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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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聂秋的怀抱过于温暖,?又或许是一年多来寻人无果的疲惫与失望翻腾而上,方岐生埋在聂秋的脖颈间,背脊被轻轻地抚摸着,?意识也渐渐地消弭。

    他太困了,又累又困,不想再去多想别的事情,?只想好好地睡上一场。

    不定,醒了之后,常锦煜就回来了,?笑盈盈地告诉他,?我是跟你开玩笑呢,?就只想考验考验你适不适合做魔教教主,你做得很好,我现在回来了,你可以休息了。

    方岐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在陷入梦境的最后一刻,?想起了那一幕。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略略算来,?或许已经有十四五年了。

    乱世最难安身。

    从方岐生记事起,?他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

    在这偌大而又孤独的世间,摸爬滚,?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懵懵懂懂的,?一心只想着活下去,他也不清楚什么叫做偷或是抢,只知道自己如果想要活着,?就必须用手去拿,将牙齿、指甲、拳脚,一切坚硬锐利的东西作为武器,归根结底,只是为了寻得一线生机。

    那时候没尝过甜的东西,实话,方岐生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挑食,什么是他喜欢的,什么是他不喜欢的,他一概不管,只要是能吃进肚里,消除饥饿的东西,无论什么都行。

    常锦煜后来对方岐生,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觉得方岐生简直就像只狼崽子。

    又凶,又狠,眼神中透露着对死的畏惧,动作中处处都是对生的渴望,却同时又是高傲的、对生死不屑一顾的,好像根本就没有话的能力,沉默得像个饥肠辘辘的捕猎者。

    就为了抢一个脏兮兮的馒头,能把好几个比他大了许多岁的富家子弟给揍到痛哭流涕,在地上又哭又闹,气喘吁吁,身上华贵的衣裳都沾满了涕泪和泥土。

    常锦煜起了兴趣,就倚在墙边,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

    有个男童捂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口齿不清地喊他,让他帮忙,承诺什么都能给他。

    常锦煜笑着回了句:“孩儿,对于你来,我比他更加危险。”

    他的眼神太冷,背上的那柄剑又足够有威慑力,那男童见着,一时间也不敢开腔了。

    结果,把其他富家子弟都给吓着了,抢完东西之后还蹲伏在原地的那个孩儿却是毫不畏惧,抢了馒头之后,背过身,用余光去看常锦煜,手里还不闲着,正将馒头往嘴里塞,也不怕被噎着,动作又利落又迅速,眼神如同孱弱的饿狼。

    虽然弱,虽然浑身狼狈,但确确实实是一头狼。

    常锦煜放下手臂,慢慢地走了过去,生怕惊走这个正在享用猎物的野兽,隔了几步的距离,把腰间的水囊取下来,扔到了他脚边,溅起了零星的尘土。

    这位魔教教主好言好语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狼崽子连开口的工夫都没有,极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腾出一只手把水囊拿起,动作熟练地拧开了盖子,嗅了嗅,感觉气味是正常的,就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

    常锦煜估摸着他不是不会话,而是懒得跟自己话。

    他也不恼,上下量了一下这只狼崽子,看见他破破烂烂的衣服上绣着个“方”字——这原本应该是个姓方的人身上的衣服,被他抢来穿的。

    常锦煜思索片刻,提议道:“岐是形容树枝分叉一样的山形,我瞧你这前半辈子过得也不安稳,为求生避死花了不少心思,不如就叫你方岐生吧。”

    光顾着喝水吃馒头的狼崽子压根不理他,好像他在自言自语,自讨没趣似的。

    之后,常锦煜用上了十足的耐心,等着狼崽子吃饱喝足了,了个饱嗝儿,抬手就狠狠地劈在他的后颈子上,直接把人给晕过去,心情愉悦地拎回魔教去了。

    方岐生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常锦煜是真的有病。

    他一个人孤惯了,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完全没有兴趣和别人接触,话是会,但是嫌开口麻烦,常锦煜就硬逼他开口,方岐生不堪其扰,慢慢地也会两三句话了。

    基本上的都是“烦死了”,“离我远点”,“滚开”。

    后来混熟了之后,常锦煜又用差不多的方法拎回了一个黄盛当他的师弟。

    这下就热闹了,黄盛嘲讽人是有一手的,方岐生也不甘示弱,硬生生和他对骂了好几年。

    当然,等到长大了之后,吵架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基本上都是直接动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方岐生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常锦煜和黄盛当作了家人。

    本来没有,得到过,后来又失去了,这才是真正叫人难过的事情。

    他边回忆着,边觉得困意好像要将他吞噬一般凶猛,于是在聂秋的脖颈间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阖上眼睛,彻底地沉进梦境之中,陷入了浅眠。

    聂秋感觉到方岐生的呼吸逐渐平稳,轻轻抚摸他背脊的手也慢了下来,正要将方岐生放倒在床上,却又听见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梦呓般的低语。

    方岐生的是:“聂秋,你不会离开我吧?”

    你知道我的恐惧,你知道我的孤独,你知道我心中所想所念,你知道我会有多难过。

    你看,你都这么了解我了,是你先叫我依赖你的。

    所以,你不会在师父之后也弃我而去吧?

