税严苛,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国库中的银两却全进了江湖骗子们的腰包里,天高皇帝远,他的视线看不见远在皇城之外的地方。

    “烹牛宰羊,以敬苍天。”

    聂秋将手指放进瓷碟中,指尖从里面一划而过。

    牛羊刚宰了不久,这碟子里装的血也是刚接好的,很新鲜,红澄澄的颜色,被他的手指碰过,扰动了水纹,顺着他的动作跳跃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溅落在地。

    四散的血迹静静地躺在浅白的圆台上,和干净的裙摆就差了一点距离。

    略有腥气的血液蠕动起来,飞速地向四周蔓延,汇成了一个巨大的纹路,被他踩在脚下,染红了素白的祭司服饰,一圈圈地,像荆棘一样,顺着他的袖袍攀了上来。

    聂秋垂下眼睛略略一扫,地面上的怪异纹路汇成的是个人面牛鼻的恶鬼。

    他听见红鬼在笑,莲鬼在笑,虚耗也在笑,铜铃声震荡开,盖过了人群的喧闹声。

    “要你纯白无垢,不食人间俗物,不染凡间烟火气。”虚耗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又为你熏上沉郁的香火,让你手染生灵的血液,以此敬苍天。”

    “你的魂魄早就沾上了血气,光是用净水清洗又怎么可能洗得掉?”

    血液组成的荆棘绕过了他的脖子,凸起的刺嵌入了肉中,死死地锁住了喉咙。

    聂秋的呼吸有些困难,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熟练地将手指上的血液甩干净,伸手取过厚厚一叠金箔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

    这只是虚像而已。

    祭天大典仍然在进行,皇帝和戚潜渊在台下盯着他,老祭司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候着,聂迟、温展行、贾陵昌都坐在桌前,更远处还有许多百姓,或虔诚、或轻蔑地张望。

    所以他的动作不能停下来。

    聂秋侧过身,以手遮风的时候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洗下来,也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恨是我的,痛是我的,血是我的,我欠的人命债也是我的。”

    “我不遮不掩,你要问,我就和你——”

    他挥了挥金箔纸钱,让它在风中尽情燃烧,柔软易碎的灰烬从火焰中飘零,有些向上飞去,或许是应了皇帝的愿,传达给了上苍,有些则向下落去,被粘稠的血液一沾,就牢牢地钉在了上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沉云阁遍地的横尸。”他嘴唇一翘,笑了笑,“我的师父,我的师姐,那些我所要好的同伴们,都死在了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手底下。”

    “无论是谁,是太子,是皇帝,是天上的仙人,是武功盖世的大侠,是年幼的孩童,是孱弱的老者……”聂秋道,“只要挡在了我面前,我便杀了。”

    此仇此恨,永无消散之日。

    对于他来,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

    火舌张牙舞爪地舔舐着聂秋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待到要燃尽的时候才松开了手,让它随着卷起的微风飘走,逐渐消失不见。

    长达两百零三个字的祭词被这个年轻的祭司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每一步,每个动作,都精确无误地按照了祭天大典的流程进行,不远处的老祭司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到:天相师的卜卦果然准确,这个人确实是适合当祭司,更何况他也勤奋刻苦,将祭天大典的流程记的如此牢靠,这大概只有演练了无数遍才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这是多么虔诚啊。

    要是虚耗能听见他的心声,一定会忍不住发笑。

    然而它是听不见的,这个人面牛鼻的恶鬼悬在空中,手中的折扇哗地一声展开,厉鬼尖锐的笑声和铜铃声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它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个临危不惧的年轻人,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是舒展了眉头,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抹掉了将聂秋脖颈勒出血的荆棘。

    “这些话我只一次。”虚耗缓缓道,“既然你要活,要斩尽面前险阻,那就避不过头顶上的天道。你保住了步家的魂魄,守住了霞雁城,就是触了它的霉头,它要你死,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更何况你早已死过了一次,就更加有违天道了。”

    “我是步家所供奉的恶灵,理应镇守步家百年兴盛。”

    “我不怕神仙,也不怕什么劳什子的天道,和你相同,挡在我面前的东西,我不管它们是什么来头,都会被我清扫干净。死了就死了,反正我早就死过了,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那样来得更痛快!”它到此处,忽然畅快地大笑了几声,“天道不灭,我心难消。”

    “聂秋,去摧毁天道罢。”

    虚耗从空中落下,站在聂秋面前,手中重新合拢的折扇指向朗朗乾坤,“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你的清清白白,也不需要故作虔诚——你只用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已经和天道对抗过一次了,就在那个雨夜中。

    不,还有更多的时候,他在三壶月带来的烈火焚心中强忍苦楚。

    聂秋抿了抿嘴唇,却还是不着急回答虚耗的问题。

    若是徐阆知道了,又或者是谢慕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骂上一句“疯子”。

    而步尘缘,或许她会,你理应去,因为你就是步尘容找到的那个逆转天命的法子。

    虚耗发觉他迟疑,也不急着讨要这一个答案,道:“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要是你不答应,我也不会为难你,毕竟他们几个都认可了你是步家的一份子。要是你想要答应,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我就在铜铃中。”

    它罢,旋身消失在了空中,地面上血液汇成的纹路也随之消散。

    聂秋顿了顿,解下了胸前的铜镜,跪坐在软垫上,镜子平放在地面,面朝苍天。

    鼓声渐起,身着高雅服饰的宫廷舞女们涌了上来,将圆台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央,有手持瓜果的,有手持粟米的,甩袖扬裙,边唱边跳,祈祷来年丰收。

    这后面需要他的地方就不多了,顶多也就只有收尾的时候需要他出面。

    聂秋垂下头,一颗一颗地拨动着手中的檀木珠子,嘴唇微动,假装应和着她们所唱的词,心绪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忆总是在不经意间上涌。

    撕裂的伤口止住了血,结了疤,但那层壳褪下后,还是会留下点印子,就算是生在后背这样的地方,虽然自己平日里看不见,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特别是当回忆翻涌的时候,每每回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脊背上那道狭长的刀伤就会隐隐作痛,好像是刚刚才留下的伤口,又好像是被人重新用刀刃沿着伤口挑开了。

    聂秋拨着珠子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了片刻。

    从肩膀到腰际那一线的肌肉隐隐作痛,刀口的铁锈味混着鲜血的气息袭来。

    他这几年来不常回忆那时候。

    最多,也就只有在霞雁城的第一天夜里梦见了刚到沉云阁时发生的事情。

    聂秋是不怕回忆往事的,他早就能够坦然面对了。

    他只是怕自己只是偶然想起一幅画面,甚至只是一句话的时候,由此而牵动更多的回忆,一层又一层,一缕又一缕,绵延不绝,无休无止,从而无法从过去的泥沼中抽离。

    对于他而言,牵动沉云阁回忆的开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