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掩星
方岐生知道这根刀穗对于聂秋而言有多么重要。
当初,?聂秋连师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拿到了这护身符一般的穗子,流苏如水灵动,?形散而神不散,浅色的剔透珠子上刻着个“秋”字,沉甸甸的,?承载了殷卿卿全部的期望。
而现在,聂秋将刀穗赠与方岐生。
他他想的很多,却只做了这么一件事,?将全部的祝福和情话都亲手交给方岐生。
方岐生沉默着,?看了聂秋半晌,?然后收下了穗子。
正是因为他知道这根刀穗对于聂秋而言有多么重要,所以他才更要收下。
于是,他将残风剑柄上的剑穗解下来,作为交换,?给了聂秋。
回望山客栈之后,方岐生对着聂秋给他的刀穗看了一夜,?虽神情疲惫,却没有睡意。
聂秋就躺在他身侧,?睡得很安稳,?呼吸声浅浅,这人的睡相很好,?又不呼噜又不磨牙,一晚上就一个姿势,?稍有动静就会醒过来,醒来之后还没有起床气,好脾气得很。
罪魁祸首倒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徒留自己在这儿毫无困意地等着天明。
方岐生看了他一眼,肚子里的那些坏水几乎是一瞬间就涌了上来。
然后?
然后聂秋就醒了,摸着脖子上那道清晰可见的齿痕,还一副找不到北的样子,愣愣地瞧他,一向温柔的声线中带着浓浓的鼻音,迷迷糊糊地问:“你咬了我一口?”
问完之后,他就完全清醒了过来,发现方岐生神色不虞,关心道:“怎么,睡不着吗?”
方岐生就伏在聂秋的旁边,手肘撑着身体,垂下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舔了舔略尖的犬牙——是刚刚留下齿痕的那一颗,:“你以为我睡不着是谁的错?”
他曲起指节,轻轻刮了刮聂秋的下巴,又缓又撩人地“嗯?”了一声。
聂秋觉得有点痒,却没有避开方岐生的手,“你是在怪我吗?”
“不怪你怪谁?”方岐生翻身躺回去,斜过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去看聂秋,“真的,聂秋,既然是师姐给你的护身符,你就更应该自己留着了。至于你过要给我的剑穗,我并不在意这个,丢了就丢了,以后看到合适的再买就是了。”
“那么,你要还我吗?”
“不好意思,我不准备还给你。”发觉聂秋眼中有一丝惊讶,方岐生索性不和他装了,“我前面了那么多,只是想提醒你,既然你已经给我了,以后就再也不可能从我手里讨回去。”
“你现在再后悔也晚了。而且……我还有些窃喜,没想到你将我看得这么重要。”
方岐生点了点聂秋的胸口,感觉到他的心跳变快了一些。
聂秋眉眼舒展,像是释然了似的,声音很轻:“是的,很重要。”
“我当时其实是想‘你不需要将它给我,你成为我的护身符就够了’。”
聂秋笑:“好俗。”
“俗吗?”方岐生忍不住动手动脚了起来,边去摸自己留下的那个深深齿痕,边道,“那我换个法吧,以后换我成为你的护身符,够不够?我的右护法?”
真的很俗,这算哪门子的情话,跟话本子里的霸道王爷强抢民女时的话差不多。
上一世,虽然不是自愿的,但是聂秋或多或少也看过市面上写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
什么各大正道门派的门主为了争他争得头破血流啊;什么戚潜渊以前经常去聂家是为了提亲啊,聂秋估计他死后,这故事该发展成因爱生恨了;什么聂迟与他之间不伦的养父子之恋啊;什么魔教教主求而不得,于是决定得不到就干脆毁掉啊……此类种种,数不胜数。
值得一提的是,聂秋现在希望最后一个是真的。
要不是因为那些故事是几年后才流传起来的,聂秋还真以为方岐生看过。
不然怎么能出这么相似的话来。
明明上一世他看那些故事看了两三句就觉得浑身难受,还有点反胃,但是……
“你这话顶多就只能用来诓骗那种单纯天真的姑娘,兴许还能叫她们春心萌动。”
紧接着,方岐生听到聂秋继续道:“但是,不得不承认,我确实被你诓住了。”
方岐生笑到捶床,眼角泛泪,跟地痞流氓似的,语气浮浪地唤聂秋“姑娘”。
聂秋虽然不喜欢别人将他认错性别,听到方岐生这么喊,倒也没有生气,方岐生“姑娘笑一笑”,他就笑;方岐生“姑娘让我亲一下”,他就配合地张口;方岐生到后面也玩起兴了,调笑道“姑娘你好看也好亲,愿不愿意嫁到魔教去”,聂秋听完后却没忍住,抛下了姑娘矜持羞涩的设定,紧紧箍着方岐生的一双手,亲到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才罢休。
总之这句“姑娘”就喊了一晚上。
第二天,他顺口也这么叫了一声聂秋,惊掉了萧雪扬的一双筷子。
萧雪扬手忙脚乱地去接那双筷子,噼噼啪啪,差点在桌面上来了一段快板。
方岐生耳后有吻痕,算不上太明显,但是只要仔细看,除了眼瞎以外都看得出来。
聂秋脖颈上有齿印,月牙似的痕迹,堪堪没咬出血来,真恨不得所有人都能看见。