    聂秋的身子一僵,半晌,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在方岐生的耳边留下一吻。

    他用在考虑上的时间太久,方岐生这时候都已经睡着了。

    但聂秋还是轻声回答了方岐生的这个问题。

    他的声音中透着丝丝缕缕的犹疑,一字一顿,却又得清楚:“我尽量。”

    以后的事情,谁又得清呢?聂秋想,他的承诺是毫无用处的。

    他能够在三壶月的力量之下回到四年前,保不准会在什么时候又回到四年后。

    聂秋心翼翼地将方岐生放倒在床上,给他盖上了柔软温暖的被褥。

    命运无常,生死无常,他无法知晓自己什么时候会消失,也无法知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但当方岐生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是认真谨慎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然后他就意识到,如果他在某天突然离开,方岐生会崩溃的。

    当初常锦煜失踪的消息传来之后,方岐生不像黄盛那样去高台上吹着风喝闷酒,他冷静又沉默,和安丕才商量好魔教的事情,就去了酒窖,或许也是想喝点酒消愁,但是发现黄盛将一大半的酒都顺走了之后,他就决定先将醉得差点跌下高台的黄盛给带回去。

    后来连半点悲伤痛苦都没透露,只是常在深夜里点上灯,一坐就是一夜。

    等到了一年后的今天,方岐生才将心事告诉了聂秋一人而已。

    如果连他也消失,那方岐生该将这些话倾诉给谁听?

    可他没办法给出这句承诺,他没办法保证永远都会陪在方岐生身边。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

    聂秋坐在窗边的桌前,点上一盏暗黄的烛灯,盯着盈盈的火焰看了半天,等到要去拿怀中的东西时,这才发现手脚冰凉,僵硬得都不像是自己的,反倒像是别人在操控。

    床帐之后传来了一点动静,聂秋猜测是方岐生在梦中惊醒了,便轻言轻语地哄道:“我没有走,就在这里,你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完这话之后,没过多久,房间内渐渐安静下来,方岐生又重新睡着了。

    聂秋从怀中拿出十八枚黑石子,圆润又光滑,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透亮的光芒。他将这些石子放在平整的桌面上,按照记忆中的方法,依次排开,推向各个方位。

    常锦煜的生辰八字,他还记得。

    甲子年,丙申月,辛丑日,壬寅时。

    上一次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根据常锦煜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遍方位,结果看见了一些破碎的景象,紧接着,桌面上的石子就像活过来一般,四散开来,有些甚至掉到了地上。

    他对那时发生的怪事是抱有畏惧的,下意识地就想避开,所以之后也很少用到石子。

    但是聂秋现在又点上灯,坐在桌前,情绪平缓且冷静,决定再算一算。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只照亮了房间的很一部分,是黯淡的橙黄色光芒,反而将房间内其他角落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明显,火焰摇曳,烛光也随之收缩,归属于虚无的黑暗就在这光芒的边缘处蠕动,好似某种剧毒又带有十足恶意的爬虫,正试探猎物的警觉程度。

    第一次,聂秋看见了相同的画面。

    阴暗,潮湿,布满蜘蛛网的墙壁,燃尽的油灯,流淌的血液,无尽的黑暗。

    两座巨大的石碑在光芒的照耀下显出圣洁神秘的感觉,左边的那座刻着“光风霁月”四个大字,而右边的那座石碑上同样也刻着什么字,但是已经被时间腐蚀得看不清楚了。

    十八枚石子散落在桌上,聂秋垫了几层厚厚的绸缎,所以没发出多大的响声。

    第二次,聂秋看见常锦煜正倚在石壁上,皱着眉头平复呼吸。不远处的顶上拴着根长长的绳子,他好像是去找路了,却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失败了。

    石子相互碰撞,四处奔逃,有些黑石子上已经出现了细的裂纹。

    聂秋感觉喉咙中有一股腥甜的气息,从胸腔涌上来,抵在唇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按住石子的指尖忽然有了一种千刀万剐般的细密疼痛,牵扯着五脏六腑都疼,汗珠从额上滑下,落进他的眼窝中,先是濡湿了视线,又向下流淌,让他尝到盐一样咸的味道。

    许久没吭声的虚耗凭空出现,面露惋惜,低声问道:“你这样值得吗?”

    聂秋不答。

    第三次,聂秋先是等了一会儿,才将最后一枚石子推向中央。

    他看见常锦煜走到潺潺的溪水旁,双手将水捧到唇边,喉结滚了滚,咽进腹中——也不知道这里头怎么会有溪。随即,常锦煜仰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水珠,神色暗沉,抬头看向面前贯穿了所有视野的巨大石碑,喃喃地念出上面的几个大字。

    声音好像并未存在于这黑暗的世界中,聂秋只能依据他的口型猜出他了什么。

    玄,圃,堂。

    紧接着,还有两个字。

    白,玄。

    眼前的画面霎时间褪去,空留一盏明明灭灭的烛灯。

    虚耗俯身而下,阴冷潮湿的风将那几颗从桌子边缘处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回桌上。

    这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眼中情绪复杂,声音嘶哑暗沉,又问了一次:“值不值?”

    聂秋心中答道:“值不值得,我自己知道。”

    他垂下眼,望向手里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又硬又硌手,混着滚烫的血液,从他指缝中滴落,在洁白无垢的衣服上铺开,向四面八方溅去,留下的是扭曲的痕迹。

    然后,聂秋的视线终于往上挪去,看向自己的指尖。

    新鲜的血液不断从指甲缝中流出,顺着修长的手指,蜿蜒而下,在他掌心中聚拢。

    黑暗在窃窃私语,低声嘲笑,要他在黯淡的烛光下仔细看清楚——你不顾劝阻,要做这件忤逆天道的事情,非要救回将死之人,好,那就让你做,而我将报应明晃晃地摆在你眼前了,叫你睁大双眼看明白,你到底有多愚昧可笑,不自量力。

    聂秋感觉到一股暖意,勉强抬起手碰了碰脸颊,这才发现,不仅是指缝,眼角处也有东西流下来,不是剔透清澈的眼泪,是浑浊的血,又甜又腥,混着唇边的血,一齐滚落下去。