别萧雪扬了,一向看得很开的郎中典丹也觉得被秀到眼瞎。
黄盛?黄盛压根就没过来跟他们坐一桌,早有先见之明地顾影自怜去了。
当然,这种安逸闲适的生活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宫中那头并不安宁。
正午过后,孟求泽赶来望山客栈,了句让他们赶紧离开皇城,戚潜渊准备动手了。既没交代为什么是他来的招呼,也没交代戚潜渊到底准备怎么做,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得倒也很快,一溜烟就没了影子。
孟求泽语气中夹杂着藏不住的急切,所以聂秋和方岐生也提心吊胆起来。
他们事先和其他几人过现在的形势,虽然没有得太详细——毕竟,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安全,但是其他几人都多多少少知道情况不妙,没有拖拖拉拉,跟着聂秋和方岐生就退了房,五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城,准备各奔东西。
再孟求泽那边。
几个人离开皇城的时候,他刚好回到了宫中。
传话的见他终于姗姗来迟,不由得声提醒道:“孟大人,您这一趟出恭的时间太长,殿下都快等得不耐烦了,若不是您,我估计殿下早就大发雷霆了……你可得多两句好话。”
孟求泽感觉太阳穴直跳,伸手按了按,真是厌烦得很,可偏偏只能挂上一副温和好话的模样,拱手道:“多谢,我会顺便帮你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然后,他铺平衣服上的皱褶,整了整仪态,向东宫走去。
刚走到,又接到消息,戚潜渊等不下去了,后脚刚走,叫他自己想办法跟上去。
侍卫完之后,便看到这位从不露出破绽的孟大人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冷得很,不似寻常人能够露出的神情,是半点情绪都没有,本来该是生气的,但那双眼睛里除了白茫茫的空旷雪原以外,其余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连活物也不剩。
但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晃而过,侍卫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可是想起那个眼神时,他仍旧心有余悸,活了几十年来头一次觉得恐惧。
孟求泽轻轻地笑,脸上还是一副完美无缺的面具,“没事,我身体抱恙,还是该留在宫中休息,就不跟去了。若是殿下向你们问起我去哪里了,你们将事情如实地告诉他就好。”
他没有猜错,戚潜渊此时此刻确实是想质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以及,戚潜渊还想问,他明明没有派人去告诉聂秋,为什么当他的暗卫到达望山客栈的时候,却已经发现人去楼空,而店二他们几个人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戚潜渊心疑是孟求泽提前去通风报信了,但是望山客栈没有一个人看见过他出现。
依据宫中侍卫的法,孟求泽也就是花了点时间去如厕,自己刚走他就回来了,左右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这么一点时间,就算是轻功大成者也没办法从宫中到客栈走上一个来回。
更何况是就体弱多病的孟求泽了。
体虚光靠装是装不出来的,毕竟连御医都他这副身体是天生的,治不好。
于是戚潜渊只好将孟求泽从怀疑的人选里剔了出去,方才觉得四面楚歌,身边尽是杀机,看见谁都觉得像是叛徒,欲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他抬起头,第二十一次,重新看向面前那个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当初他对聂秋的那句“亲手碎祭坛”,不是笑的。
既然聂秋不去做,那戚潜渊就带了死士和暗卫,亲自来到邀仙台,将祭坛彻底碎。
算着时间,宫中那头,萧无垠应该也准备下手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此时此刻不在宫中,再辩解几句,找些替罪羊,自然而然就能洗脱嫌疑。
但是面前的、此前从未暴露在天日下的东西彻底乱了戚潜渊的计划。
敲下第一锤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
祭坛是空的。
顺着脆弱的墙壁摸过一个个砖块,没过多久,就有暗卫找到了暗道的入口。
戚潜渊本来以为里面有什么机关陷阱,所以是先叫死士进去探路,结果一路上安安全全,什么陷阱都没有,唯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郁腻人的香火气息,也不参杂任何毒物。
真当看到暗室尽头的东西时,戚潜渊的目光一凝。
然后他就明白了,这上头的东西不是祭坛,下面的才是。
神龛上摆满了堆砌如山的金银财宝,可见其信徒的虔诚。两侧悬有鎏金灯台,那里头盛着的乳白色液体,大约是传中的‘人鱼烛’,之所以是传,是因为它已经快要熄了,既不是长燃不灭,也没有散发出什么奇异的香气,只是燃得久一些的特殊蜡烛罢了。
神龛之后,紧紧贴在墙壁上的,是一尊冰冷的雕像。
这种用作祭祀的雕像,按理来,面容应该是模糊不清的,抑或是统一的,都是那副慈眉善目、耳垂圆润宽大、嘴唇饱满的模样,衣着朴素,仙风道骨,以示亲近凡俗。
而面前的这尊神像不同。
这明显是一位男子的形象,面似冠玉,目若朗星,皎皎如同寒珠冷玉,又似一枝雪中寒梅,孤然傲立,睥睨众生。他该是名将领,长发高高束起,无风而动,身着坚实甲胄,裙带衣角处皆有星辰纹饰,在烛影的摇曳下缓缓游动,手中持有长//枪,随意地垂向地面。
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普通神像的眼睛该是看着地面的。
而它的眼睛看向天际,不肯将一丝一毫的余光施舍给人间。
同样,戚潜渊也不想将目光施舍给这高傲的神像。
他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让一旁等候的死士们上前将这尊神像毁掉。
这雕像虽然做得精致,栩栩如生,但是冷面的将领却还是在凡人的手底下渐渐化为碎片。
来也很奇怪,在神像裂开第一条缝隙的时候,戚潜渊竟然有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
当神像半张脸都毁得面目全非的时候,戚潜渊忽然想到,他为什么要将聂秋放走?
他明明想要直接处理掉聂秋——毕竟对于他来,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可是他为什么又临时改变了主意?戚潜渊感觉头疼欲裂,无数个不属于他自己的念头滋生又枯萎,最终归于平静,化为黑暗中的静默丛林。可是他仍旧想不起半点原因。
戚潜渊按着额头,唤暗卫去望山客栈寻聂秋,得来的消息却是他们早就离开皇城。
他心里烦躁,又上前去翻神龛上的东西,仿佛渎神一般的,将贡品乱,丢得到处都是。
然后他看到了戚淞藏在最底下的东西。
那是一个的木盒,比戚潜渊在宫中看到过的任何盒子都要精致特殊。
戚潜渊抱着“看看戚淞这个疯子到底还做了什么蠢事”的念头,漫不经心地、毫无崇敬之心地开了木盒,却在看清里面东西的同时愣住了。
他感觉几十年的信念在顷刻间被摧毁,和神像一同化为碎片,随即烟消云散。
盒子里只有一片衣角,边缘整齐,是被利器所切下的。
不能用言语来形容那是什么材质的布料,柔软又坚硬,冰冷又温热,其上有华光流转,又有水纹浮动,北斗七星的纹路在衣角上忽隐忽现,而七星之尾的光芒尤为明亮显眼。
这话不是夸张的。
那上面的水纹是真的像水一样流淌,用手触碰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冰凉的湿意。
戚潜渊看着,甚至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觉得这简单的一片衣角是拥有生命的活物。
然后他又发现这片衣角,无论是样式还是纹路,都叫他感到眼熟。
想起这种熟悉感的源头来自何处的那一瞬,他像身临冰天雪地之中一般,手脚冰凉。
戚潜渊猛地看向几乎被毁得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神像。
碎成石块的神像沉默地躺在地上,身体四分五裂,只有边边角角的地方还有迹可循。
这片衣角,分明和神像袖口处的那一角是一模一样的。
何止是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从上面取下来的。
戚潜渊骤然觉得呼吸困难,将那片衣角攥进手里,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着。
他想,戚淞一定很得意,就算是死也没给他留下半分安宁。
他一直觉得戚淞是错误的,毕竟戚淞昏庸又糊涂,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活在可笑的幻梦中。
然后,戚淞在临死之前,狠狠地了他响亮的一耳光,笑着,指着他,——
世人是错的。
你们都是疯子,只有我是清醒的。
作者有话要: 不慌,下章还有糖吃
总算是把关键剧情点出来了,我爽了
前面零零散散有挺多隐晦的伏笔,大家有兴趣可以找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